第5章 D坂殺人事件(1)
- D坂殺人事件
- (日)江戶川亂步
- 4972字
- 2015-11-27 09:37:40
事實(上)
那是發生在九月上旬某個悶熱夜晚的事情。那時候,我正坐在位于D坂[1]大道中段左右、經常光顧的白梅軒咖啡廳[2]里啜飲著冰咖啡。當時,我剛從學校畢業,連個像樣的工作也沒有,整天無所事事地窩在租來的房子里看書,膩了就出門漫無目的地散步,或是找家便宜的咖啡廳消磨時間,這些零星瑣事幾乎已經成為每天的例行公事。由于這家白梅軒離我租的房子很近,而且不管我去往哪個方向散步必定經過那邊,于是漸漸地這里成為了我最常光顧的咖啡廳。但我這人有個壞習慣,一進咖啡廳總要待上好一陣子,原本食欲就不算太好,加上阮囊羞澀,我通常不點餐,僅喝個兩三杯廉價咖啡,就這樣靜靜待上一兩個小時,不過,我常來咖啡廳的理由倒不是對女招待有意思,也未曾借故調戲她們。說穿了,僅僅是店里的環境比租屋好,待起來較舒服的緣故罷了。事件發生當晚,我照例坐在能夠眺望街景的位置,整整十分鐘才品嘗完一杯冰咖啡,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
話說,這家位于D坂的白梅軒咖啡屋,過去曾以菊人偶[3]聞名,事件發生時,原本狹窄的街道因市區整飭計劃而拓寬成數間[4]寬的街道,道路兩旁店鋪零落,仍有許多空地,與現今相比確實寂寥不少。隔著街道與白梅軒相望的是一家舊書店,我方才一直觀察它。這家舊書店位于偏僻的近郊,外觀不甚起眼,作為觀察對象似乎太過平淡無奇了,但它卻莫名地吸引著我。最近我在白梅軒結識了一個奇特的男人,名叫明智小五郎。聊過幾次后我發覺他根本是個怪人,頭腦似乎相當聰明,然而令我另眼相看的是他也很喜歡推理小說。就在不久前我曾聽他提起,對面舊書店的老板娘其實是他兒時的玩伴。我在這家書店買過兩三次書,老板娘十分漂亮,外形雖不是特別搶眼,卻具有某種吸引男性目光的性感特質。每到晚上總是由她看店,我想今晚她肯定也會在店里,沒想到目光遍尋店內卻沒看到她(那不過是個約兩間半大小的狹小店面)。我想著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在店里現身,于是便先在咖啡廳里等候。
沒想到,我始終沒見老板娘出來,正當我等得不耐煩,欲將視線移往隔壁鐘表行時,突然瞥見分隔店面與里間的紙門“啪嗒”一聲關上了——這種紙門結構特殊,被稱為“無窗”,和普通紙門不同,“無窗”只有門框,中央糊紙部位由細密的縱向雙重格子替代,可以自由開合——是種相當新穎的設計。舊書店這行容易遭竊,因此就算不在店面,里間的人也一定會透過無窗的縫隙不時留意店面。但此時里間的人卻將縫隙完全閉合,這情形實在少見。若是寒冷時節也就罷了,但現在才剛進入九月,夜晚依舊悶熱難耐,將門關閉得密不通風委實不合常理,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莫非舊書店后面的房間發生了什么事?如此一來,我更是無法移開視線了。
說起舊書店的老板娘,在這一帶似乎還經常被人說三道四的,咖啡廳的女招待就在澡堂里聽附近商家老板娘們說起不少關于她的流言,其中,我聽女招待們閑聊的時候提到的一則傳聞還挺不尋常的。“別看舊書店的老板娘外表光鮮亮麗,但衣服底下的身體卻是傷痕累累的,那些傷痕一看就是被打或者被抓出來的,夫婦之間的感情似乎又不錯,你說怪不怪?”聽聞此言,另一個女招待忍不住插嘴:“隔壁蕎麥店‘旭屋’的老板娘好像也經常受傷呢,那些傷痕怎么看都像是遭毆打而留下的……”諸如此類的謠傳究竟意味著什么,當時我并沒有放在心上,頂多覺得是丈夫的行為殘忍罷了。但各位讀者啊,事情并非如此單純。直到后來我才恍然大悟,這么一件小事其實與整起事件關系重大。
關于傷痕這件事在此姑且不談,總之,我大概盯了那家舊書店長達三十分鐘之久。或許這就是所謂的預感吧,我總覺得一轉頭看向別處就會發生什么意外似的,絲毫不敢松懈。就在此時,前文提到的明智小五郎穿著他最愛的粗條紋浴衣,搖晃著肩膀從窗外經過,我一眼就能認出他,是因為他擺動肩膀的幅度實在太大。看我在咖啡廳里,他向我點頭致意后進入店內,要了杯冰咖啡,在我身旁坐下。當他發現我一直盯著某一處后,便順著我的視線向外望去,亦觀察起對面的舊書店來。不可思議的是,他也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絲毫不愿移開視線。
我們兩人非常默契地邊留心觀察同一個地方,邊聊起無關緊要的閑話。至于我們究竟聊了些什么,如今早已忘得一干二凈,談話內容亦與這個故事毫無相關,故恕我省略。只約略記得是與犯罪及偵探有關的話題,在此僅整理出一兩段與各位讀者分享:
“這個世界存不存在沒有絲毫破綻的犯罪?我倒認為有存在的可能。例如谷崎潤一郎的《途上》[5],文中出現的犯罪手法原則上是不會被看穿的吧?雖說在這篇小說里,最后偵探還是破了案,但那也是作者超凡想象力的結果?。 泵髦钦f。
“不,我并不這么認為。實際難題姑且略過,理論上讓偵探束手無措的犯罪是不可能存在的。只不過現今的警界,找不到像《途上》那般全能的偵探罷了?!蔽艺f。
兩人聊天的內容大致如此。突然,我們同時打住,陷入沉默。舊書店里有狀況。
“看來你也注意到了嘛,”我小聲說道。
他立刻回答:“應該是偷書賊吧?但這實在太反常了,從我坐下來到現在,這已經是第四個了?!?
“你來這里還不到三十分鐘,三十分鐘內多達四人,的確有點兒奇怪。我在你來之前就注意到了,大約是一個小時前吧,那里不是有道紙門嗎?‘無窗’關上了后我便一直盯著?!?
“有沒有看到這家主人出入?”
“問題就在于紙門似乎一次都沒打開過,從家里出來的話只能走后門了吧……只是三十分鐘都沒人出來看店,實在不太正常。怎么樣,要不要去看看?”
“說得也是,就算里屋沒有什么異樣,說不定店頭發生了什么事兒呢!”
我隱隱約約覺得,要是發生了什么犯罪事件或許會更刺激。就這樣,我們離開咖啡廳。明智想必跟我持同樣的想法,他從來沒這樣興奮過。
店內擺設與一般舊書店相同,土間[6]地面,三面墻排滿經過特別設計的書架,高達天花板。幾把和書架齊腰高的臺座,整齊地擺在書架邊上,擺書的時候用得著。店中央擺放著一張長方形平臺,上面堆滿了像一座小島一樣高的書籍。正對面的書架右側有一條大約一米寬的通道,可由此進入里間,之前說的“無窗”紙門就裝在這里,平時老板及老板娘就坐在紙門前的半張榻榻米上看店。
明智與我來到紙門前的榻榻米處,試著用較大的音量叫了幾聲,但沒有任何回應,可能真的沒人在家吧!我們稍微用力把紙門拉開一個縫隙,借助外間射向里間的光線,發現黑糊糊的房間里,有個角落隱約俯著一個暗影。一股陰森森的恐懼感忽地爬上我的脊梁,我們再叫了幾聲,依然沒有回應。
“沒關系,我們進去看看吧!”
兩人隨即快步跨入里間。明智打開吊燈開關,就在燈亮起來的瞬間,我們不約而同地發出“啊”地一聲驚叫,視線所及之處是一具女尸,橫躺在房間角落。
“這不就是老板娘嗎?”我的聲音好像是從喉嚨口擠出來的,“看起來像被人掐死的?!?
明智走到尸體旁,查看一番?!翱磥硪呀洈鄽饬?,得趕緊通知警方。我去打自動電話[7],麻煩你留在現場,別讓左鄰右舍發現這邊發生了命案,若現場遭到破壞會給調查增加難度的?!?
他半命令半叮嚀,說完立刻朝半町[8]外的自動電話亭飛奔而去。
這種命案,實際上我也是頭一遭碰上,平常滿口犯罪、偵探的術語,事到臨頭才發現那些不過是紙上談兵,過過嘴癮罷了。此時該做些什么,我真的連半點兒頭緒也沒有,只能無能為力地在命案現場發呆。
這個房間約莫六張榻榻米大小,沒有隔間。房間右后方隔著一條約一間寬的狹窄檐廊外有個兩坪大小的庭院,中間有個廁所,庭院外側則是木板墻。時值夏季,拉門全開著,因此房子后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房間左邊半間寬處有一扇推拉式的紙門,門后有一個大小約兩張榻榻米、鋪著木地板的洗衣間,關著的洗衣間紙門約有及腰高。右側則有四扇合上的紙門,紙門后方藏著通往二樓儲藏室的樓梯。格局基本上與一般常見的廉價長屋[9]無異。
尸體倒在靠左側的墻壁附近,頭朝向店面。一方面是不想弄亂案發現場,另一方面則是覺得惡心,所以我盡量離尸體遠些。但是由于房間十分狹小,就算不想正視,視線也總是自然而然地游移至該處。老板娘身穿款式簡單的浴衣,近乎完全仰躺,衣服卷到膝蓋以上,大腿裸露在外,看不出有特別抵抗的跡象。雖不是很確定,但脖子上的那道已經變成紫色的痕跡,暗示了死者應該是被掐死的。
外面的街道依然車水馬龍,隱約傳來木屐拍打地面的“喀拉、喀拉”聲、人們高聲談話的聲音,還有喝醉的人唱著跑調的流行歌曲,大有太平盛世之感。然而,隔著一道紙門,卻有個女子慘遭殺害橫死在地。這是多么諷刺的景象??!我忽然有些感傷,一時茫然佇立。
“警察說會立刻趕過來?!泵髦巧蠚獠唤酉職獾卣f道。
“哦!”我連開口的力氣也沒有。一直到警察來之前,我倆都一言不發地沉默著。
不久,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官帶著一名西裝男子進來了。后來我才知道,身穿制服的警官是K警署的司法主任,另一位——根據外表及其隨身攜帶的物品判斷——應該是隸屬于同一警署的警醫[10]。我們隨即向司法主任大致說明情況。隨后,我如此補充道:
“這位明智先生進入咖啡廳時,我無意間看了一下手表,當時大概是八點半,也就是說,‘無窗’關上可能是八點左右。我確定當時房間里的燈是亮著的,因此八點左右,顯然還有人在這個房間里?!彼痉ㄖ魅芜吢犨呌涗?,法醫則抓緊時間驗尸,一等我們說完,立即接著說:
“死者是被人掐死的。請看這里,變紫部位的是指痕,而出血的部位則有被指甲抓傷的痕跡。大拇指的指印位于頭頸右側,由此推論是用右手掐的。這位先生說得沒錯,距離死亡時間恐怕還沒超過一小時,只不過,已經沒有生還的可能。”
“兇手是從上方壓著死者的吧?”司法主任沉思著,“但是從現場看卻沒有任何抵抗的跡象……恐怕是因為作案過程非常迅速,兇手的力氣又很大的緣故。”
接著,他轉過身來向我們詢問舊書店老板的事??上覀兯孛疗缴虼送耆涣私?。于是,明智當機立斷找來隔壁鐘表行老板。
司法主任與鐘表行老板之間的對話大致如下:
“你知道這家的老板目前人在哪里嗎?”
“老板每天晚上都會去夜市擺攤[11]賣舊書,通常不到十二點是不會回來的?!?
“在哪里擺攤呢?”
“他一般都去上野的廣小路。只不過今晚擺攤的確切地點,我實在不知道。”
“一個多小時以前,你是否聽到過什么奇怪的聲音?”
“奇怪的聲音?”
“這還用問嗎?就是女人被害時的叫喊聲啊,或搏斗的聲音等等……”
“這類聲音,我倒是沒有聽到。”
就在警方簡潔的訊問間,附近居民和愛湊熱鬧的路人已經把書店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人群中住在另一邊隔壁的足袋[12]店老板娘也證實了鐘表行老板的說法,在命案發生時,她也沒聽到任何不尋常的聲響。
之后,鄰居似乎說好了派代表去找舊書店老板。
店門外傳來剎車聲,緊接著另一行人蜂擁而入,他們是接到警方緊急通知而趕來的法院相關人士、K警署署長,另外還有被稱為名偵探的小林刑警等——當然這些都是我事后才得知的。我有一位朋友是司法記者,他與負責這起事件的小林刑警有私交,我是通過他才知道許多相關內幕消息的——先抵達現場的司法主任向這群人簡要說明了一下情況,于是我們也只好把剛才的證言重復了一遍。
“關上店門吧!”
一名身穿黑色羊駝毛[13]上衣、白色長褲,仿佛公司基層員工的男子突然高聲說道,并迅速把門關上,他就是小林刑警。驅散看熱鬧的人群后,他立刻著手展開調查。他的行動可謂旁若無人,絲毫不將檢察官或署長放在眼里,自始至終單獨行動,其他人都成了觀賞他敏捷行動的現場觀眾。他先驗尸,對死者脖子周圍的檢查尤為仔細。
“這處指印的特征并不特別明顯。目前我們可以確定兇手是用右手把死者掐死的,除此之外沒有找到其他線索。”
小林刑警面向檢察官簡潔地說道。接著他脫下尸體的衣物,此時,他們以搜查不公開為由將我們趕到外間店面。因此,我并不清楚小林刑警究竟在尸體上有什么重大發現。不過,我估計是與死者身上的傷痕,也就是流傳在咖啡廳女招待之間的那件事有關吧!
之后,盡管警方的秘密會議結束了,我們仍舊被禁止進入里間,只能待在無窗前的榻榻米上,透過縫隙不時窺看里間的情形。由于我們是案件的第一發現者,而且警方還沒有采集明智的指紋,因此勉強被允許留在搜查現場?;蛟S,我們是遭到變相拘留這樣的說法更恰當吧!不過,小林刑警的調查空間可就大多了,他時而在里間,時而又到外間,對于被禁在一隅的我們而言,實在難以得知他的搜查進度。這段期間,檢察官一直在里間坐鎮,幸虧刑警們不時進進出出向他報告搜查線索,我們才得以窺聽到一些情況。而檢察官也根據刑警們的匯報,開始著手整理調查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