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見上古修道者,煉得心靈,一應妙理皆從自己心上悟出,做得來親切有味,更無魔障。后世之士,忘了這一著,件件俱從師家口里討肯綮。又有一等瞎眼師家,便去裝模做樣,盟天立誓,受人禮拜,及至傳來,都是小家工訣,以言大道,彼尚未曾望見,以訛傳訛,以妄逐妄,群瞽相隨,眾聾聚話,以求登真入圣,不亦難哉!不亦悲哉!若真仙教人,只傳得一個煉心口訣,使他一步進一步,一層進一層,盡從他心坎上細細流出。若得上根上器之人,豁然了悟,超入大乘,舉頭便是天宮,山河大地無非是黃金世界,仙朋道侶不時來往,直到那形神俱妙之時,連自己身心一概俱用不著,何況師家傳授直如土塊,方知前工夫走遠道路,不得不然耳。吾言不肯誑天下人也,惟上根上器之人,方信得到。以子根器好,故書以示子。
學道之土,心有神目,天上地下,無所不見。故從上圣賢求道,都不向外馳求,靜而求之于一心,無不具足。太上老君九鼎神丹,原是一心相授,以心合心,并不從口中說出,書中寫出。若要從口中書中傳授大道,雖傳授來,亦不親切,做去決不如意。是故心也者,萬物之本,一元之會。舍心而別求,猶離根而求葉也。吾見世間修玄之輩,曉得一件兩件,便要做出師家模樣,要人禮拜,受人齋供。吾若見之,不免叫一聲罪過!夫千古宗師,度人無量,只是教人明心見性,磨洗玄珠,靈光透發,他自能生出妙悟,暗契真機,與我心朗朗相印。他既從心中悟出,必然覷得親切,做得如意,及其成功,萬法總歸空,一真含萬法,得意忘言之妙,夫豈他人可以指點,別人可以領會,而乃聒聒焉求之于語言文字之間,不亦謬乎!嗚呼,天下無真師久矣!而談玄之士,十室有九,人人自謂已得驪珠,厚自期許,裝模做樣,豈不可羞?吾見他,不免叫一聲罪過!學道之士,有不知其然而然者。何以言之?靈機到來,自己初不著想,忽然之間,悟入微妙法門。此何以故?由其夙具靈骨,夙有靈氣,故能如此。吾子誠有仙品,而習氣太甚,大足為學道之累,宜時刻掃除之。古圣 " 懲忿窒欲 " 四字,決定離他不得。和以處眾,寬以樂群,寡言以養德,常定以安心,一切惡習蕩滌殆盡,便是一位在世仙人。夫天上神仙原最喜交結朋友,同游同宿,此倡彼和,杯酒往來,詩歌贈答,與人一般無二。只緣世上少個與他志同道合的,他只得兀兀地住在天上,或隱山林,不肯出來。你若是真能做虛心實腹,與他志同道合,兩心相印,話必投機,他必然飛跑至你家里,與你做個莫逆之友,非惟你不舍他,他亦不能舍你,保你丹成行滿,攜手同登,何樂如之!是故求仙不必外求,總在自己心上校勘。道不可以言求,亦不可以知取,須隨事證盟,隨事勘驗,積有功行,天神從之,非惟丹成,法亦靈矣!
故上士學道,體之于身。中士學道,索之于言。下士學道,求之于術。學者多而成者少,良由道在邇而求諸遠也。吾子絕意榮華,甘心窮餓,惟斯道之是求,可謂有志者矣,然未做切實工夫。何謂切實工夫?孔子云: " 攻其惡,無攻人之惡 " ,便是切實工夫也。惡之見于事者易見,惡之匿于心者難修。故好學之士,時時刻刻,只在自己心上勘合。何謂勘合?蓋勘我隱微之處有合于道否也。一念之動,或邪或正,吾自知之。如其邪念,登時銷殞,如鋤苗者去其草,拔本絕源,不使有發。如其正念,擴之充之,日增月長。孟子曰: " 人皆有所不忍,達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于其所為,義也。 " 由是推之,而仁不可勝用矣,而義不可勝用矣。仁義充于心而暢于四肢,發于事業,被之于當今,傳之于后世。子看這等人,是什么人?難道不叫他仙人,不稱他菩薩?這就是真正仙人,活大菩薩也。我與子為師弟以來,言丹言道,深切著明矣。試窺子心,尚以為未盡于此者。夫大道平常,本無異于人處,人能行之,登峰造極,天人相應,真在呼吸之間。金簡玉書,降自帝廷。金童玉女,常在侍從,可以執券而取,子何必舍切實工夫,而希心于玄渺之境?是自走岐路,雖曰求道,轉與道遠;雖曰求仙,轉與仙隔,豈吾來度子之初心乎?
修真之士,越遇難處之境,越要降心抑氣,怡然順之。山之阿,水之濱,茅龕容膝,一瓢一笠之外,更無他物。風雨蕭蕭,煙火不舉,萬壑松聲,洞門雪積,道人破衲不完,蒲團污敝,結跏瞑坐,屢空宴如,與凍鶴為群,寒猿作伴,此是何等境界!庸夫俗子,以為清苦難堪,吾以為極樂國土,清靜海中也!子有蔬食可以充腸,布衣足以蔽體,夜有藤床絮被偃臥竟夕,無有俗情縈懷、世紛繁念,此小小地仙之福,子尚以為未足乎?
至于煉命一著,雖授口訣,尚待仙緣,自有人來接引。天高聽卑,決不放子獨做一半也。吾言盡于此矣。子當書諸神。
請問陽神陰神之分。師曰:陰陽本無分也,陰未盡而出神太早,謂之陰神。其出之時,或眼中見白光如河,則神從眼出。或耳聞鐘磬笙管之音,則神從耳出。由其陽氣未壯,不能撞破天關,旁趨別徑,從其便也。既出之后,亦自逍遙快樂,穿街度巷,無所不之,臨水登山,何往不得?但能成形,不能分形;但能言語,不能飲食;但能游走人間,不能飛騰變化;若盛夏太陽當空,則陰神畏而避之,是以雖帶仙風,未離鬼趣,豈能形神俱妙,與道合真也哉?
問:陰神可以煉為陽神否乎?師曰:可。譬如陶人冶人造下器來,有滲漏處,不妨將這原器來打得粉碎,傾入模中,再行鼓鑄。學仙之士,陰神既出,不甘以小成自居,只得再行修煉,將那陰神原形粉碎,傾下金鼎玉爐,重新起火,千燒萬煉,火候到時,自然陰盡陽復,真人顯象。問:何能使陰神原形粉碎?師曰:忘其身,虛其心,空洞之中,一物不生,則可以換凡胎為靈胎,變俗人為真人,而事畢矣。
古人隨遇而安。雖遇毒蛇猛獸,與之同居,親若兄弟,況同類之人乎?子欲擇地,皆因自己學問淺薄,無大主張,無大包容,無大涵養;見俗子,聞俗語,氣怦怦然輒為之動,思得一清靜之區,離群索居,方愜所愿。具此胸襟,將何適而可?吾子過矣。有度量人,有學問人,決不如此。彼以逆來,我以順受;彼以嗔至,吾以喜當。幽蘭生于蕭艾之中,未嘗自別于蕭艾,而芬芳自吐,行者顧而愛之。鶴立雞鶩之中,未嘗自標風韻,而儀度蹁躚,自有凌霄之志。古之得道者,往往有投入魔宮,為魔眷屬,德性薰陶,魔王稽首,敬愛交至。兇魔尚可化誨,亦何患于人哉?
子欲修道全真,發無上菩提之愿,而乃與婦人女子爭一日之短長,不亦可丑之甚乎?至于壇之結與不結,此乃末務,不必拘拘。子方寸之內,自有靈壇。果能掃空宿垢,以先天之火焚起一爐信香,吾將降于此中,與子密密相印、傳授秘法可也。外此,吾何求焉?
問:靜中如何有許多景象?師曰:凡物之生,為我有身,以我有心。是故由動而生者謂之景,由靜而生者謂之象。何以謂之景?大約起于人之妄念攀緣不已,而海市蜃樓空中造出;一念覺照,亦即時銷殞。何以謂之象?初學的人,日日在動中顛倒,才上蒲團,六根俱寂,識神閑而無用,彼不耐靜,自然作孽起來,神頭鬼面,種種現前;一心不慕,亦即登時銷殞。此景與象之分也。然而景虛設而無形,象幻生而有物。此何以故?動為陽,陽故無形;靜為陰,陰故有物。要知靜中所見之物,即動中所想之形。景象不分,俱是識神伎倆。學道之士誠能于日用動緣中,時時慧鏡高懸,刻刻智珠朗耀,隨起隨覺,隨覺隨滅;一滅永息,息不再生,則此識神已從動中滅盡,靜來更有何物到我面前白日鬼跳?一位真人來顯化,十方世界永無魔,何便如之!何樂如之!今人但知靜中之象為可驚可怖,而不知動中之景,尤為可駭可愕也!無人無我,廓然大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之謂道。太上忘情,忘其所以為情者也。
人以爾我之見,故情生焉,情生則境生,境生則妄生,妄生則幻出無數空中樓閣,而人于此生,亦于此死。生死之由,別無他道,只此一念爾我,而一點靈光在太虛之中,視人間愛樂淫欲,根苗不覺于此打動,譬如種子復發萌芽,而生死之念起矣。業緣既結,無明之火按捺不住,倏忽之間,墮入腹中,陰陽為主,六根藉以作用,昏然如醉漢之隨路而宿。是故修真之士照破向來幻妄,從假處覓真,情中見性,如大夢方酣,猛然驚覺,靈明湛然。當此之時,業緣斷而生死之路絕矣。然則此一驚覺,猶如海底翻身,于層波疊浪中透出頭來,凝神定慮,把眼一看,彼岸非遙,清虛玄朗之鄉依然不改,如浪子還家,游人反舍,不亦快乎!吾見天下之人迷真逐妄,難得一二于做夢熱鬧時,將一碗涼水驀頭潑下,幻緣幻境登時消殞。雖或有之,又苦不遇明師,盲修瞎煉,到底無成。生死之困人如此,豪杰豈能不自主張,為天地間一大自在人哉?讀書講道,揮麈而談,探賾索隱,焚香而坐,游六合以外之名山,觀八方不及之風氣,鼓瑟于琪林瑤圃,藝藥于瓊館芝田。至于天上高真分司造化,佐天帝于真空妙有之境,握樞機于太上無極之宮,如事其事而不勞,如行所行而不亂,天地之大,如指諸掌,近在目前,何樂如之耶!
修玄之輩有數千家,由術而進者十分而去其九;僅余一分,三元五氣,七轉九還,可謂正矣。然欲求明道通玄之士,萬人中難得一二。嗟乎,皆由長生之說誤之也!夫長生二字,從古以來,無人解得。未識長生之體,先窺長生之用。故坎離水火,采鉛煉汞之說,紛紛于世,眾生無知,遂以一點貪妄之心希圖成就,半途而廢者多;即便成就,不過支持壽限幾百幾千,總是有盡的日子,乃傲然自托于大道,不亦可羞之甚哉!夫長生者,要知吾身真元妙體是長生,四大五蘊皆有生死。惟此真元妙體獨無生死,人而得此,便是無上靈丹,從此煉度,本末兼修,以五載十年之火候,養成至神至圣之仙胎,使宿生習氣銷镕殆盡,名為煉丹,實為養心。此太上教人煉丹之要旨也,從無有人點出,吾故一言道破,使世之學煉丹者睡覺,不亦可乎!
性命之學,是一非二。茍能見得真真性體,即能立得真真命根。純至十月胎全,陽神透頂,雖云了命工夫,實是完全我性分內事,豈非性命原不可分!
修持之要,千圣萬真,總歸寂滅。學道而不至于寂滅,未有能度劫者也。然而仙佛有分,于煉性煉炁之間耳。佛家重煉性,靈光獨耀,迥脫根塵,此謂性長生。仙家重煉炁,淘出純陽之體,金光法界,自我為之,此謂炁長生。究竟到得無上之根源,就是炁也是性,長生也是寂滅。何也?此炁若是陰陽五行之氣,是有形有質之物,以如是生,亦以如是死,以此為人,亦以此為鬼。至若仙家所煉之炁,蓋有超出于五行之外者。約而言之,總是元始以來一點靈光渾融周遍太和,至真之物,而實無有物也。既無有物,則更有何劫之可度?而世之學仙者,妄意推測,以為仙人是享福受用一班快活的人。夫有福可享,則便有罪可遭;既有快活,則便有愁苦。二者乘除之數,相對之理也。而世人愚癡,作此等見,是與貪嗔癡三種妄心一也。以此學道,去道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