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智斗青銅器贗品世家(2)
- 古董局中局全4冊(同名電影雷佳音、李現主演)
- 馬伯庸
- 4950字
- 2015-11-23 14:34:07
冰窖,顧名思義,是存放冰塊的地窖。古人沒有冰箱,只能挖一個很深的地窖,在冬天把冰塊放進去,利用低溫存放到夏季使用。所以冰窖里的溫度,是非常低的。把青銅器擱在里頭,不出一個禮拜,就會得上錫疫。
許一城是青銅器專家,他又怎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把送給朋友留念的青銅器放在冰窖里?
“可他確實是那么放的呀。”付貴辯解道。
我注視著他的雙眼:“那么只有一個可能。他是通過這個銅鏡,想傳遞什么信息,但又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所以才會用這種看似不合理的放置辦法,來做出暗示。而這個暗示只有銅鏡發生錫疫后,才能被發現。”
“咳!他何必跟我繞這么大圈子?有啥話不能直說。”
“佛頭這件事,牽扯太廣,多少方勢力都在暗中窺視。我爺爺那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您后來拿到銅鏡以后,可記得上面有什么東西?”
付貴道:“從冰窖起出來以后,就一直擱在家里。青銅器我不太懂,也就沒怎么仔細看過。”
黃煙煙忍不住問:“那枚青銅鏡現在在何處?”
說到這里,付貴面露羞赧,拍了拍腦袋,這才說道:“呃……已經不在我手里了。前兩年老婆子要看病,我把它給賣了。可看病的錢還是不夠,所以我才想跟孫掌柜聯手,搞一回大的,就帶老婆子回家鄉養病。沒成想倒讓你們找上門來了。”
原來他是急著給老婆看病,才定下這么一個坑人的計謀。不過仔細想想,他是刑滿釋放人員,也缺少專業技能,做拉纖本身又賺不到什么錢,生活窘迫可想而知。
藥不然耐不住性子,搶著問道:“賣給誰了?”
付貴說:“一個安陽的老板。他說需要一枚古鏡鎮宅,從我這里收購走的。唉,說實在的,如果不是為了給老婆看病,我也不想把一城的東西給賣嘍。”
我們三個人對視一眼,看來這趟旅途還沒結束,少不得要跑一趟安陽了。我找付貴要了那個安陽老板的地址,仔細抄錄下來。那老板叫鄭國渠,名字挺有意思,估計他爹是秦始皇的擁躉。
我拿起桌上的酒盅,雙手舉起,恭恭敬敬道:“付爺。我這第一杯酒,是為今天的魯莽道歉。”然后一口喝光,又倒了一杯:“我這第二杯酒,是替我爺爺許一城敬您這位好朋友,這么多年,還一直惦記著他。”我再次一飲而盡。
我本來不大擅長喝酒,到這時候腦袋已經有點暈了,可我還是堅持倒了第三杯:“這第三杯,是謝謝您給我指出一條線索。這對我爺爺,對我們許家的名譽,至關重要。”
付貴緩緩站起身來,用雙手握住我的酒杯,老淚縱流:“當年我未能幫上一城的忙,一直遺憾得很。今天這份心愿,總算能了卻一點。”他把酒盅里的酒喝完,眼神變得灼灼有神:“小許,我告訴你,你爺爺許一城,絕對不是盜賣佛頭的人。當年到底有什么隱情,我沒查出來,真相究竟如何,就落在你身上了。”
說完他轉身進了陽臺,從陽臺里翻騰半天,翻出一本相冊,相冊上滿是塵土。付貴拍了拍土,咳嗽了幾聲,把冊子翻開,取出一張已經殘舊的老照片:“這是我手里唯一的一張許一城的照片,是當時審訊許一城時我偷偷留下的。現在也算物歸原主,給你留個紀念吧。”
我們看到照片后,面色頓時大變。
這張照片,我們前幾天已經在木戶加奈那里看到過,是在考古學報上發表的木戶有三那張攝于考察途中的單人照,腳踏丘陵,背靠城墻,景物、構圖、人物姿勢、光線都毫無二致。
但這張照片和學報上的那張有一個決定性的差異。
這張照片上多了一個人,在木戶有三的旁邊,還站著一個人。
那人一襲短衫,正是許一城。
照片修改術不是什么新鮮玩意兒,早在十九世紀就已經有了。當時的人們利用修補、剪裁和重新曝光等暗房技術,對照片可以實現天衣無縫的修改。比較著名的有1920年列寧在莫斯科發表演說的照片,旁邊本來站著托洛茨基,但斯大林上臺以后,就利用這種技術把托洛茨基抹去了。蔣介石也干過類似的事,把自己和其他兩名軍官與孫中山的合影做了處理,兩名軍官被涂改掉,變成他與孫中山單獨合影,以證明自己受國父賞識。
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我認識一個新華社的攝影師。他在“文革”期間經常接到類似任務,把被打倒的老帥和官員從毛主席的身邊去掉,或者修改被遮擋的標語、語錄什么的。
我把這些常識告訴藥不然與黃煙煙,兩個人表情都顯得很震驚。他們贗品古董見得多了,卻沒想到照片這種東西也有做偽的手段。藥不然抓抓頭皮,感嘆道:“我操,還有這種手段。哎,那攝影師你還有聯系么?哥們兒有幾張和前女友的合影想處理一下……”
我把雙手插在褲兜里,眉頭緊鎖。事情變得越發有意思了。同一張照片,卻出來兩個不同的版本,到底是許一城與木戶有三的合影被涂改,還是木戶有三的單人照被添加,目的何在?
一個一個疑團縈繞而上,而我卻覺得有心無力,想從中抽絲剝繭而不能。
我們先坐火車回了北京。方震去接我們,順便向劉局做了匯報。劉局的指示跟之前差不多,讓我們繼續放手去查,有關部門會支持,但絕不介入。方震把那張照片拿走,說是去技術部門做個鑒定。如果是修改過的話,膠片顆粒會有微妙的不同,可以識別出來。
木戶加奈那邊也有了新的進展。她已經做通了木戶家族的工作,把木戶筆記一頁一頁拍照傳真過來。清晰度差了點,但足以辨認漢字。
木戶加奈把這些傳真件訂成一個冊子,交到我手里,然后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許桑,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在中國,我只信任你。”我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意思。在她看來,無論劉局還是鑒古研究學會,他們的目的,都是讓玉佛頭回歸;只有我是為了祖父名譽而參與此事,從根子上與她為祖父贖罪是差不多的。
但我也不相信,木戶加奈單純只是為了給祖父的侵華罪行贖罪而來的。她的種種手段,都透著那么一絲詭異。還有那本“支那風土會”出的《支那骨董賬》,不知道和現在的東北亞研究會有什么聯系。
不過現階段她跟我的利益不沖突,所以我也就沒暫時說破。
“木戶小姐,付貴的情況,我已經全部告訴你了。關于姊小路永德的事,我很在意。你能否利用在日本的關系,查一下當時日本方面的記錄?”
許一城案發以后,姊小路永德把那三本筆記取走了。三本筆記現在一本存在日本,一本被我收藏,還有一本不知去向。如果能從這條線索摸過去,說不定會有收獲。木戶加奈聽我說完后,答應打電話去日本查一下。
說完這些,木戶加奈把頭發撩到耳后,用一種懇求的眼神望著我:“許桑,我可以跟你們一齊去安陽嗎?”我猶豫了一下,拒絕了。藥不然和黃煙煙對她印象很差,我也很難把握這個女人,這次去安陽還不知會發生什么事情,變數越少越好。
木戶加奈面露失望之色,但也沒有勉強。她說她會利用這幾天時間去考察一下潘家園的古玩市場。我這才想起來,她似乎還有一篇討論包漿量化的論文。說實在的,她在潘家園那種十貨九贗的地方,真不會有什么收獲。
我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木戶加奈忽然把我喊住:“許桑,你知道我的祖父如何評價您的祖父嗎?”
“嗯?”我停步回頭。
“他從來沒提過。即使學界的人反復詢問,他都從來沒說過一個字。”木戶加奈說。
我心領神會,鞠躬向她道謝。
縱觀整個盜賣佛頭案會發現,雖然此案轟動一時,但卻幾乎沒有任何細節公諸于世。許一城被槍決,是因為他自己認罪,付貴沒從他口中得到任何有效信息。木戶有三在學報上發表了《則天明堂佛頭發現記》,也只是在強調其歷史價值,對如何發現諱莫如深。換句話說,這兩個關鍵的當事人,對1931年的空白,均三緘其口,帶進了棺材。
這件案子的轟動程度,和它目前公布出來的細節,根本不成比例。其他人談及這案子時,大多集中在漢奸與盜賣等民族大義的批判上,卻對這一點很少關注。這其中蹊蹺,讓我看到了一點希望——我爺爺做這件事,肯定不是漢奸這么簡單。
我從北京飯店出來,忽然接到藥不然的電話,他說他爺爺藥來想找我聊聊。
藥家坐落在城東,是一棟頗為洋氣的獨立小樓,烏檐碧瓦,裝修品味不凡。我一進門,藥不然跟著藥來迎了出來。藥老爺子看著精神頭不錯,左手拄著拐杖,右手拿著兩個紫金核桃,核桃一轉,發出悶悶的碰撞聲,一聽就知道不是凡品。
我們各自坐定,藥來開門見山道:“那天晚宴的時候,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對勁?”
我苦笑一聲。那天晚上不對勁的地方太多了,都說不過來。我只得搖搖頭,請他開示。藥來道:“你還記不記得劉局是怎么介紹你的?”
我回想了一下,劉局當時說的是“這是小許,許和平的兒子。白字門如今唯一的血脈傳人”。差不多就是這意思。藥來瞇起眼睛,一臉玩味:“明白了?”
我一下反應過來了。對五脈來說,許家的最后一個五脈成員,是許一城。我父親許和平這一輩子,從來就沒進入這個圈子,也沒跟他們打過交道。對他們來說,這個人應該是不存在的。而劉局介紹我的時候,沒說是許一城的孫子,卻說是許和平的兒子,這就很堪玩味了。
劉局那么說,說明許家在我父親這一代,和五脈也有接觸,而且關系匪淺。想到這里,我心中一震。難道我那與世無爭的父親,也有我所不知道的一面?
藥來看我的神情有異,大為得意:“小許,我今天找你來,就是想告訴你。五脈的關系,可遠比你想象中復雜。你們許家即使被開革出門,這幾百年沉淀下來的關系,也不是輕易能斷絕的。”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藥老爺子肯定有下文。藥來示意藥不然把門關好,慢慢啜了一口茶,開口道:“我聽不然說,你一直在為你父母上訪?”
《素鼎錄》失竊以后,藥不然也看到了我保險柜里的東西,里面就放著上訪材料。所以他告訴自己爺爺,并不奇怪。
我父母都在大學當教員。父親在中文系教古代漢語,母親是建筑系的講師。在我的印象里,他們生活得很低調,除了學校里的學生和老師,幾乎沒有別的朋友。“文革”期間,他們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理由是在課堂上宣揚封建禮教和資產階級趣味。在那個荒唐的年代,什么荒唐的罪名都有。他們隔三差五就會被揪去批斗游街,家里也被抄過好幾次。
有幾個他們原來的學生,對自己老師批判得格外激烈,居然宣稱找到了他們反黨反人民的關鍵證據。那一次批斗會后,我父母實在不堪欺辱,一起投了太平湖。后來“文革”結束,他們的這個罪名卻一直沒得到平反,我這幾年,就在奔走這事。
現在想想,突然覺得挺諷刺的。現在不光是為我父母恢復名譽,還要為我爺爺的身后名奔走。我們許家最重聲譽,可偏偏每一代人都被這玩意兒拖累。
藥來聽完以后,神情嚴肅道:“五脈之中,一直有人想讓許家回歸,但也有人一直想把許家置于死地。”我聽完以后,如墜冰窟。藥來這句話,明顯是在暗示,“文革”期間我父母的死,似乎也不是那么單純。有一只幕后的黑手,利用形勢對許家進行迫害。
“可是,為什么?”我忍不住問。許家已經淡出古董圈,不會對五脈再有什么威脅啊。
藥來冷笑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文革’期間,多少收藏家被抄家。有些好東西被砸了,有些好東西,就再也找不到了。”他沒明確說出來,但我已聽明白意思。似乎有人覬覦許家的什么東西,就煽動革命小將去抄家,然后趁機偷竊。
而我們家能引起五脈中人覬覦的東西,想來想去,也只有那本《素鼎錄》。我父母寄放在了大學圖書館的書庫里,只留了個索引號給我,所以小將們反復抄了幾次都沒抄到。
“是誰?是黃家嗎?”我的拳頭不自覺地攥緊了,胸中怒氣充盈。
藥來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文革’期間,五脈遭受的沖擊也特別大,各家都極力收縮,自顧不暇。至于誰在背后策動,只能說,每家都有嫌疑。”
我忽然聯想到,我父親臨終前留下的那“四悔”之語,莫非這四悔,指的就是與五脈的那些瓜葛?我問藥來我父親跟五脈有什么關系時,藥來道:“許和平這人雖沒許一城的魄力,人品倒也不錯,知進退。他隱居京城,一直想斷絕與五脈的關系,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可惜,可惜……”
聽完以后我沉默不語,心亂如麻。藥來呵呵一笑,補充道:“我今天叫你過來,就是想告訴你。你們許家,其實一直在五脈的視線之內。這次玉佛頭回歸,一定會觸動某些人。他們能害許家一次,就能害第二次。你可要當心,凡事多多留心,不要重蹈你父母的覆轍吶。”
五脈里的黑手是誰,至今不明。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黑手的能量絕對不小,即使在“文革”期間,都有能力把許家搞得家破人亡。現在黑手仍舊隱在暗處,伺機露出獠牙。藥來為玄字門考慮,頗為忌憚,很多話不好明說。我也不好逼問。
“謝謝您。”我真心實意地向這位老人道謝。藥來不以為然地擺擺手:“五脈相連,都是一家。許一城那一代我沒趕上;許和平這一代我沒幫上;到了你這一代,我若是再袖手旁觀,豈不要被列祖列宗埋怨?我孫子之前有什么不禮貌的試探,我代他賠個罪。”
我笑了:“我看不見得。藥不然上門挑釁,其實也是您暗中授意吧?”
藥來對我產生了興趣,又不好公開露面,就把藥不然放出去斗口,摸清我的底細。這其中關節,不難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