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林三
四十三.議兵(用舍、逆順、興亡。)
問《傳》曰:“誰能去兵,兵之設久矣。”又曰:“先王耀德不觀兵。”二者古之明訓也。然則君天下者,廢而不用,且涉去兵之非,資以定功,又乖耀德之美。去就之理,何者得中?
又問:兵不妄動,師必有名。議之者,頗辨否臧,用之者多迷本末。故有一戎而業成王霸,一戰而禍及危亡。興滅之由何申?逆順之要安在?
臣聞:天下雖興,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不好不忘,天下之主也。祭公曰:“先王耀德不觀兵。”老子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斯則不好之明訓也。《傳》曰:“誰能去兵,兵之設久矣。”又,周定天下,偃武修文,猶立司馬之官;六軍之眾,以時教戰:斯又不忘之明訓也。然則君天下者,不可去兵也,不可黷武也;在乎用之有本末,行之有逆順。逆順之要,大略有三,而兵之名隨焉。夫興利除害,應天順人,不為名尸,義然后動,謂之義兵。相時觀釁,取亂侮亡,不為禍先,敵至而應,謂之應兵。恃力宣驕,作威逞欲,輕人性命,貪人土田,謂之貪兵。兵貪者亡,兵應者強,兵義者王。王之兵,無敵于天下也,故有征無戰焉。強之兵,先弱敵而后戰也,故百戰百勝焉。亡之兵,先自敗而后戰也,故勝與不勝,同歸于亡焉。然歷代君臣,禍于本末:聞王者之無敵,則思耀武,是獲一兔而欲守株也。見亡者之自敗,則思弭兵,是因一咽而欲去食也。曾不知無敵者根于義,自敗者本于貪;而欲歸咎于兵,責功于武,不其惑歟!興廢之由,逆順之要,昭然可見,唯陛下擇之。
四十四.銷兵數(省軍費,在斷召募、除虛名。)
臣伏見自古以來,軍兵之眾,資糧之費,未有如今日者。時議者皆患兵之眾,而不知眾之由,皆欲兵之銷,而不得銷之術。故散之則軍情怨而戎心啟,聚之則財用竭而人力疲。為日既深,其弊亦甚。臣以為銷兵省費者,在乎斷召募、去虛名而已。伏以貞元軍興以來,二十余年,陛下念其勞效,故不可散棄;幸以時無戰伐,又焉用增加?臣竊見當今募新兵,占舊額,張虛簿,破見糧者,天下盡是矣。斯則致眾之由,積費之本也。今若去虛名,就實數,則一日之內,十已減其二三矣。若使逃不補、死不填,則十年之間,十又銷其三四矣。故不散棄之,則軍情無怨也;不增加之,則兵數自銷也。去虛就實,則名不詐,而用不費也。故臣以為銷兵之方、省費之術,或在于此。唯陛下詳之。
四十五.復府兵,置屯田(分兵權、存戎備、助軍食。)
夫欲分兵權、存戎備、助軍食,則在乎復府兵、置屯田而已。昔高祖始受隋禪,太宗既定天下,以為兵不可去、農不可廢;于是,當要沖以開府,因隙地以營田。府有常官,田有常業。俾乎時而講武,歲以勸農。分上下之番,遞勞逸之序。故有虞則起為戰卒,無事則散為農夫。不待征發,而封域有備矣;不勞饋餉,而軍食自充矣。此亦古者尉候之制,兵賦之義也。況今關畿之內,鎮壘相望,皆仰給于縣官,且無用于戰伐。若使反兵于舊府,興利于廢田,張以簿書,頒其廩積;因其卒也,安之以田宅;因其將也,命之以府官。始復于關中,稍置于天下。則兵權漸分,而屯聚之弊日銷矣;戎備漸修,而訓習之利日興矣;軍食漸給,而飛挽之費日省矣。一事作而三利立。唯陛下裁之。
四十六.選將帥之方
臣聞:君明則將賢,將賢則兵勝。故有不能理兵之將,而無不可勝之兵;有不能選將之君,而無不可得之將。是以君功見于選將,將功見于理兵者也。然則選將之術,在乎因人之耳而聽之,因人之目而視之,因人之好惡而取舍之。故明王之選將帥也,訪于眾,詢于人。若十人愛之,必十人之將也;百人悅之,必百人之將也;千人悅之,必千人之將也;萬人伏之,必萬人之將也。臣以為賢愚之際,優劣之間,以此而求,十得八九矣。
四十七.御功臣之術
臣聞:明王之御功臣也,量其功而限之以爵,審其罪而糾之以法。限之以爵,故爵加而知榮矣;糾之以法,故法行而知恩矣。恩榮并加,畏愛相濟,下無貳志,上無疑心:此明王所以念功勞而全君臣之道也。若不限之以爵,則無厭之心生矣;雖極人臣之位,而不知榮也。若不糾之以法,則不忌之心啟矣;雖竭人主之寵,而不知恩也。恩榮不知,畏愛不立,而望奉上之心盡,念功之道全,或難矣。故《傳》曰:“報者倦矣,施者未厭。”此猶爵無限而法不行使之然也。唯陛下察之。
四十八.御戎狄(征歷代之策,陳當今之宜。)
問:戎狄之患久矣,備御之略多矣。故王恢陳征討之謀,賈生立表餌之術,婁敬興和親之計,晁錯建農戰之策。然則古今異道,利害殊宜;將欲采之,孰為可者?又問:今國家北虜款誠,南夷請命;所未化者,其唯西戎乎?討之則疲頓師徒,舍之則侵軼邊鄙,許和親則啟貪而厚費,約盟誓則飾詐而不誠。今欲遏彼虔劉,化其桀騖;來遠人于朔漠,復舊土于河湟:上策遠謀,備陳本末。
臣聞:戎狄者,一氣所生,不可翦而滅也;五方異族,不可臣而畜也。故為侵暴之患久矣,而備御之略亦多矣。考其要者,大較有四焉。若乃選將練兵,長驅深入之謀,自王恢始。建以三表,誘以五餌之術,自賈誼始。厚以賂遺,結以和親之計,自婁敬始。徙人實邊,勸農教戰之策,自晁錯始。然則,用王恢之謀,則殫財耗力,罷竭生人,禍竭兵連,功不償費:故漢武悔焉,而下哀痛之詔也。用賈誼之術,則羌胡之耳目心腹,雖誘而荒矣;而華夏之財力風教,亦隨而弊矣:故漢文知其不可而不行也。用婁敬之計,則啟寵納侮,厚費偷安;雖侵略之患暫寧,而和好之約屢背:故漢氏四代為匈奴所欺也。用晁錯之策,則邊人有安土之惠,未免攻戰之勞;匈奴無得志之虞,亦絕歸心之望:故漢武猶病之,有廣武之役也。是以,討之以兵,不若誘之以餌;誘之以餌,不若和之以親;和之以親,不若備之有素:斯皆前代已驗之事,可覆而視也。以今參古,棄短取長,亦可擇而用焉。
然臣終以為近算淺圖,非帝王久遠安邊之上策。何者?臣觀前代:若政成國富,德盛人安;則雖六月有北伐之師,不足憂也。若政缺國貧,德衰人困;則雖一時無南牧之馬,不足慶也。何則?國富則師壯,師壯則令嚴;人安則心固,心固則思理:如此久久,則天子之守,不獨在于諸侯,將在于四夷矣;則暫雖有事,何足憂矣?若國貧則師弱,師弱則不虞;人困則心離,心離則思亂:如此久久,則天子之憂,不獨在于邊陲,或在于蕭墻矣;則暫雖無事,何足慶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