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智斗青銅器贗品世家(1)
- 古董局中局全4冊(同名電影雷佳音、李現主演)
- 馬伯庸
- 4994字
- 2015-11-23 14:34:07
這是一個兩室一廳的小房子。我和藥不然眼神一閃,分頭沖向東西兩個房間。我一進屋,看到這是個臥室,臥室里除了一個大衣柜和一張雙人床以外,再沒別的東西。我矮身一看,床底下沒人,就退到了門口。藥不然也檢查過了對面那屋,說那里只有一張折疊木桌和幾把椅子,還有臺黑白電視。
不過藥不然告訴我,那木桌上擱著一碟花生米和一盤拌海蜇,還有一瓶茅臺酒與一個酒盅。
老太太這時候已經反應過來了,一把拽住我和藥不然,喋喋不休說要報警。我一看她的袖口沾著面粉,知道她開門前是在廚房包餃子呢。
換句話說,在客廳里喝酒的,肯定另有其人。
我目光閃動,把老太太輕輕扯開,交給藥不然拽住,第二次走進那臥室。我一進去,掃視一眼,徑直走向衣柜。這衣柜是櫸木做的,樣式很老,支腳還是虎頭狀的,應該是民國家具,不過保養得不錯,表皮包漿溜光。
本來還在撒潑的老太太愣了愣,突然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老頭子,快走!”
大衣柜的兩扇柜門突然打開,一個穿著汗衫短褲的老頭子猛地竄了出來,手里拿著把改錐(螺絲起子)惡狠狠地朝我扎來。我不敢阻擋,不由自主倒退了三步。老頭兒借著這個空隙沖出臥室,朝門口跑去,動作無比迅捷。藥不然想伸手去抓,老太太卻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疼得他一激靈。
可惜老頭不知道,門口還有個女煞神等著呢。他剛出去半個身子,就被一只纖纖玉手按在肩膀上,改錐“當啷”一聲掉在水泥地上,整個人當即動彈不得。
這老頭行動雖然驚慌,眼神里卻閃著兇光,全身都緊繃著,有如一頭惡犬,稍有放縱便會傷人。他掙扎著從地上要爬起來,卻被黃煙煙牢牢按住。
“請問您是付貴付探長么?”我蹲下身子,冷冰冰地問道。
老頭聽到我的問話,身體突然一僵。
我一看到他的反應,心里踏實了,這老頭肯定有事兒。我示意黃煙煙下手輕一些,和顏悅色道:“付探長,放心吧。我們不是沖那件假鈞瓷筆洗來的,就是想來問個事兒。”
付貴聽到我提到“假鈞瓷筆洗”,知道如果再不合作,就會被我們扔到沈陽道去,他終于不再掙扎,瞪著我道:“你們……要問什么?”
“來,來,先起來,尊老敬賢,這么說話哪成。”我把他從地上攙扶起來,黃煙煙很有默契地挽起他的胳膊,往屋子里帶。藥不然苦笑著對老太太說:“大媽,您是屬狗的吧?能把嘴松開了么?”那老太太牙口可真好,咬住藥不然的手掌一直沒放開,都見血了。
付貴沖老太太揮了揮手,嘆息一聲:“月兒,松開吧,接著包餃子去,沒你事兒了。”老太太這才放開藥不然,狠狠瞪了我們一眼,轉身進了廚房。看到這一幕,我們三個心里都明白了。這老太太估計是付貴的老婆或者女朋友,只是沈陽道沒人知道他們的關系。
老太太出來扮苦主,一是忽悠那幾位掌柜,二是放出煙幕彈——誰能想到,付貴會躲到苦主家里來呢。
付貴彎腰從地上把改錐撿起來,手掌沖客廳側伸:“三位,請吧。”他已從剛才的慌亂中恢復過來,氣度沉穩,全不像一個剛剛被人按在地上的騙子。
我暗暗心想,這老頭到底干過探長,果然不簡單。他本來在客廳吃飯,一聽敲門聲,第一時間就躲進了衣柜,還不忘手里攥著兇器,伺機反擊。若不是黃煙煙身手了得,真有可能被他逃掉。
我們幾個人坐定。付貴道:“你們是北京來的?”我們幾個點點頭。付貴又問:“你們是五脈的人?”這次只有藥不然和黃煙煙點了點頭。付貴找出幾個酒盅,給我們滿上,然后他自己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問了第三個問題:“你們是為了許一城的事?”
這人眼光當真毒辣得很,藥不然拿指頭點了下我:“這位是許一城的孫子。”
付貴打量了我一番,不動聲色:“倒和許一城眉眼有幾分相似。”他一說到許一城,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改變,不再是那個騙人錢財的猥瑣老纖夫,而是當年在北平地頭上橫行無忌的探長。我注意到,在他脖頸右側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雖然被衣領遮掩看不太清,但依稀可分辨出是燒傷。
現在親眼見過許一城的人,除了黃克武以外,就只有這個付貴了。從他嘴里探聽出來的東西,將對我接下來的人生有重大影響。我的聲音顯得有些緊張:“聽說當初拘捕審問我爺爺的是您,所以想向您問問當時的情形。”
付貴三個指頭捏著酒盅淡淡道:“這么多年了,怎么又把這件事給翻出來啦?你們費這么大力氣跑來找我,恐怕不是想敘舊那么簡單吧?”于是我把木戶加奈歸還佛頭的來龍去脈約略一說,特意強調付貴是解開木戶筆記的關鍵。
“這么說來,五脈對這個盜賣佛頭的案子,一直念念不忘啊。”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許家已不是五脈之一。”我糾正了付貴的說法。付貴聽到許家二字,看我的眼神有了些變化。他問道:“你們家這么多年來,過得如何?”
我簡短地說了一下許家的情況。付貴聽完,把酒盅擱下,指了指門口:“看到門口那副對聯了么?那就是許一城送我的。我每年都請人臨摹一副,掛到門外,這都好多年了。”我頗為意外:“您和我爺爺原來就認識?”
“豈止認識,還是好朋友呢!”付貴晃著腦袋,仿佛很懷念以往的日子,話也開始多了起來,“我跟他認識,那還是在溥儀才遜位不久。那時節,我在琉璃廠附近做個小巡警,每天別著警棍在管片兒溜達。有一天,我看見一個穿馬褂的人走過來,胳肢窩下還夾著一把油傘,像是哪個大學的學生。那時候大學生老鬧事,我就上了心,過去盤問。那學生說他叫許一城,正準備去北大上課。我一看他帶著油傘,心里就起疑,北平晌晴薄日的,誰沒事會出門帶把傘啊,肯定有問題!”
付貴說著的時候,臉上浮現出笑容來。老人最喜歡回憶過去,而且對過去的記憶都特別深刻。我沒急著問他木戶筆記的事,而是安靜地聽著,希望能多聽到點關于許一城的事情。
“我不由分說,把他逮回了局子里,帶入審訊室。剛坐下還沒一分鐘,又進來一撥人,說是有個人在古董鋪子里失手打碎了一枚銅鏡。掌柜的說這是漢鏡,價值連城,非讓他賠,兩人拉扯到了警局。警察人手不夠,我就索性把掌柜的與顧客也帶進審訊室,兩件事一起審。我略問了問古董鋪子的案情原委,許一城在旁邊樂了,跟我說我幫你解決這案子,你把我放了吧。我不信,說你以為你是包青天吶?許一城一拍胸脯:這可是一樁大富貴。”
“沒想到,這案子還真讓許一城給破了。他說漢唐銅鏡的材質是高錫青銅,江湖上有一種做舊的手法,是用水銀、明礬、鹿角灰摻著玄錫粉末去摩擦鏡面,叫做磨鏡藥,磨出來幾可亂真,要水銀沁還是黑漆古都很容易。他把那掌柜的手一抬,上頭還沾著錫粉,一望便知是個造假的作坊,專門訛人。于是我拘了掌柜的,又帶著幾個伙計趕去那商鋪,順藤摸瓜起出來了一個贗品作坊,立了一功。”
“我對這人立刻刮目相看,把他放了,還請去張記吃了一頓醬羊肉。從此我和許一城就成了熟人。琉璃廠這個地界,糾紛多因為古玩而起。有這么個懂行的朋友在,我以后辦起案子來也方便。后來我才知道,人家是明眼梅花,五脈傳人,肯折節與我這個小警察交結,那是人家看得起我。后來許一城做到了五脈掌門,我也借勢破了幾個大案,成了南城的探長。”
說到這里,付貴忽然變得有些困惑:“我實在沒想到,許一城這么一個明白人,竟然會去盜賣佛頭。那家伙的性格我最了解了,生平一恨糟蹋文物,二恨洋人奪寶,經常感嘆國家弱小,文物都得不到保護。當初孫殿英炸開慈禧墓,把他給氣得差點沒背過氣去。這樣一個人,居然會去盜賣佛頭,我到今天也想不清楚。”
我問:“您在審問他的時候,他沒告訴您?”
付貴聽到這,氣哼哼地咳了一聲:“哼。佛頭案發以后,北平警局要拿他。本來這案子沒我什么事,我主動請纓去審他,認為這里面絕對有冤情。許一城是我的好朋友,我得想辦法替他洗刷。”
“您怎么如此篤信?”
“因為這案子蹊蹺啊!我告訴你,盜賣佛頭這案子,唯一的證據,就是木戶有三在日本學報上登的那篇文章,這叫孤證。至于那枚佛頭他們是在哪盜的,什么時候盜的,這些細節一概沒有。這么一個案子,一城只要推說都是那日本人所為,自己只是受了蒙騙,不說開釋,多少能有減刑。結果一城那混蛋根本不配合,什么都不說,問來問去只有一句話:老付你不懂。過了幾天,他索性認罪了,說左右是要死,這最后一份功勞不如送給老付你,你說可氣不可氣?”
他說到這里,一拳砸在桌子上,酒盅掉在地上,摔成了五六片,顯然對這件事耿耿于懷了幾十年。老太太聞聲走進來,把碎片收走,又給他拿了一個新的。
這番話讓我呆在了原地。聽付貴的意思,許一城竟是自投羅網,主動承認了罪名。這在道理上完全說不通啊。藥不然見我沉默不語,搶先問道:“那個木戶有三,你打過交道么?”
付貴聽完卻十分為難,他默默拿起酒杯又啜了一口:“我跟木戶有三不是特別熟悉。我也只是跟他吃過兩次飯,還是跟許一城一起。我對日本鬼子沒好感,不過這個人,倒不是什么壞人。我做探長這么多年,什么人我一眼就能看透。木戶有三這人,就是個書呆子,高度近視,不擅言辭,沒事就捧著本書看,兩耳不聞窗外事。我們吃的那兩頓飯,其實一共也沒說上幾句話,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和許一城聊天,他陪在旁邊,一臉呆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若不是后來因為他而導致許一城入獄,我還真以為他是個好朋友呢——所以你們說我能解開木戶筆記的密碼,實在有點勉強,我跟他,真沒什么交集。”
“審訊許一城的時候,木戶在嗎?”
“怎么可能,那家伙要敢來北平,我一槍崩了他!”
“他有一本筆記,當時被當做證物收走了,還是你簽的字。你有沒有印象?”
付貴歪著頭沉思了一陣:“好像是有這么一本東西……不對,是一摞,一共有三本。”
我們三個一聽,都是一驚。那種牛皮鑲銀筆記我手里有一本,木戶加奈手里有一本,居然還有第三本?
“筆記本里寫的什么內容你知道么?”
“不知道,里面用的是密碼。我估計大概是考古筆記之類的東西吧——不過許一城自己已經承認,所以檢控方對這些筆記也沒什么太大興趣,當成二類證據,沒費心思去破譯。”
果然這第三本筆記,也被加密過了。只是不知道它用的密碼是和《素鼎錄》一樣,還是跟木戶筆記相同,抑或有自己專屬的密碼。
“后來這些筆記本的下落呢?”我問。
“日本領事館來了一個叫姊小路永德的外交官,說這是日本政府的財產,給收走了。”
“全收了?”
“啊,那當然,三本全拿走了。”
木戶有三筆記的來源搞清楚了,可是新的疑問重新發現:如果日本政府當時把筆記本收走,那么我家里那本筆記,到底是從何得來的呢?還有,第三本筆記,下落又在何處呢?
我又細細追問,也虧得付貴對當年那件事印象太深,許多細節都還記得。我問了一圈下來,發現付貴這個人只是憑著對朋友的義氣,想要幫幫許一城罷了,他只是個小探長,對于盜賣佛頭這件事本身,知道的恐怕還不如黃克武多。
綜合黃克武、付貴和木戶加奈的故事,許一城的形象逐漸豐滿了,但他與木戶有三在1931年7月到8月之間的經歷,卻還是一片空白。
我問道:“我爺爺,到死也沒再說什么?”付貴搖搖頭道:“沒有。你爺爺許一城是個茶壺煮餃子的性子,他不想說的,你一個字也別想撬出來。他臨刑前夜,我帶了點酒菜去送行,勸他再好好想想,只要他說一句話,我就有把握把這案子拖下去。可他什么都沒說。等我把酒菜盤子端出監獄,發現案底粘了一張紙條。紙條上說他與我相識一場,總要留點東西做紀念。紙條指點我去南城一處偏僻的冰窖里,從那里拿到一件唐代的海獸葡萄青銅鏡。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咱們以鏡結識,就以鏡結束好了。”
他說到這里,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我想找他的遺孀,可她那時候已經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失蹤了。后來抗戰爆發,日本人占了北平,我沒跑,稀里糊涂當了偽警察。抗戰勝利以后,我勉強避過了漢奸的風頭,還抱上了北平警備司令的大腿。可惜抱得太緊,等到了北平和平解放,我想松開都難了。后面的事你們都知道了,我在監獄里待了小半輩子,出來以后也干不了警察,就靠當年跟許一城混的時候學到的一鱗半爪,在天津當個拉纖的。”
“不對……”我喃喃自語。桌上其他三個人都聽到了。付貴眉頭一皺:“你說什么不對?”
我抬起頭:“我說您收的那樣古董不對。”
“你是說你爺爺給了我的是贗品?哼,你太不了解他了!”付貴不悅道。
“不,不,不是說這枚青銅鏡是贗品,而是……”我飛快地組織著語言,“而是你拿到那枚青銅鏡的地點,有問題。您剛才說,這東西是擱在一個冰窖里的?”
“對,就在城南的一個小村子里頭,以前是給宮里專門存冰用的。”
“這就奇怪了。我爺爺是白字門的大行家,五脈掌門。他絕不可能做出這種沒常識的事來。”
我的話立刻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我扳著指頭解釋道:“青銅鏡的合金配方是錫加銅,而錫這種東西,在低溫下會變成黃色粉末。青銅器如果放置環境不對,其中的錫成分就會形成粉蝕,還會迅速傳染到附近的區域——所謂‘錫疫’。所以青銅器的保管,低溫是一個絕對的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