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多倫多與本地治里(3)
- 少年Pi的奇幻漂流(李安導演同名電影原著)
- (加拿大)揚·馬特爾
- 4774字
- 2015-12-02 11:45:37
我們不是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嗎?動物肯定就是這么感覺的。動物的地盤意識很強。這是它們大腦的關鍵所在。只有熟悉的地盤才能讓它們完成野生環境中兩件需要不斷去做的極其重要的事情:躲避敵人以及獲取食物和水。符合生物學原理的動物園里的場地——無論是籠子、獸欄、四周有深溝的小島、圍欄、陸棲小動物飼養箱、大型鳥舍還是水族館——只是另一個地盤,只不過大小和與人類地盤的靠近程度有些特別。這個地盤比大自然中的地盤小得多,這是合情合理的。野生環境中的地盤很大,這不是出于喜好,而是出于必要。在動物園里,我們為動物所做的就是我們在家里為自己所做的一切:我們把在野生環境中分散在各處的東西集中到一個小地方來。以前洞穴在這里,小河在那邊,狩獵場在一英里以外,瞭望臺在狩獵場旁邊,漿果還在別的地方——所有這些都要受到獅子、蛇、螞蟻、水蛭和毒藤蔓的侵擾——而現在河水從近在手邊的龍頭里流出來,我們可以在睡覺的地方的旁邊洗澡,我們可以在燒飯的地方吃飯,我們可以把所有這些起保護作用的墻圍起來,讓里面保持干凈和溫暖。一座房子就是一個縮小了的地盤,在那里,我們的基本需要可以在附近安全地得到滿足。一座合理的動物園就相當于動物的房子(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沒有每一處人類住所都有的火爐或類似的東西)。動物發現這里有它需要的所有地方——瞭望臺,休息、進食、飲水、洗澡、梳毛的地方,等等——而且發現不必去捕獵,一星期六天都會有食物出現,它便會像在野生環境中將一個新地方據為己有一樣占據它在動物園里的地方,仔細察看這個地方,用它這個物種常用的方式,也許是撒尿,把這個地方劃歸己有。一旦完成了這個喬遷儀式,安頓了下來,動物便不會感覺自己像緊張的房客,更不會感覺自己像囚徒,而會感到自己是土地的擁有者,它會像在野生環境中的地盤上一樣在它自己的場地上活動,包括在地盤受到侵犯時竭盡全力地保衛它。從主觀上看,對于一只動物來說,這樣的場地不比野生環境中的條件好,也不比野生環境中的條件差;只要能滿足動物的需要,無論是自然的還是人造的地盤都僅僅是一個客觀情況,一個已知事實,就像豹子身上的斑點。你甚至可以說,如果動物能憑智慧作出判斷,它一定會選擇住在動物園里,因為動物園和野生環境的主要區別在于,前者沒有寄生蟲和敵人,有充足的食物,而后者卻有很多寄生蟲和敵人,還缺少食物。你自己想想吧。你是愿意住在豪華旅館里,享受免費客房服務,可以隨便看醫生,還是愿意無家可歸,沒有一個照顧你的人?但是動物沒有這樣的識別能力。它們在自己本性的范圍內,靠自己有的東西湊和著過。
一座好動物園是一個充滿了細心設計的巧合的地方:就在動物用尿或其他分泌物對我們說“別進來”的地方,我們用障礙物對它說:“別出來!”在這樣的和平外交條件下,所有動物都很滿意,我們也可以放松自己,互相看看了。
文獻里可以找到很多動物能逃跑但沒有逃,或者逃跑了又回來的例子。有這樣一個例子,一只黑猩猩的籠門沒有上鎖,門開了。黑猩猩越來越焦慮,它開始尖聲叫喊,一次又一次猛地把門關上。每次都發出震耳欲聾的當當聲。最后飼養員被一位游客提醒,急忙去采取了補救措施。一座歐洲動物園里的一群狍在大門開著的時候走出了圍欄。因為受了游客的驚嚇,它們逃進了附近的森林。那里有一群野生狍,還可以養活更多的狍。盡管如此,動物園里的狍還是很快回到了圍欄里。在另一座動物園里,一個工人大清早扛著木板正朝工作地點走去,他驚恐地發現清晨的薄霧中出現了一頭熊,正邁著自信的步子徑直朝他走來。那個人丟下木板逃命去了。動物園的工作人員立即開始尋找逃跑的熊。他們發現它回到了圍欄里,它是像爬出去時那樣從一棵倒下的樹上爬進去的。有人認為是木板掉在地上的聲音讓它受了驚嚇。
但是我不想堅持。我并不是要為動物園辯護。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把所有動物園都關閉(讓我們希望僅剩的野生動物能在僅剩的自然環境中生存下去吧)。我知道動物園已經不被人們喜歡。宗教面臨著同樣的問題。關于自由的某些錯誤觀念使兩者都遭了殃。
本地治里動物園已經不再存在。它的獸欄已經被填平,籠子已經被拆掉。我現在要去四處走走看看,只能在它存在的惟一地方,在我的記憶里。
5
我有了名字,可是關于我的名字的故事并沒有結束。如果你叫鮑勃,沒有人會問你:“怎么拼?”叫派西尼·莫利托·帕特爾就不一樣了。
有人以為我的名字是P.辛格,而我是錫克教徒,于是他們想知道我為什么不戴包頭巾。
上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去蒙特利爾。有一天晚上,訂披薩餅的事落到了我頭上。我無法忍受另一個說法語的人放聲嘲笑我的名字,因此當接電話的人問“請問你叫什么?”時,我說“我的名字是你叫的嗎?”半個小時后,披薩餅送到了,是給“李喬·德曼”的。
的確,我們遇見的人可能改變我們,有時改變如此深刻,在那之后我們成了完全不同的人,甚至我們的名字都不一樣了。注意西蒙也叫彼得,馬太也叫利未,拿但業也叫巴多羅馬,是猶大而不是加略人叫達太,西緬被叫做尼結,掃羅成了保羅。
我12歲的時候,有一天早晨,我的羅馬士兵站在校園里。我剛到學校。他看見了我,一道邪惡的天才之光照亮了他愚鈍的大腦。他抬起胳膊,指著我叫道:“是排泄哩·帕特爾!”
所有人都立刻大笑起來。我們魚貫走進教室時,笑聲停止了。我頭戴荊棘冠,最后一個走進去。
孩子的無情對誰都不是新聞。沒有人煽動,沒有人要求,這幾個字隨風飄過校園,傳進我耳朵里:“排泄哩在哪里?我得走了。”或者:“你正面對著墻,你在排泄呢?”或者類似的話。我會一動不動,或者相反,繼續做自己的事,假裝沒有聽見。聲音會消失,但傷害卻留了下來,像小便蒸發后留下的氣味。
老師也開始這么做。是天太熱的原因。隨著一天的時間漸漸地過去,早晨還像一片綠洲一樣緊湊的地理課開始像塔爾沙漠一樣拉長了;一天剛開始的時候如此充滿活力的歷史課變得干巴巴灰蒙蒙的;最初如此精確的數學課變得糊里糊涂。老師們下午疲憊不堪,用手帕擦著額頭和頸背,他們并不是想傷害我的感情,也不是想讓大家發笑,但是甚至他們也忘記了我的名字所能激發的獨特聯想,很不體面地將它扭曲了。從幾乎難以察覺的語調變化中我能聽出來。好像他們的舌頭是趕著野馬的駕車人。他們能勉強發出第一個音節,但是最后,天太熱了,他們對口噴白沫的戰馬失去了控制,不再能勒住韁繩讓馬走過第二個音節,而是不顧一切地向下沖到了第三個音節,下一次再叫的時候,一切都變了味兒。我會舉起手來回答問題,老師點名讓我回答時會說:“排泄哩,你說。”通常老師意識不到他剛才叫了我什么。他會疲憊地看我一會兒,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說出答案。有時候全班似乎像他一樣被炎熱打倒了,對此也沒有反應。沒有一聲竊笑或一個微笑。但我總是能聽見那含糊的聲音。
在圣約瑟學校的最后一年,我感到自己就像在麥加遭受迫害的先知穆罕默德,愿他安息。但是就像他準備逃往麥地那,準備進行標志著穆斯林紀元開始的逃亡一樣,我也在計劃自己的逃亡,在為自己計劃一個新的開始。
在圣約瑟學校畢業之后,我進了小修院,那是本地治里最好的一所說英語的中學。拉維已經在那兒了。像所有弟弟一樣,我會因為追隨一個受到大家喜愛的兄長的足跡而感到痛苦。在小修院他是同齡人中的運動員,一個令人生畏的投球手和有力的擊球員,城里最好的板球隊,我們自己的卡皮爾·德福的隊長。我是個游泳健將,這一點并沒有驚起什么波瀾;似乎人性的法則便是如此,生活在海邊的人覺得游泳健將可疑,就像生活在山里的人覺得登山健將可疑一樣。但是跟隨某個人的影子,這并不是我要的逃亡,盡管除了“排泄哩”我愿意叫任何名字,哪怕“拉維的弟弟”也行。我有比這更好的計劃。
第一天上學,在第一堂課上,我便將這個計劃付諸實施了。我周圍還有其他圣約瑟的校友。和所有新課一樣,那堂課也是從報名字開始的。我們按照碰巧坐的位子的順序在座位上報出自己的名字。
“庫馬爾。”加納帕蒂·庫馬爾說。“維平·納特。”維平·納特說。“沙姆舒爾·胡達。”沙姆舒爾·胡達說。“彼得·達馬拉杰。”彼得·達馬拉杰說。
每個名字報出來之后,老師都會在名冊上把這個名字勾掉,并且很快地看那個學生一眼,以幫助自己記住他。
“阿吉特·賈得桑。”阿吉特·賈得桑說,離我還有四張桌子。“薩帕特·薩羅賈。”薩帕特·薩羅賈說,還有三張桌子。“斯坦利·庫馬爾。”斯坦利·庫馬爾說,還有兩張桌子。“西爾維斯特·納維恩。”西爾維斯特·納維恩說,他就在我前面。輪到我了。是解決這個討厭問題的時候了。麥地那,我來了。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匆匆朝黑板走去。老師還沒來得及說一個字,我已經拿起一支粉筆,邊說邊在黑板上寫道:
我的名字叫派西尼·莫利托·帕特爾大家都叫我——我在名字前面兩個字母下面畫了兩道線——
派·帕特爾
另外我又加上了
π=3.14
然后我畫了一個大圓圈,又畫了一條直徑,把圓一分為二,以此讓大家想起幾何初級課程。
教室里鴉雀無聲。老師盯著黑板。我屏住了呼吸。接著他說:“很好,派。坐下。下次離開座位之前要請求老師的同意。”
“是,老師。”他把我的名字勾掉了。然后看著下一個男孩子。“曼蘇爾·阿哈邁德。”曼蘇爾·阿哈邁德說。我得救了。
“戈坦姆·薩爾瓦拉吉。”戈坦姆·薩爾瓦拉吉說。我能呼吸了。
“阿倫·安奈吉。”阿倫·安奈吉說。一個新的開始。
我對每個老師都重復這個表演。重復很重要,不僅在訓練動物時是這樣,在訓練人時也是如此。在一個姓名平常的男孩子和下一個姓名平常的男孩子之間,我沖上前去,用鮮艷的色彩,有時還有粉筆寫在黑板上發出的可怕的刺耳的聲音,來裝飾我重生的細節。這樣重復了幾次之后,男孩子們開始像唱歌一樣跟著我一起說,我一邊在正確的音符下面畫線,一邊迅速吸一口氣,這時聲音漸強,達到了高潮,我的新名字被演奏得如此激動人心,任何唱詩班指揮都會感到高興的。有幾個男孩子還接著低聲地急迫地喊:“三!點!一!四!”同時我盡快地寫著,用將圓一分為二的動作結束了合唱,因為用力太猛了,碎掉的粉筆飛了出去。
每次有機會我都舉手,那天我舉手時,老師給了我用一個音節報出名字的權利,這個音節在我聽來就像音樂一樣優美。學生們也這么叫我。甚至圣約瑟的淘氣鬼們。事實上,這個名字流行起來。一點不錯,我們國家人人都是有志氣的工程師:很快就有一個叫歐普拉卡什的男孩開始叫自己歐米茄(Omega),還有一個假裝是尤普賽倫(Upsilon),過了一陣子又有了一個迦瑪(Gamma),一個蘭姆達(Lambda)和一個德爾塔(Delta)。但是在小修院,我的名字是第一個也是叫得最長久的一個希臘字母。甚至我哥哥,板球隊的隊長,學生崇拜的偶像,也表示認可了。第二個星期,他把我拉到了一邊。
“我聽說你有個外號,這是怎么回事?”他說。我沒有說話。因為無論會是什么樣的嘲諷,要來的總是要來的。躲也躲不掉。
“我不知道你這么喜歡黃色。”
黃色?我朝四周看了看。不能讓任何人聽見他要說的話,尤其是他的跟班。“拉維,你是什么意思?”我低聲說。
“我沒意見,弟弟。什么都比‘排泄哩’好。甚至‘檸檬派’。”他邊急急忙忙地走開邊笑著說:“你的臉有點兒紅了。”但是他保持了沉默。
于是,在那個像一間蓋著波紋鐵屋頂的棚屋的希臘字母里,在那個科學家試圖用來理解宇宙的難以表述的無理數里,我找到了避難所。
6
他是個高明的廚師。他那暖氣開得太足的家里總是飄散著某種美味佳肴的氣味。他放調味品的架子就像一家藥店。當他打開冰箱或碗櫥的時候,那里面有很多商標名稱都是我不認識的。我甚至不知道那些名稱是哪一個國家的語言。我們是在印度。但是他的西式菜肴同樣燒得很好。他給我做了我所嘗過的最有滋味然而又是最清淡的通心粉和奶酪。他做的墨西哥煎玉米卷會讓全墨西哥都羨慕的。
我還注意到一件事:他的幾只碗櫥都塞得滿滿的。在每一扇櫥門后面,在每一層架子上,整整齊齊地堆著像山一樣高的罐子和盒子。食物儲備足夠度過列寧格勒包圍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