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素鼎錄》:金石鑒定的權威秘笈(2)
- 古董局中局全4冊(同名電影雷佳音、李現主演)
- 馬伯庸
- 4890字
- 2015-11-23 14:34:07
我看出來了,如果我不和盤托出,恐怕是沒機會從這深深的墓穴底爬出去。于是我也不再掩飾,簡單地從我的身世講起,還有最近圍繞著玉佛頭發生的一系列事情。聽完以后鄭國渠瞇起眼睛,饒有興趣地問道:“你從哪里來的這么大信心,覺得我比黃家還可信?”
我抬眼道:“因為鄭重?!?
“鄭重?”
“對,他在鑒別青銅器的手法上,與我家祖傳的一種技法十分類似。這技法是不傳之秘,他居然也會,說明你們一定與我們白字門有些淵源。”
鄭國渠聽完以后放聲大笑,好似聽到什么開心事,然后他突然斂住笑容:“你猜對了一點,也猜錯了一點。不錯,許一城跟我家有點淵源,他的事情我知道一些。那枚鏡子,也在我手里。但我可對那些陳年舊賬沒興趣,你若拿不出我感興趣的東西,一樣要死?!?
“這個好處,你不會拒絕的?!?
“啥?”
“《素鼎錄》。”我平靜地說出這三個字。
鄭國渠兩只鼓眼驟然一亮,他一把捏住我的肩膀:“這么說,這本書在你那兒?”我點點頭。
《素鼎錄》是金石鑒定的權威之書,凝結了白字門歷代心得,江湖上一直流傳,得到此書,則金石無憂。鄭國渠是專做青銅器贗品的,這書對他來說,就像是化學家拿到元素周期表、軍人拿到作戰地圖一樣,絕對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
所以鄭國渠一點也沒猶豫,伸出手來跟我握了一下,算是成交。
能看得出來,鄭國渠是個既貪婪又理性的人。能拿到手的利益,他一點也不會松口,但只要有風險,他會非常干脆地撒手。龍紋爵這么貴重的東西,說放棄就放棄,半點都不猶豫。這種人,相當可怕。我跟他握手之后,閃過一絲后悔,不知這么危險的人,我是否能駕馭。
“上去之前,我還有件事?!蔽液鋈徽f。
鄭國渠眉頭一皺:“黃煙煙很快就會回來,我們沒多少時間?!?
我把地上那頭蓋骨輕輕拿起來:“你們盜墓不算,還隨手亂扔遺骸。我既然看到了,好歹把它送歸原棺,不然走得也不心安?!薄耙ツ阕约合氯ァ!编崌财沧臁K麄冞@些人都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對鬼神從無敬畏。
我把頭蓋骨拿好,一貓腰,順著那個斜洞鉆了下去。他們已經進去過一次墓室,我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入口。墓室石門半開,里頭陰森森的沒有光亮,黑暗中有一種千年的滄桑與腐敗。我伸手想去摸索棺槨,忽然一只冰涼的骨手悄無聲息地按在了我的手背上,一道涼氣蹭地從我尾椎骨躥升到了頭頂。
我整個人僵在那里沒敢動,等了一陣看周圍沒動靜,才戰戰兢兢用手去摸,發現搭在手背上的原來是半截尺骨連著掌骨。鄭國渠這些人做事太不厚道,把骸骨拖出來隨手亂扔,這半截手臂就半掛在被撬開的棺槨外頭,正好搭在我手背上。
我把它拿起來,連同頭蓋骨一起放入棺材內,腦袋一陣恍惚,差點一頭栽進那棺材里去。這里空氣不大流暢,待得時間久了容易頭暈。黑暗中,恍恍惚惚地我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那是在我小時候,我和伙伴們喜歡鉆進大院附近一個廢棄的下水道里玩,有一次,我們鉆到一半,聞到前面一股腐臭,借了一盒火柴點亮,然后發現前頭居然躺著一具腐爛的尸體,嚇得我們四散而逃。我慌不擇路在下水道里亂跑,總以為那具尸體跟在后面,嚇得大叫,喊著爸爸媽媽的名字不??癖?。好不容易跑到出口,正看到我父母和其他大人趕到,我一頭撲到他們懷里,嚎啕大哭,心里卻前所未有地踏實。
突然間,我眼淚無端地流了下來,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么多年來有多孤單。追尋爺爺許一城的真相,也許不是為了什么佛頭,而是為了能夠多看到自己親人在這世上的痕跡吧。
“爸爸,媽媽,爺爺……”我在黑暗中扶著這幾千年的古棺,喃喃自語。希望現在也像小時候一樣,只要堅持跑出黑暗,他們就會在盡頭迎接著我。
等我擦干眼淚爬出來以后,鄭國渠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鄭國渠和我借助那根繩子爬到地面,鄭重等人一擁而上要揍我,被鄭國渠攔住了。在鄭國渠的指揮下,這些人把古墓旁邊的痕跡掃干凈,跳上附近一輛小貨車匆匆離去。
我看到他們上車的時候還拎了個口袋,里面裝的估計都是明器。鄭國渠注意到我的眼神,拿起龍紋爵丟給了我:“我不要,你拿著玩吧。”我知道這種國家一級文物他不敢留,就直接收下了。
在車上我問鄭國渠,難道不怕黃煙煙向警察指證他嗎?鄭國渠咧嘴一笑,全不在乎:“有三百多個村民能證明我當時在村子里打麻將。”他跟黃家斗了這么久,卻仍舊逍遙在外,果然是有些手段。
車子大約開了三四十分鐘,終于進了村子。這村子叫鄭別村,遠遠望去就是一處河南的普通農村,村里大部分都是瓦房,一條柏油路橫貫村中,不知是不是托了鄭國渠搞青銅贗品的福。
進了村子以后,其他人都散去。鄭國渠和鄭重帶著我七拐八轉,來到一處臨山而起的隱秘大院里。這院里和尋常農家院不一樣,里面亂七八糟地堆放著鐵渣礦石,還有些殘缺不全的農具,甚至還有一個半銹的大鍋爐。看得出來,這是他們造假青銅器的工坊。里面有幾個工人在埋頭干活,看到我進來,紛紛露出警惕神色。鄭國渠一揮手,他們才重新低下頭去。
“甭看了,這里只是個原料加工廠,正式注冊過的。正經地方可不在這兒?!编崌f。
我們進到廠子的辦公室,鄭國渠一屁股坐到辦公桌后,端起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太久沒倒斗[14],下去轉一圈嗓子里都是土?!彼畔赂鬃?,沖我一伸手:“先把《素鼎錄》拿來?!?
“我沒帶在身上,還放在北京家里?!?
“你把地址告訴我,我派人去取。取回來了,咱們再往下說?!?
我搖搖頭:“劉局派了人一直盯著我家,你們的人去了,只會是自投羅網?!?
鄭國渠眼神一下變得陰冷起來:“那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真話?”我指了指自己腦袋:“《素鼎錄》我看得爛熟,都記在這里了?!编崌伎剂艘幌?,一抬下巴,鄭重連忙把那一口袋明器掏出來擺在桌子上。里面一共是三件,兩件陶壺,一柄斷了柄的龍頭青銅帶勾,像是西漢初年的東西。
“你既然是白字門的,應該能看出這幾樣東西有什么名堂?!?
我只略掃一眼,便笑起來:“什么名堂不好說,反正你這次運氣可是不怎么樣?!编崌晃艺f中了心事,悶悶地哼了一聲,旁邊鄭重臉色也變得不大好看。
帶勾這東西,是古人用來勾腰帶的。古人衣著有嚴格的講究,只有貴族的衣袍才用得著金屬帶勾,所以青銅帶勾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在一個有青銅帶勾作為陪葬的貴族墓穴里,他們居然只拿到兩個陶壺,恐怕那個墓穴早已有盜墓賊光顧,把大部分值錢的都卷走了。
我估計,就連那個盜洞,都是老洞。鄭國渠他們動手晚了,只是利用這個通道下去撿個漏而已。
被我說破了尷尬,鄭國渠也無心再盤問。他讓鄭重拿來一疊題頭印著“鄭別村農用機械加工廠”紅字的信箋、一支鋼筆和一瓶墨水:“你就在這里把《素鼎錄》默寫出來吧?!?
“那么我要的東西呢?”
鄭國渠道:“寫完我自然拿給你?!?
我“啪”地把鋼筆擱下:“不行,你現在得拿給我,不然我一個字都不寫。”
我倆對峙了一陣,鄭國渠大概覺得反正我也跑不掉,就退了一步,讓我繼續寫,鄭重在門口看守,然后他自己走了出去,說去給我取來。
辦公室只留下我一個。我鋪開信箋,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端囟︿洝冯m然是白字門的秘籍,但我并沒有把它捂在手里的心思。鑒古技術日新月異,造假技術也不斷創新,《素鼎錄》里雖然有些好手段,但早晚都會過時,這時候再講究什么不傳之秘,未免太落后于時代了。
我唯一的顧慮,是鄭國渠學到了這些東西,造出更多贗品,違背了我不碰假貨的原則。于是我沒有默寫原文,而是把加密的文字默寫下來。如果我不說出密碼,鄭國渠就和黃家一樣,偷了也是白偷。
想到這里,鋼筆的筆尖猛然一頓。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黃家偷那本《素鼎錄》,真的是為了得到白字門的秘籍嗎?
我聽藥不然說,五脈改組為鑒古學會以后,各家都有意識地跟大學、研究所等科研單位合作,不斷有新的鑒偽手段被開發出來——其中尤以黃家和藥家最為用心,因為高科技對鑒定青銅器、玉器和瓷器特別重要。一本民國時期的《素鼎錄》對黃家來說,究竟有多大意義,這個實在很難講。
目前我所知道的牛皮鑲銀筆記,一共有三本,一本記載了白字門的鑒古技術;一本留在日本,據說是木戶有三親筆所寫,內容不詳;另外根據付貴的說法,還有第三本筆記,在許一城死后不知所蹤,寫的什么內容不清楚。根據我的推斷,剩下兩本筆記里,很可能是記錄著木戶和許一城1931年7月到9月這期間發生的事情。
這三本筆記外貌都一樣,都是粗糲的牛皮封皮,四角嵌著蓮瓣銀,光看封皮沒什么區別。黃家那次派人去我家里偷東西,恐怕是誤以為我家里藏的是記錄1931年之謎的筆記,結果拿到手一看,發現只是用處不大的《素鼎錄》——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他們那么痛快地把筆記還給了我。
但黃克武還是不放心,便把黃煙煙派到我身邊,名為協助,實為監視。送我的那個青銅環,想必也是故意讓人誤會他要招我為孫女婿,好掩人耳目吧。
想到這里,我脊背一陣發涼,不知道這個推測是杞人憂天,還是黃克武這個人算計太深。
黃家對1931年之謎如此緊張,要么是急于知道什么,要么是急于掩蓋什么。無論是哪一種,我都絕不能在他們的視線下繼續追查,這次擺脫黃煙煙,正是個好機會。只是跟著鄭國渠這么個危險分子,不知道是不是正確選擇。
“爺爺,您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啊……”我仰起頭來,向著天空喃喃自語,感覺有一張隱約可見的大網籠罩過來。
我埋頭寫了大約一個多小時,門被推開了,鄭國渠夾著一個木匣子進來。
“你寫多少了?”他劈頭就問。
“我要的東西呢?”我也毫不客氣地頂回去。對鄭國渠這樣的梟雄來說,低眉順眼只會被他吃得死死的,我得利用手里的優勢,爭取有利位置。
鄭國渠晃了晃匣子:“都在這里頭。你寫完了自然給你。”
“我要先看。反正我在這里又跑不了,說不定你的東西里有我想要的,我一高興多想起來幾條。”我索性放下筆,雙手抱在胸前看著他。鄭國渠知道我跑不了,于是只狠狠瞪了一眼,沒再堅持。他帶來的匣子,是個小檀木匣,外頭畫的是鴛鴦戲水圖,用指頭一推,頂蓋就縮了回去,頗為精致。
匣子里擱著一張紙和一堆灰白碎片。我一看到那些碎片,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那些是鏡子的碎片,而能被鄭國渠特意拿過來的,毫無疑問是那面海獸葡萄青銅鏡。
“我從付貴那里買來的時,已經是這副模樣了?!编崌f。
我眉頭一皺,當初付貴可沒提過這個細節。這鏡子里可能存有重要線索,不知道碎了以后,那些線索是否還在。我小心地用手指去摩挲那些青銅,把殘片一一拿起來看。在其中一片比較大的鏡背碎片上,我發現有些浮雕字形,連忙去看其他的,很快被我找到三四片可以拼接到一起的,已能勉強分辨出兩個殘字。
兩個字是“寶志”,其中“寶”字少了蓋頭,“志”字缺了底部。
寶志?寶志是什么意思?我和鄭國渠都有些茫然。除了這兩個字以外,那鏡子的殘片再無其他可值得注意之處。
“這鏡子的背紋除了海獸與葡萄紋以外,還有一個扭結,是大唐皇室的標志。這鏡子估計是宮里用的?!编崌更c道。
我拿著鏡子殘片看了一圈,忽然想到一件事:“我看你對這鏡子也不是很上心,當初為何要去買?”
鄭國渠翻翻眼珠:“你看了那紙就知道了?!?
我這才想起來,匣子里還疊著一張紙。這紙已經泛黃,年頭估計相當久了。我把紙拿出來小心攤開,發現這是一份民國時代的合同紙。上面墨字龍飛鳳舞,大概意思是說,茲有古董商人許一城,雇傭鄭虎參與考古隊工作。雇傭日期是從1931年的6月到7月,落款是許一城的落款和兩個鮮紅的手指印。
“鄭虎就是我大伯?!编崌a充道。
我一看落款時間,民國二十年,正好是公元1931年。那一年7月中,許一城和木戶有三脫離李濟的大考古隊,單獨出發前往不為人知的地點。從這份合同來看,他們不是兩個人去的,至少還有第三個人——鄭國渠的大伯鄭虎。
我看著這份合同,卻總覺得不大對勁。鄭家是世代做青銅器贗品的,算是許家的對手。許一城去執行這個秘密任務,不從五脈里選人,怎么從對手家里找幫手?一個可能的解釋是:許一城這次出發有意隱瞞五脈。他不告訴族人,卻帶了一個敵人和一個日本人,實在是蹊蹺。
我放下合同紙:“你大伯……還健在嗎?”鄭國渠聳聳肩:“解放后當地主惡霸判刑,死在監獄里了?!?
“呃……他生前有沒有提到過,許一城雇傭他去哪里?”
鄭國渠搖頭道:“我大伯沒跟人詳細說過,不過他應該去的是岐山縣,呆了一個月就返回安陽了。他后來有一次喝醉了,吹噓說就連許一城都要找他鑄東西——我大伯是那一代最好的青銅工匠,造出來的綠器就連五脈都看不出破綻?!?
“鑄的什么?”
“好像是個關公。”鄭國渠似乎也覺得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