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詩之變,多春秋間人所作,而列國名卿皆作賦才也。然作者不名,述者不作,何歟?蓋當時秖有詩無詩人。古人所作,今人可援為己詩;彼人之詩,此人可賡為自作,期于言志而止。人無定詩,群無定指,以故可名不名不作而作也。記曰詩言志,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春秋之賦詩者具在,可以觀志,可以觀詩矣。敘賦詩。
秦穆公享晉公子重耳,公子賦河水[逸詩義取朝宗于海],公賦六月。趙衰曰 重耳拜賜。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級而辭焉。衰曰 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賦詩贈畣,春秋始此。兩雄相當,意氣逼人,隱隱有當今英雄惟孤與使君意。
文公如晉晉侯享公賦菁菁者莪莊叔以公降拜曰小國受命于大國敢不慎儀君貺之以大禮何樂如之抑小國之樂大國之惠也晉侯降辭登成拜公賦嘉樂
頌不忘規,詩之教也。以樂倡即以樂畣,一唱一和,視后人步韻往復者,倍有深情。
寧武子來聘公與之宴為賦湛露及彤弓不辭又不畣賦使行人私焉對曰臣以為肄業及之也昔諸侯朝政于王王宴樂之于是乎賦湛露則天子當陽諸侯用命也諸侯敵王所愾而獻其功王于是乎賜之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以覺報宴今陪臣來繼舊好君辱貺之其敢干大禮以自取戾
此作詩之旨,即作春秋之旨也。一段大議論,輕輕從杯酒間說出,遂覺魯之郊禘八佾紛紛無益,祇成妄人,彼初不解湛露彤弓是何物也。大抵當時名卿不乏作賦才,而大識見大學問如武子者僅見耳。宜圣人嘆為不可及也。厥后穆叔不拜文王,肆夏一依粉本,其武子詩教遂傳于魯歟。
先蔑之使于秦迎公子雍也荀林父止之曰夫人太子猶在而外求君此必不行子以疾辭若何不然將及攝卿以往可也何必子同官為寮吾嘗同寮敢不盡心乎弗聽為賦板之三章[義取其聽芻蕘之言也林父剛人其深情乃如此]
公如晉且尋盟衛侯會公于沓請平于晉公還鄭伯會公于棐亦請平于晉公皆成之鄭伯宴公子家賦鴻雁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文子賦四月子家賦載馳之四章文子賦采薇之四章鄭伯拜公畣拜
鴻雁自言寡弱祈相恤也四月言已行役之勞將歸祭未遑也載馳更告急也采薇言不敢安居也四詩拉沓稱引各各不言而喻而當時大國憑陵小國奔命之苦凄然如見
季文子如宋致女復命公享之賦韓奕之五章穆姜出于房再拜曰大夫勤辱不忘先君以及嗣君施及未亡人先君猶有望也敢拜大夫之重勤又賦綠衣之卒章而入[取思古人而獲我心也]
韓奕取其事之切綠衣略其事而取其意同時共賦而各不同古人不執泥如此可為詩法
穆叔如晉晉侯享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不拜歌鹿鳴之三三拜韓獻子使行人問之曰子以君命辱于敝邑先君之禮藉之以樂以辱吾子吾子舍其大而重拜其細何也對曰三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使臣弗敢與聞文王兩君相見之樂也臣不敢及鹿鳴君所以嘉寡君也敢不拜嘉四牡君所以勞使臣也敢不重拜皇皇者華君教使臣曰必諮于周臣聞之訪問于善為咨咨親為詢咨禮為度咨事為諏咨難為謀臣獲五善敢不重拜
意本寧武而屬詞婉至娓娓動人不亢不諂自是對大國之體可見古人之善脫化處至其訓詁之精細直是漢儒玉律金科
范宣子來聘告將用師于鄭公享之宣子賦摽有梅[欲及時相赴伐鄭也]季武子曰誰敢哉今譬于草木寡君在君君之臭味也歡以承命何時之有武子賦角弓賓將出武子賦彤弓宣子曰城濮之役我先君文公獻功于衡雍受彤弓于襄王以為子孫藏匄也先君守官之嗣敢不承命君子以為知禮
草木臭味句妙有詩情彤弓之賦寧武所不敢聽此則受而不辭看他請出天子歸功先君就詩中藏字牽合自己遂令賦者受者俱覺有謂東坡云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詩豈有定指哉
向之會將執戎子駒支范宣子親數之責其漏泄言語對曰昔秦人負恃其眾貪于土地逐我諸戎惠公蠲其大德謂我諸戎是四岳之裔冑也毋是翦棄賜我南鄙之田狐貍所居豺狼所嗥我諸戎除翦其荊棘驅其狐貍豺狼以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貳昔文公伐鄭秦人竊與鄭盟而舍戍焉于是乎有殽之師晉御其上戎亢其下秦師不復我諸戎實然譬如捕鹿晉人角之諸戎犄之與晉踣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來晉之百役與我諸戎相繼于時以從執政猶殽志也豈敢離逷今官之師旅無乃實有所闕以攜諸侯而罪我諸戎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不與于會亦無瞢焉賦青蠅而退宣子辭焉使即事于會成愷悌也
青蠅一賦分明當面指斥而反動宣子者愷悌二字入人心曲使人意消所謂溫柔敦厚之教也左氏一注非弄筆姿乃明戎子一席話得力卻在此耳然戎亦能賦可知當時詩教入人之深
夏諸侯之大夫從晉侯伐秦及涇不濟叔向見叔孫穆子穆子賦匏有苦葉叔向退而具舟
倉卒師行矢口成賦想三百篇久為諸名卿奚囊中物
孫文子如戚孫蒯入使公飲之酒使太師歌巧言之卒章[喻父子居河上將為亂階]太師辭師曹請為之初公有嬖妾使師曹誨之琴師曹鞭之公怒鞭師曹三百故師曹歌之以怒文子文子遂作亂
此詩禍也然詩不任受過顧用之何如耳
春晉侯與諸侯宴于溫使諸大夫舞曰歌詩必類齊高厚之詩不類荀偃怒且曰諸侯有異志矣
拈出一類字說詩入妙今之詩人不戚而憂未衰而老無疾而呻吟者抑何不類之甚
穆叔如晉聘且言齊故晉人辭穆叔曰以齊人之朝夕釋憾于敝邑之地是以大請敝邑之急朝不及夕引領西望曰庶幾乎比執事之間恐無及也見中行獻子賦圻父獻子曰偃知罪矣敢不從執事以同恤社稷而使魯及此見范宣子賦鴻眶之卒章宣子曰匄在此敢使魯無鳩乎
穆叔于春秋時賦詩最多此章兩賦俱感名卿動容相謝知其風雅之氣深矣
季武子如晉拜師晉侯享之范宣子賦黍苗武子興再拜稽首曰小國之仰大國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若常膏之其天下輯睦豈唯敝邑賦六月
詞旨雅令擷詩之腴
齊及晉平故穆叔會孫子于柯穆叔見叔向賦載馳之四章叔向曰肸敢不承命
季武子如宋報向戍之聘也褚師段逆之以受享賦常棣之七章以卒宋人重賄之歸復命公享之賦魚麗之卒章公賦南山有臺武子去所曰臣不堪也
賦常棣而獲重賄歸而受大宴武子亦榮矣哉抑南山之詩贊國基焉頌中有譏是時專政公室已卑武子聞而驚避其宜矣
晉人執衛侯齊侯鄭伯為衛侯如晉晉侯兼享之晉侯賦嘉樂國子相齊侯賦蓼蕭子展相鄭伯賦緇衣叔向命晉侯拜二君曰寡君敢拜齊君之安我宗祧也敢拜鄭君之不貳也國子使晏平仲私于叔向請衛侯叔向告趙文子文子以告晉侯晉侯使叔向言衛侯之罪于二君國子賦轡之柔矣[逸詩]子展賦將仲子兮[言人言可畏]晉侯乃歸衛侯
國君見執怨巨矣仇深矣豈可以口舌爭哉二三君子善于解紛但于杯酒賦詠間宛轉開諷而晉怒可平衛難已解甚矣詩之善移人情也長門雖棄舊愛未忘長卿僅得詩意遂橫致千金小儒從而詫之抑何少見多怪哉
齊慶封來聘其車美叔孫曰服美不稱必以惡終美車何為與之食不敬賦相鼠亦不知也
鄭伯享趙孟于垂隴子展伯有子西子產子太叔二子石從趙孟曰七子從君以寵武也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子展賦草蟲趙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當之伯有賦鶉之賁賁趙孟曰床笫之言不踰閾況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聞也子西賦黍苗之四章趙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產賦隰桑有阿趙孟曰武請受其卒章[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子太叔賦野有蔓草趙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賦蟋蟀趙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孫段賦桑扈趙孟曰彼交匪敖福將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辭福得乎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將為戮矣詩以言志志誣其上而公怨之以為賓榮其能久乎幸而后亡叔向曰然已侈所謂不及五稔者夫子之謂也文子曰其余皆數世之主也子展其后亡者也在上不忘降印氏其次也樂而不荒樂以安民不淫以便之后亡不亦可乎
垂隴一享七子賦詩春秋一大風雅場也惟七子中有伯有正如竹林中有王戎殊敗人意厥后被發之厲卒如趙孟所料倉卒一賦遂足定終身此中機括微哉微哉非深得于詩者未易語此也
建安七子大歷七子若明之前后七子皆以七名風流勝事相仿如此或曰子謂作者七人亦有所指云豈其然歟
慶封來奔獻車于季武子美澤可以鑒展莊叔見之曰車甚澤人必瘁宜其亡也叔孫穆子食慶封慶封泛祭穆子不悅使工為之誦茅鴟[刺不敬]亦不知既而奔吳
前賦相鼠今誦茅鴟奚落已甚然叔孫亦可謂對牛鼓簧不憚煩矣茅鴟詩名趣甚惜其逸矣想必活畫一醉漢形容
公如楚季武子取卞公惡其疏己不敢入榮成伯賦式微以歸
長歌當哭安得不歸至再世而鸜鵒來歌正乃欲歸不得耳魯之末造蹭蹬至此悲夫
虢之盟令尹享趙孟賦大明之首章趙孟賦小宛之二章事畢趙孟謂叔向曰令尹自以為王矣何如對曰王弱令尹強其可哉雖可不終趙孟曰何故曰強以克弱而安之強不義也不義而強其斃必速詩曰赫赫宗周褒姒滅之強不義也
大明之賦得意在赫赫二字叔向即引詩赫赫二語見不足恃赫赫而得則可為文王赫赫而失則滅于褒姒孰謂春秋非詩史哉
夏四月趙孟叔孫豹曹大夫入于鄭鄭伯兼享之子皮戒趙孟禮終趙孟賦瓠葉[義取薄物以獻也]子皮遂戒穆叔且告之穆叔曰趙孟欲一獻子其從之子皮曰敢乎及享具五獻之籩豆于幙下趙孟辭私于子產曰武請于冢宰矣乃用一獻趙孟為客禮終乃宴穆叔賦鵲巢[喩晉有國而趙孟治之也]趙孟曰武不堪也又賦采蘩曰小國為蘩大國省穡而用之其何實非命子皮賦野有死麇之卒章趙孟賦常棣且曰吾兄弟比以安尨也可使無吠穆叔子皮及曹大夫興拜舉兕爵曰小國賴子知免于戾矣飲酒樂趙孟出曰吾不復此矣
歌瓠葉以辭重享雅甚賦常棣以安吠尨奇甚主賓二詩本不相蒙看他牽合情理宛然如此說詩豈復有粘滯之病哉尤妙贈畣之前有一穆叔鵲巢采蘩互為映發愈有波瀾至羣賢舉兕爭奉顏色則狐虎之威跋扈飛揚分明畫出一則禮樂征伐自大夫出之世界矣此會乃趙孟極得意之舉是左公極著意之文與前范宣子受彤弓同一洗發閱者毋草草忽之
韓宣子來聘且告為政也觀書于太史氏見易象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公享之季武子賦綿之卒章[以韓子比四臣也]韓子賦角弓武子拜曰敢拜子之彌縫敝邑寡君有望矣賦節之卒章[言晉德可以蓄萬邦]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樹焉宣子譽之武子曰宿敢不封殖此樹以無忘角弓遂賦甘棠宣子曰起不堪也無以及召公
因詩及樹因樹不忘詩絕妙詩情遂為千秋佳話
宣子自齊聘于衛衛侯享之北宮文子賦淇澳宣子賦木瓜
鄭伯如楚楚子享之賦吉日既享子產乃具田備王以田江南之夢
明王不作雅詩既亡僭侈之君得而用之子產雖捷敏將順良苦矣
宋華定來聘通嗣君也享之為賦蓼蕭不畣賦君子曰必亡宴語之不懷寵光之不宣令德之不知同福之不受將何以在
即用詩語作斷案映發絕佳
鄭六卿餞宣子于郊宣子曰二三子請皆賦起亦以知鄭志子齹賦野有蔓草宣子曰孺子善哉起有望矣子產賦鄭之羔裘宣子曰起不堪也子太叔賦褰裳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乎子太叔拜宣子曰善哉子之言是不有是事其能終乎子游賦風雨子旗賦有女同車子柳賦萚兮宣子喜曰鄭其庶乎二三君子以君命貺起賦不出鄭志皆昵燕好也二三君子數世之主也可以無懼矣宣子皆獻馬焉而賦我將子產拜使五卿皆拜曰吾子靖亂敢不拜德
按六詩自羔裘美大夫外余如同車扶蘇萚兮序以為刺忽者固為不根若朱傳以為皆淫詩而莫淫于褰裳誠如其言諸卿不且自揚國丑乎大抵詩人取興多托之男女綢繆之辭以言其情王平仲云蔓草一詩子太叔賦于垂隴子齹以餞韓宣孔子與程木子傾蓋而賦古人于君臣朋友間每托言配偶至流連想慕之際多言美人其非淫奔之詩也明矣此佳人芳草騷之所以托始也歟
自垂隴七子賦詩后至此二十有一年復有六卿之賦鄭以孱國處必爭之地諸君子以風雅之氣扶持勿衰孰謂詩人無益人家國哉
餞行賦詩始此
小邾子穆公來朝公與之宴季武子賦采菽穆公賦菁菁者莪昭子曰不有以國其能久乎
二十五年春叔孫婼聘于宋公享昭子賦新宮昭子賦車轄
右列國公卿大夫宴享贈畣而賦詩者三十一則自僖公二十三年春秦穆享重耳[用河水逸詩]至昭公二十五年叔孫婼聘宋而訖[用新宮亦逸詩]穆公賦六月而以興重耳之霸昭子賦車轄而無救于昭之亡合觀二百年間興衰成敗之跡歌之類與不類可以見其志之所之矣
補遺
吳人既敗楚申包胥如秦乞師立依于秦庭而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七日秦哀公為之賦無衣九頓首而坐秦師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