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古之王者,慶在本而不在末,憂在此而不在彼也。今國家柔中懷外,近悅遠來,北虜向風,南蠻底貢;所未化者,其余幾何?伏愿陛下:畜之如犬羊,視之如蜂蠆;不以士馬強而才力盛,恃之而務戰爭;不以亭障靜而煙塵銷,輕之而去守備。但且防其侵軼,遏其虔劉,去而勿追,來而勿縱,而已。然后略四子之小術,弘三王之大猷,以政成德盛為圖,以人安師壯為計。故德盛而日聞則服,服必懷柔;師壯而時動則威,威必震詟。夫然可以不縻財用,不煩師徒,不盟誓而外成,不和親而內附。如此,則四海之內,五年之間,要荒未服之戎,必匍匐而來;河隴已侵之地,庶從容以歸。上策遠謀,不出于此矣。
四十九.備邊、并將、置帥
臣伏見方今備邊之計,未得其宜。何則?京西之兵,其數頗眾,城堡甚備,器械甚精,以之遏侵掠、禁奪攘則可矣。若犬戎大至,長驅而來;臣恐將卒雖多,無能抗者。今所以軫陛下慮者,豈非此乎?其所以然者,蓋由鎮壘太多,主將太眾故也。夫鎮多則兵散,兵散則威不相合而力不相濟矣;將眾則心異,心異則勝不相讓而敗不相救矣。卒然有事,誰肯當之?今若合之為五將,統之以一帥:將合則戮力,帥一則同心。仍使均握其兵,分守其界,明察功罪,必待賞罰;然后據便宜之地,扼要害之沖,以逸待勞,以寡制眾:則雖黠虜,無能為也。臣又以為:自古及今,有不能守塞之兵,而無不可守之塞;有不能備戎之將,而無不可備之戎。故曰:十圍之木,持千鈞之屋,得其宜也;五寸之關,能制其開闔,居其要也。伏惟陛下握戎之要,操塞之關,則西垂之憂,可以少息矣。
五十.議守險(德與險兼用。)
問:《易》曰:“王公設險,以守其國。”《記》曰:“在德不在險。”然則用之則乖在德之訓,棄之則違守國之誡。二義相反,其旨何從?
又問:以山河為寶者,萬夫不能當也;以道德為藩者,四夷為之守也。何則?苗恃洞庭,負險而亡;漢都天府,用險而昌:又何故也?今欲鑒昌亡,審用舍,復何如哉?
臣聞:《易》曰:“王公設險,以守其國。”又秦得百二,以吞天下;齊得十二,而霸諸侯:蓋恃險之論,興于此矣。《史記》曰:“在德不在險。”《傳》曰:“九州之險,是不一姓。”蓋棄險之議,生于此矣。臣以為險之為用,用舍有時:恃既失之,棄亦未為得也。何者?夫險之為利大矣,為害亦大矣。故天地閉否,守之則為利;天地交泰,用之則為害。蓋天地有常險,而圣人無常用也。然則以道德為藩,以仁義為屏,以忠信為甲冑,以禮法為干櫓者:教之險,政之守也。以城池為固,以金革為備,以江河為襟帶,以丘陵為咽喉者:地之險,人之守也。王者之興也,必兼而用之。
昔漢高帝除害興利,以安天下。自謂德不及于周,而賢于秦;故去洛之易,即秦之險,建都創業,垂四百年:是能兼而用之也。桀、紂、三苗之徒,負大河,憑太行,保洞庭;而不修德政,坐取覆亡者:是專恃其險也。莒子恃其僻陋,不修城郭,浹辰之間,喪其三都者:是怠棄其險也。由斯而觀之,山河之阻,溝墉之固,可用而不可恃也,可誡而不可棄也。智以險昌,愚以險亡;昌亡之間,唯陛下能鑒之。
五十一.議封建,論郡縣
問:周制五等,其弊也,王室衰微。秦廢列國,其敗也,天下崩壞。漢封子弟,其失也,侯王僭亂。何則?為制不同,同歸于弊也。故自古及今,議其是非者多矣。今若建侯開國,恐失隨時之宜;如制守專城,慮乖稽古之義。考其要旨,其誰可從?
又問:封建之制,肇自黃唐;郡縣之規,始于秦漢:或沿或革,以至國朝。今欲子兆人,家四海,建不拔之業,垂無疆之休。大鑒興亡,從長而用;無論今古,擇善而行:侯將守而何先?郡與國而孰愈?具書于策,當舉行之。
臣聞:封建之廢久矣,是非之論多矣。異同之要,歸于三科。或曰:周人制五等,封親賢;其弊也,諸侯擅戰伐,陪臣執國命。故聞蠶食瓜剖,以至于衰滅也。而李斯、周青之議,由是興焉。又曰:秦皇廢列國,棄子弟;其敗也,萬民無定主,九族為匹夫。故魚爛土崩,以至于覆亡也。而曹冏、士衡之論,由是作焉。又曰:漢氏侯功臣,王同姓;其失也,爵號太尊,土宇太廣。故鴟張瓦解,以至于悖亂也。而晁錯、主父之計,由是行焉。然則秦懲周之弊也,既以亡而易衰;漢鑒秦之亡也,亦矯枉而過正。歷代之說,無出于此焉。以臣所觀,竊謂知其一,未知其二也。何則?臣聞:王者將欲家四海,子兆人,垂無疆之休,建不拔之業者,在乎操理柄,立人防,導化源,固邦本而已矣。是故,刑行德立,近悅遠安,恩信推于中,惠化流于外:如此,則四夷為臣妾,況海內乎?雖置守罷侯,亦無害也。若法壞政荒,親離賢棄,王澤竭于上,人心叛于下:如此,則九族為讎敵,況天下乎?雖廢郡建邦,又何益也?故臣以為周之衰滅者,上失其道,天厭其德,非為封建之弊也。秦之覆亡者,君流其毒,人離其心,非唯郡縣之咎也。漢之禍亂者,寵而失教,立不選賢,非獨強大之故也。由是觀之,茍固其本,導其源;雖郡與國,俱可理而安矣。茍踰其防,失其柄;雖侯與守,俱能亂且危矣。伏惟陛下:慮遠憂近,鑒古觀今,以敦睦親族為先,不以封王為急;以優勸勞逸為念,不以建侯為思;以尊賢寵德為心,不以開國為意;以安撫黎元為事,不以廢郡為謀:則無疆之休,不拔之業,在于此矣。況國家之制,垂二百年:法著一王,理經十圣;變革之議,非臣敢知。
五十二.議井田阡陌(息游墯,止兼并,實版圖。)
問:三代之牧人也,立井田之制,別都鄙之名。其為名制,可得而知乎?其為功利,可得而聞乎?
又問:自秦壞井田,漢修阡陌,兼并大啟,游墯實繁;雖歷代因循,誠恐弊深而害甚。如一朝改作,或慮失業而擾人。既廢之甚難,又復之非便。斟酌其道,何者得中?
臣聞:王者之貴,生于人焉;王者之富,生于地焉。故不知地之數,則生業無從而定,財征無從而計,軍役無從而平也。不知人之數,則食力無從而計,軍役無從而均也。不均不平,則地雖廣、人雖多,徒有貴之名,而無富之實。是以先王度土田之廣狹,畫為夫井;量人戶之眾寡,分為邑居。使地利足以食人,人力足以辟土;邑居足以處眾,人力足以安家。野無余田,以啟專利;邑無余室,以容游人。逃刑避役者,往無所之;敗業遷居者,來無所處。于是生業相固,食力相濟。其出財征也,不待征書而已平矣。其起軍役也,不待料人而已均矣。然后天子可以稱萬乘之貴、四海之富也。洎三代之后,厥制崩壞:故井田廢,則游墯之路啟;阡陌作,則兼并之門開。至使貧苦者無容足立錐之居,富強者專籠山絡野之利。故自秦漢迄于圣朝,因循未遷,積習成弊。
然臣以為井田者廢之頗久,復之稍難,未可盡行,且宜漸制。何以言之?昔商鞅開秦之利也,蕩然廢之;故千載之間,豪奢者得其計。王莽革漢之弊也,卒然復之;故一時之間,農商者失其業。斯則不可久廢、不可速成之明驗也。故臣請斟酌時宜,參詳古制:大抵人稀土曠者,且修其阡陌;戶繁鄉狹者,則復以井田。使都鄙漸有名,家夫漸有數。夫然,則丘田井邑之地,眾寡相維;門閭族黨之居,有亡相保。相維則兼并者何所取?相保則游墯者何所容?如此,則庶乎人無浮心,地無遺力,財產豐足,賦役平均;市利歸于農,生業著于地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