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武士彟之死(3)
- 武則天:從三歲到八十二歲
- 王曉磊
- 4873字
- 2015-11-11 17:51:08
這場婚禮引得滿朝文武無不側目——寒門出身的武家迎娶弘農楊氏之女,男方由皇帝主婚,女方是皇帝之女長廣公主主婚,禮聘出自內帑,滿朝上下誰曾有此殊榮?四十八歲的武士彟生平第一次感覺揚眉吐氣,他身著光鮮的新郎禮服,盡情享受著關隴同僚的祝賀。
新娘楊貞比他小兩歲,雖說相貌不俗舉止端莊,前半生篤信佛教未曾婚嫁,卻也是地地道道的半老徐娘,但在武士彟眼中卻勝過韶光豆蔻。這不僅是梅開二度,更是脫胎換骨。弘農楊氏關隴貴族,而且隋唐宗室素來通婚,那位主婚的長廣公主下嫁楊貞堂兄楊師道,武家間接與皇室攀上親戚;而楊貞另一位堂兄楊恭仁正身居宰相,這更有莫大好處。有這位妻子,誰還敢說他是投機得勢的木材販子?
武士彟感受到快意,也感受到主上的厚遇,除了他本人,他兩個兄長武士稜、武士逸也受封縣公。文水武家一門三公、聯姻望族,似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這一切是功勛所致,也是皇恩福澤,李淵沒有忘記共富貴的承諾,這條龍真的帶他飛上了天。
既蒙皇恩更需盡忠,武士彟越發勤于政務,比之先前更具自信。武德七年(公元624年)江南平定,他接替名將李靖任揚州長史,輔佐大都督李孝恭處置戰后事宜,在任期間他懲治盜賊,大興農桑,受百姓愛戴。一年后李孝恭調回朝廷,他卻因政績斐然留在揚州。李淵對他的經濟之才甚是肯定,承諾讓他留任一年,到期之日回歸長安另加重任。
如當年共富貴的承諾一樣,這次的承諾又令武士彟浮想聯翩——他在朝中已當到尚書,還有什么其他重任?難道有望擢升宰相?的的確確,他內參國事,外有政績,功高爵顯,深受寵信,離宰相只一步之遙。他熱血沸騰,盼啊盼,只盼這一年快快過去。
然而他萬萬沒料到,這次的承諾卻永遠不會實現了。武德九年,玄武門前……一夜之間乾坤大變,天子成了囚徒般的太上皇。不久武士彟被召回長安,雖然李世民待他還算禮貌,但他卻成了無事可做的閑人,在長安混沌度日,直至羅壽、李孝常相繼謀反,才被任命為利州都督。不過這并非新天子對他青睞,而是人心惶惶之際用他這老臣去緩和矛盾,與其說李世民看中了他的才干,還不如說是看中他謹慎的性格。
他如履薄冰,卻并未放棄希望,想憑自己的經濟之才引起新皇帝矚目;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他的上升之路早隨著李淵的退位而終結。武德時期的朝政屢遭批判,他參與修訂的《武德律令》被批得一文不值,昔日李淵最信賴的宰相裴寂流放嶺南客死他鄉,楊恭仁也被罷相,當年與武士彟一起投效李淵的同僚多被打發到偏遠之地當刺史,太原首義也被說成是秦王策劃的,太上皇的功績尚不再提,更不消說那些攀附太上皇而起家的人了。
武士彟無法否認,這個踏著兄弟血跡走上龍位的李家二郎是有道之君,輕徭薄賦寬仁慎刑,大唐江山漸漸走出兵燹迷霧,迸發出未曾有過的耀眼光輝。然而朝廷卻忘了利州,忘了武某人,他雖居都督之位,卻被遺棄在遙遠的蜀地。
直至貞觀五年末,他終于獲準進京述職,回到晝思夜想的長安。昔年李淵賜給他的宅邸久無人居積滿了灰塵,那些隨李世民攀龍升天的新貴早已不把他當大人物——這一年朝廷修訂《氏族志》,李世民吩咐岑文本等編修者,天下名門當以李唐皇家為首,外戚次之,五姓名門尚在其下,似武家這等寒門小戶連邊都貼不上!武士彟感覺自己被打回原形,但他又敏感地嗅到“商機”,而且清楚意識到,這是他最后的機會。為了延續富貴,他振作精神付諸行動,豁出老臉到處游走,聯絡各地來京述職的朝集使奏請封禪。
天封地禪是帝王的至高榮耀,《史記》雖言“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但真正有幸封禪的卻只有秦始皇、漢武帝、漢光武帝。秦皇嬴政統一六國、始開帝業,漢武帝劉徹南拓荒蠻、北征匈奴,漢光武帝劉秀允文允武、德冠百王;正因為這三位都是雄才偉業之主,使得后世帝王自慚形穢莫敢輕言,但哪朝天子不曾朝思暮想?李世民更是如此。依功績而言,他一匡中原三百年之羸弱,與三位圣明帝王相比并不遜色。但功績不能抹去弒兄逼父的污點,還有什么比封禪更能證明他上承天意?武士彟一箭中的!
李世民覽罷表章謙遜推辭,但群臣看得清清楚楚,他眼神中流露的分明是自豪和渴望。于是這次沒人聽圣明天子的話,大家在武士彟引領下奏請得更加懇切。在群臣的懇請聲中李世民終于“動容”,但最后時刻魏徵站了出來:“陛下雖功高德厚,然我朝承隋大亂之后,戶口未復倉廩尚虛;車駕東巡耗資甚大,必添百姓勞苦。崇虛名而受實害,陛下何忍?”就在魏徵諫言后兩天,河南幾個州出現洪災——天人感應禍福相系,封禪乃是告成功于天地,如今災害出現便是天地示警,封禪只能停止。一場勸進虎頭蛇尾,武士彟沒撈到半分好處,反倒越發顯得諂媚渺小。
半個月后新任命頒布,武士彟調任為荊州都督。朝中沒他的位置,他不是秦王舊僚,也算不得純正的關隴貴族,更非文韜武略足以蓋世的奇才,皇帝對他沒好感,楊家自顧不暇幫不了他;如果說赴任利州尚有幾分實際意義,改任荊州則純粹是給他留幾分薄面罷了。五十六歲的武士彟步履蹣跚離開了長安,那一刻起他的心已經死了……如今太上皇龍馭上賓,李世民不必再為父子間微妙關系而尷尬,偉大的貞觀朝還在繼續,但一切與武士彟無關了。只要太上皇活著,誰也不能把武德舊臣一概擯棄。可李淵一死就不同了,任何先朝痕跡都可以擦得一干二凈。武士彟懷病在心,聞聽噩耗悲慟號啕,不僅是對故主的痛惜,更是十年來積郁的發泄!而釋放之后便大口吐血,一病不起。
楊夫人請來不少荊州名醫,但他們對這病都束手無策——武士彟根本不想活了,一心赴死誰醫得好?
他畢生富貴托庇于李淵,太原邂逅使他從世道底層一躍成為新貴,李淵的恩情不亞于重生再造。更重要的是,李淵是他唯一靠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有心挑毛病,禿子頭上也能揪辮子,即便李世民不為難他,也難保邀寵之徒不拿他做文章,小心謹慎也難免是非登門。快六十歲了,難道還等晚節不保?
結局有些慘淡,可是從一介小民躋身一品公爵,武士彟似乎也該滿足了。但欲望是永無止境的,即便他擁有了今生富貴,卻還在為武家的未來憂心忡忡。
長兄武士稜爵封宣城縣公,雖然留于朝中擔任從四品司農少卿,但并非憑什么才干,而是李世民看中了他培植花木的本領,命他主管禁苑園藝,說穿了就是皇家花匠。次兄武士讓更是無能之輩,性情也甚柔弱,本就不是做官的材料,隨軍多年未有建樹,勉強當了一任太廟令,后來身體多病索性辭官回鄉。
三哥武士逸倒是才智超群,昔年參與平定劉武周,憑軍功被封為安陸縣公,官拜韶州刺史,惜乎天不假年早早病逝。至于子侄之輩更無杰出人才,除了游手好閑的膏粱子弟,就是唯唯諾諾的淺薄之徒,少數幾個當官也職位卑微前途渺茫,武家已經開始沒落。
亦如當初武華留下一片林子,武士彟也給后代留下一絲希望,那就是應國公的爵位。雖說這筆財富比當年的林產豐厚得多,但后人能再創奇跡嗎?一想到兒子元慶、元爽,武士彟微微皺眉,扭頭注視著妻子,既有埋怨又有無奈。
武士彟早年奔忙得子較晚,四個兒子夭亡倆,相里氏死時元慶、元爽雖不大,但已經記事。他們身上流淌著相里氏的血液,從一開始就敵視后母;而楊氏四旬初嫁,年紀雖長卻不知如何為人之母。更何況相里氏與楊氏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村婦生養的孩子怎么可能與名門出身的繼母相處融洽呢?
武士彟身處其間,既不忍愧對兒子又不愿夫妻反目,滋味著實難受。后來楊氏生下女兒,元慶、元爽也日漸長大,偏心偏愛使矛盾激化,母子勉強維系的那點面子終于撕破了。從長安到揚州、再到利州,住的地方一變再變,不變的是爭吵和漠視。武士彟終于忍無可忍,決定讓他們分開——楊氏母女隨他生活,元慶、元爽被打發回文水家鄉。
這決定對元慶兄弟不公平,但武士彟也滿心無奈。一則楊氏是太上皇做主嫁給他的,幫他維系著與權貴的關系;再者他還期盼楊氏給他生兒子。元慶、元爽是卑微的相里氏所生,他需要一個血緣高貴的兒子。只有將弘農楊氏血脈注入武家,才能根本改變家族地位;何況這不僅是武士彟所愿,也是楊氏日思夜想之事,對于繼母而言有什么能比養兒防老更重要?
可命運又一次捉弄了他,楊氏連生三胎都是女兒,雖說個個粉雕玉琢,但對提升武家地位而言卻無甚幫助。光陰荏苒,夫妻雙雙已逾知天命之年,再想生也有心無力了。武士彟望蜀不得反而失隴,不但沒養下新兒子,也忽視了元慶、元爽,如今這倆兒子才智平庸名聲不顯,難有成就了。
值此彌留之際,兒子都不在身邊,武士彟怎能對楊氏毫無埋怨?可除了埋怨,更多是愧疚。畢竟迎娶楊氏是他莫大的榮耀,如今撒手而去,她們母女的日子怎么過?恐怕要看盡元慶兄弟臉色啦!
此刻楊氏跪在丈夫身邊,手中兀自捻著佛珠,心中已默誦了幾千幾萬遍祈福之辭,期盼奇跡出現。武士彟顫巍巍攥住她的手:“佛祖尚有涅槃,生死離別世人無一能免,不必哀痛……教養好咱的女兒,以后的日子好自為之……”說罷又逐一掃視三個女兒。長女武順十四歲,容貌最似其母,已許配人家尚未出門,哭得梨花帶雨;最小的女兒還不到十歲,自幼多病,這會兒也啜泣不止。
最終武士彟的目光鎖定在二女兒武照身上——這丫頭也很漂亮,但與姐姐不同。武順繼承了楊氏的瓜子臉、丹鳳眼,宛如一株婀娜的芭蕉;武照卻是一張圓臉,一雙濃眉大眼,目光中閃爍著靈秀之氣,快十二歲了,有時調皮得像男孩,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此時她并不像姐妹那樣哭泣,雖然滿臉愁容,卻直勾勾望著父親。
最后一刻武士彟倏然想起,當年在利州時袁天罡曾為此女看相,斷言她可為天下之主。他很清楚,相士之言不可盡信,不過是尋找些慰藉;但他知道希望對人是至關重要的。當初若非他抱定希望,焉能攀上李淵的龍尾?即便身在嚴冬,只要守住希望的篝火,終有一日會迎來春光——袁天罡之言真假本無所謂,重要的是他得給妻子留下點兒希望,要讓這渺茫的希望支撐她堅強地活下去!
想至此武士彟強打精神,仰起臉鄭重地看著楊氏,幾乎一字一頓道:“別忘了咱照兒命運非凡……你們母女之富貴系于她身,一定要善加教誨……”話未說完手已垂下,腦袋像一塊石頭般重重落在枕上,慢慢合上了雙眼。
楊氏依舊保持著貴族的端莊,雖然心如刀絞五內俱焚,卻沒有落淚,只是撫著丈夫的臉頰哀嘆不已。兩個女兒撲在父親身上放聲痛哭;唯獨武照兀自愣在那里,除了悲傷更覺困惑,年少無知的她不明白父親的遺言是什么意思,更不會想到這個預言將縈繞她一生。
三、從天墜地
皚皚白雪覆蓋了田野和山麓,一切銀裝素裹,顯得格外潔凈,連天空也越發碧藍。武照站在高坡上眺望這一切,雖然身上有點兒冷,卻神清氣爽——這是父親去世三個月以來她唯獨感到慶幸的一天。
她喜歡下雪,因為雪能掩蓋這里貧瘠的土地和荒蕪的山岡,不必再為時常彌漫的塵土而煩心,也暫時看不到那些衣衫襤褸、口音難聽的農夫了。她不喜歡文水,可母親告訴她這里才是家鄉。她無法想象父親怎會出生在這窮地方,沒有繁華的市集、沒有絢麗的花朵,就連母親常帶她拜謁的佛寺都沒有,吃的穿的也不如意。她記得當初在利州每月母親都會給姐妹們做新衣,花花綠綠各種漂亮錦緞;在荊州的時候,每餐都有新鮮的魚,有時候她淘氣地跑到庖人那里去看,那些魚送到廚下時還活蹦亂跳呢!
武士彟的葬禮還算風光,依照朝廷制度,三品官喪禮朝廷都賜予鹵簿,何況論爵位他還是從一品的國公,一切由鴻臚寺監理,陵前還擺了許多翁仲石獸。李世民聽說他是哀痛太上皇而死,也大發感慨,稱他不愧為忠節之士,但追贈的官卻僅是禮部尚書,并無特殊恩遇!
小武照記得她們扶柩離開江陵時拉了好多車東西,把所有家什都帶走了,護喪送行的人卻沒來幾個。從荊州到并州一路遙遠,走了好長時日,父親活著時但凡遠行總有沿途官員悉心接待,這次卻沒有,一路上母親默默無言,直到家鄉州界才有一個大官迎接。
那人比父親年輕些,有一副濃密的大胡須,身材好生高大,高鼻深目相貌威武,聽仆人私下議論才知他是并州都督李世(jì),也是國公身份,馳騁沙場立過許多功勞,早年卻是瓦崗土匪。不過“土匪都督”一點兒也不兇,對母親很尊敬,隨他來的那些地方官也和和氣氣。美中不足的是……元慶、元爽也來了。
武照已對兩個異母兄長沒什么印象了,當初她太小,只隱約記得母親從不正眼瞅他們,他們對母親也愛答不理。如今他們都很高大,而且做了官,可母親說過,都是芝麻綠豆的小官,沒多大出息。他們撫著父親棺槨放聲痛哭,卻只給母親草草施過一禮便不理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