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2)
- 武則天:從三歲到八十二歲
- 王曉磊
- 5111字
- 2015-11-11 17:51:08
李淳風越發驚嘆。前朝楊雄、楊達豈尋常之輩?楊雄不僅是楊隋宗室,隋文帝時還曾主持過朝政,與高颎(jiǒng)、虞慶則、蘇威并稱四貴;楊達也官居納言、開府儀同三司。雖說隋唐換代,楊氏族人在朝為官者依舊不少,楊雄長子楊恭仁在李淵在位時曾任宰相,另一子楊師道尚長廣公主,還有個外孫女早年嫁入秦王府,隨夫入宮誕育皇子,便是當今的燕賢妃。諸多權貴都是這位楊夫人的親戚啊!
兩人整理衣襟越發鄭重,比見武士彟本人更謹慎。兵長揖讓他們入府,吩咐士兵照料馬匹;武氏家仆施禮來迎,引他們繞過正堂徑赴后宅,在廊下設座——這本非會客之處,但婦人不講許多規矩,蜀地氣候炎熱,在此列座倒也涼快。仆僮往來奉上茶果,又端來清水讓他們凈面,二人拭去汗水品味香茗,又觀庭中花草絢麗頗覺愜意,漸漸不再緊張。
約摸一盞茶的工夫,二人正輕聲低語,忽見后堂屏風轉出人影。一位貴婦由兩個婢女攙扶著款款而來:“二位先生蒞臨,蓬蓽生輝,妾身有失遠迎還望海涵。”
袁李二人一怔,忙起身施以大禮——公爵夫人乃是命婦,凡國有大典,皇后祭祀親蠶,內外命婦都要執禮相伴。二人如今皆白身,哪敢失禮于貴人?
楊氏忙令左右攙扶,輕輕還了一禮,請他們歸座。李淳風自不便直視,卻微抬眼皮偷偷打量,見這位國公夫人身材高挑,穿一襲黃羅金縷裙、青色蜀錦繡衫、單絲碧紗帔巾,足下繡花珠履;臉上看娥眉鳳目,齒白唇紅,膚若凝脂,高綰發髻,珠翠頭飾。相貌端莊略施脂粉,卻難掩鬢邊白發和眼角皺紋,畢竟是年逾四旬之人,但雍容華貴的氣質絕非尋常婦人可比。
楊氏翩翩落座:“李先生精通星象享譽四方,袁先生更是素有知人之名,我夫婦仰慕已久,方至蜀中曾拜帖相邀,怎奈先生閉門苦修未能得暇,今日垂青蒞臨,不巧夫君又在外公干,無緣相見實是大憾。妾身不過一短見女子,不曉天下大事,無知無識還望兩位莫怪。”
李淳風暗自佩服——好個精明婦人!聽她言語哪是什么無知無識的短見女子,分明是礙于彼此身份,避談朝局之事。正欲客套兩句,卻聽袁天罡搶先道:“夫人并非無識,而是一心向佛懶理俗事。其實虔誠禮拜慈悲善行,功德未必不及仕宦須眉。”
李淳風頗覺有趣——袁兄一身道服,怎么反而談論釋家佛法?正禁不住欲笑,倏然嗅到一絲香氣,卻非蘭蕙脂粉的氣息,不禁朝楊氏細細打量,見她素指間掐著串香檀佛珠,方悟袁天罡用意——隋朝皇室崇佛,宗室后裔亦多虔誠篤信,楊夫人也不例外,袁天罡提到佛法功德乃是投其所好!
果不其然,楊氏一聽他談及佛家功德精神大增,言語越發恭敬,向二人開言請教。袁天罡本非真道士,早年博覽群書對佛家經卷也多涉獵,加之悟性極高,有理有據侃侃而論,又將玄門之道與釋家法門參照印證,聽得楊氏如癡如醉連連頷首。李淳風卻一心只惦記盤纏,聽袁天罡絮絮叨叨閑扯半日,實在耐不住性子,插口道:“我等不過微末之談,難媲高僧大德,怎能在夫人面前班門弄斧。”
楊氏聽他出言打斷,還道嫌自己冷落,忙恭維道:“先生忒謙,您是精研天數之人,所見自然高遠,未知先生近來有何預見?”
李淳風全沒防備她突然發問,拱手道:“天數系于人,今圣天子在朝,滿朝文武盡皆忠良,地方又有應國公這等仁厚君子理亂牧民。在下也無需杞人憂天私窺運數,自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他這番話既歌頌天子又稱贊武士彟,自以為應變得當。哪料楊氏聽罷微微點頭,含笑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說得好……妾身若沒猜錯,兩位是去長安謀仕途,恰好路過鄙邑吧?”
一句話便被她瞧出端倪,李淳風尷尬不語。袁天罡卻泰然自若:“夫人果真高明,一語道破我等心思。”
“先生過譽了……”楊氏嘴上謙遜,眼中卻陡然瀉出一股傲氣,神情不似先前那般恭敬了。
袁天罡手捻須髯接著道:“非是在下唐突,方才夫人一出來我便覺得您相貌非俗,宜室宜家自不必言,難得是有富貴慈祥之態,必有貴子佳兒。”
這一言真似鑰匙開鎖,正戳中楊氏心結。她怠慢之態未及舒展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急切詢問:“先生所言非虛?”
“在下絕非信口獻媚。夫人若不見責,可否將令郎令嬡請出,容在下細細端詳?”
“求之不得啊!”楊氏大悅,忙令婢女去領孩子,“我夫妻皆是年逾半百之人,喜憂如何無需多問,倒是孩子們的前程牽掛難釋,先生既肯指點迷津,可算圓了妾身一樁心事……”
說話間婢女已領了三個孩兒來,前兩個是男孩,后一個是女兒。說來也怪,倆男孩看模樣已十三四,這等年歲的男兒早該知書達理,但這兩個孩子舉止輕浮衣衫污穢,全無公侯子弟的氣質,禮數都不甚通,見了母親連句話都不說,隨隨便便廊下一站。女孩卻大大不同,五六歲年紀,衣裙華麗葳蕤鮮亮,懷抱一柄雪白無瑕的玉如意,如此名貴之物只當尋常玩具,四個婢女跟隨伺候,真有侯門小姐的氣派,不過又有些嬌寵過分了。
楊氏道:“我夫妻膝下四個孩兒,最小的未滿四歲尚在午睡,有勞您先看看這三個孩子面相如何。”說著便招呼那兩個男孩,“元慶、元爽,還不快向先生施禮。”兩人男孩滿臉不情愿之色,卻不敢違拗母親之言,慢吞吞上前,勉強一揖,殊無恭敬之態。
袁天罡眼皮都沒抬,只輕輕瞥了一眼便道:“這兩個郎君皆保家守業之子。”看相之人說話大多夸張吹捧,“保家守業”不過是對庸庸碌碌加以粉飾,絕非稱贊之辭。
李淳風聽他如此敷衍了事甚是心焦,卻見楊夫人竟毫無介懷之意;略一思忖豁然明了——楊氏嫁入武家不過七八年,這倆男孩卻已十歲有余,必是武士彟前室所出,今日我們是她座上客,一路盤纏全著落于她,當然不便大贊前房兒女惹她不悅。況且倆男孩生母亡故,逢此高門繼母,日子八成不好過,前程暗淡也在情理中。袁兄慧敏心細眼光犀利,真把世態人情都揣摩透啦!
接下來輪到那繡衣女童。這孩子甚是忸怩,不愿理睬生人,無論婢女怎么哄都不肯近前,還把玉如意拋在地上。楊氏無奈起身,摸著她小臉哄勸良久,才拉至袁天罡面前——大戶人家子女多由乳媼仆婦照看,親生母親也不管瑣碎之事,似楊氏這般親自哄孩子實屬罕見。
這次袁天罡不敢怠慢了,仔細端詳女童,見她五官俊秀皮膚白皙,神情舉止頗似其母,確是個美人坯子,連連點頭:“這是個命中富貴的小娘子,不過……”他話鋒一轉,“雖富貴卻恐不利夫家。”
楊氏初聞他言面露喜色,但聽到“不利夫家”,眼神又暗淡了,嘆道:“唉!女子再強,到頭來還是指望丈夫,這也算不得好面相。”說罷默然低頭,凝視地上那柄沾染塵埃的玉如意,久久不語,似勾起無限心事。
李淳風見她滿面愁苦,已如坐針氈,偷偷瞪了袁天罡一眼,趕緊扭頭賠笑道:“夫人切莫灰心,何不把幼子抱來一觀?說不定那孩兒尊貴至極呢。”
楊氏雖點頭稱是,卻似已不抱什么希望,由侍女攙扶著怔怔起身轉入后堂。李淳風見她走遠,忙不迭嗔怪:“你說那女孩富貴也就是了,何必畫蛇添足說她不利于夫家?”
袁天罡端然正坐目不斜視,口中卻喃喃低語道:“賢弟好糊涂。夫人如此嬌慣此女,長大了必是個蠻橫嬌氣的姑娘,哪家男兒娶這么個嬌生慣養的妻子,又攤上這么個厲害丈母娘能過太平日子?”
“倒也有理……”李淳風掩口而笑,但只笑了片刻又倏然收斂,“兄長所斷固然不差,但咱們來此全為盤纏,你連斷她三個兒女平平無奇,她若心中不悅就善財難舍了。這最后一個孩子你可務必要美言啊!”
“賢弟但放寬心,愚兄自會見機行事。”袁天罡微合二目,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
說話間楊氏已抱了孩子回轉,也不勞婢女接手,徑直走到袁天罡眼前:“先生請看。”李淳風一旁側目觀瞧,見這小童白白凈凈,一張紅潤小嘴半張著,雙目緊閉兀自睡得香甜,梳著一根沖天小辮,身裹錦半臂,未及足踝的青蔥小褲,腳上套著雙小靴,顯然是個小郎君。孩子都是很可愛的,這小郎君也無甚出奇之處,三四歲的娃有何面相可言?
袁天罡卻面露驚異之色,不知是真有所見還是故弄玄虛,他直視小臉蛋良久,又伸手摸摸脖頸,捏捏小手,時而點頭時而蹙眉。楊氏見他這般躊躇也緊張起來,又不敢催促,喃喃道:“您看這孩兒……究竟……”
袁天罡不答,左手捋著胡須,右手拂塵輕輕敲著膝頭,似是冥思苦想,良久才道:“可否讓這孩子走幾步?我欲觀其步履之態。”
楊氏雖舐犢情深又豈敢不依,忙微微搖晃輕聲喚醒,將其放在地上,小童也不哭鬧,只揉著惺忪睡眼不肯動,兩個婢女屈身牽著小手,勸他走幾步。孩子睡得正恬,哪知這幫大人搗什么鬼?嘴里哼哼唧唧不住抱怨,賭氣般甩著大步走了幾下,用力過猛一只小靴脫足而飛,險些打在李淳風腦門上。
“哈哈哈……”袁天罡仰面大笑,“妙哉妙哉!龍驤虎步,龍瞳鳳頸,此乃伏羲之相,貴不可言。”說罷卻又收起笑意,轉而蹙眉,“不過……甚是奇怪,這孩子如此相貌怎會是男兒呢?若是女兒身,日后定可為天下之主!可惜啊……”
李淳風聞聽此語險些笑出聲來——老奸巨猾!相面斷出天下之主是犯忌諱的話,若叫朝廷得知必要追查,但說女子便無礙了,女人又當不了皇帝。此言真偽既然無法印證,也就不至于折了相面高手的名聲。而且只要有這番恭維之辭,楊氏總不便虧待,盤纏應該不愁了。諂媚而不露骨,狡黠而不討嫌,袁兄手段真高啊!
他越想越覺好笑,哪知楊氏聞聽此語竟愣在當場,左右仆婦婢女也都變顏變色,眾人面面相覷,半晌竟誰都未發一語。楊氏倏然深施一禮,又拉孩兒給袁天罡下跪,顫聲道:“多謝先生吉言。”婢女受驚匪淺,一邊連聲道謝,一邊攙她母子起身。
袁天罡見此情形似覺有誤,再次仔細打量她母子,不禁暗叫不好——糟糕!看走眼啦!楊氏體態豐腴,起坐皆靠攙扶,分明身懷有孕。她保養得法卻也年逾不惑,若已產下一子,豈能急著又要孩子?必是現今無子,深恐前房二子靠不住,才急于生子以保晚年有靠。這錦衣兒郎分明是女兒身,楊氏連生兩女盼子心切才將她扮作男孩模樣啊!
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又見眾婢女齊向楊氏道賀,袁天罡也不能再改口,只得強忍尷尬拱手道:“恭喜夫人,恭喜應國公!”李淳風也發覺事有蹊蹺,但誤打誤撞更是有趣,只抿著嘴不住地樂。
楊氏手捻佛珠,不知念了多少聲阿彌陀佛,繼而轉身回入后堂。不多時便有婢女捧了兩只詔文袋來:“這是主母酬謝兩位先生的,兩位莫嫌棄。”袁天罡自覺有愧,哪還計較多少,訕訕收了;李淳風卻看得仔細,見詔文袋中是兩匹錦緞、幾串緡錢,不禁撇嘴——對公爵之家而言這點酬謝實在不厚。
哪知楊氏再度出來,又拿了封書信,畢恭畢敬遞到袁天罡手中:“這封家書先生帶上,入京后可遞與妾之堂兄楊師道。如今我夫在外任官,朝中不易疏通。我堂兄雖非手眼通天之輩,但為人敦厚謙恭,官居太常,又是駙馬身份,與當今重臣長孫無忌、房玄齡等輩還算說得上話,二位既有意仕宦,他必能助一臂之力。”這封信可比錢帛珍貴多了,李淳風這才喜出望外千恩萬謝。
該討的已討來,該說的不該說的也全都說了,二人不愿多叨擾,當即告辭。楊氏親自送至大門外,命闔府仆從士兵列隊恭送,給足了面子。二人接過馬匹再揖而去,行出甚遠,袁天罡苦笑道:“慚愧慚愧,愚兄今日失算了。”
李淳風全不介意,拍著鼓鼓囊囊的詔文袋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說不定兄長之言日后果然成真呢!”
袁天罡臉上發燒:“莫要再拿我取笑。”李淳風見左右無人,坦言道:“小弟并非取笑,天下之主用以言女子未必是帝王,身居皇后母儀天下又何嘗不是女主?況且你怎斷定那女娃一定當不了皇帝?”
“胡鬧,世上哪有女人當帝王的道理?”袁天罡甚是不屑。“兄長之言差矣。”李淳風一改不羈之態,正色道,“唐堯虞舜古之明主,禪讓推賢,焉知夏啟家天下?齊桓晉文才略冠世,號令諸侯,焉知嬴政九州一統?即便被譽為圣人的孔仲尼,又怎料后世復有佛道兩家,與儒門分庭抗禮?兄長究竟是不是真的金口玉牙能斷人未來,您自己心里清楚。周不知漢,魏不知晉,古人既不能度今,今人又怎料明日之事?以前固然沒有女皇帝,焉知后世也一定不會有女子稱帝之事?”袁天罡素來謀定而動算無遺策,故稍有差失便久久不能釋懷,此刻聽他這番高論竟有茅塞頓開之感,不禁停下腳步由衷嘆息:“是啊!我忒迂腐,怎知后世一定無女皇?運數茫茫難以忖度,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啊……”他腦海中不禁又浮現出那女孩的臉龐,當天下之主雖屬戲言,但說她是龍瞳鳳頸伏羲之相,卻也沒什么不妥。李淳風見他一臉癡態兀自沉吟,噗嗤一笑,不耐煩地推推他后背:
“終者自終,始者自始,何必杞人憂天?茫茫天數苦中求,世道滄桑不自由,千千萬萬難算盡,不如推背去歸休!銅臭俗物既已到手,今晚痛飲一場不醉不休,來日趕赴長安謀咱的前程吧!”
袁天罡釋然,也笑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可笑世人太癡,明明命運自在掌握,卻要看相問卜。罷罷罷,愚兄索性胡批亂寫,編一部預言之書,若能僥幸流傳于世,糊弄一下愚昧之人倒也有趣。”
“妙哉!”李淳風樂不可支,“兄長當真若寫,小弟愿效丹青,為這部書配幾幅畫,倒也風雅得緊。世間之事無獨有偶,說不定將來真能乾坤暗合言之鑿鑿呢!千載之下兄長若被奉為神明,小弟也能沾沾您的光啊!”
“哈哈哈……”兩人朗聲大笑,躍上雕鞍揮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