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戌元旦，康南海旅居杭州。適戲園演戊戌變政故事，南海往觀之。顧無為裝德宗，羅笑倩裝南海。演至痛心處，顧、羅哭于臺上，南海哭于臺下。一時觀者咸引領(lǐng)看南海，傳為奇事。南海有詩記之曰：“君臣魚水慶明良，戊戌維新事可傷。二十五年忘舊夢，無端傀儡又登場。”“九天閶闔夜燈低，袍宮人眼欲迷。成住壞空經(jīng)幾劫，不堪舊事更重提。”“猶存痛史懷先帝，更現(xiàn)前身牽老夫。憂孟衣冠臺上戲，豈知臺下有真吾。”“解牛密覓大刀王，（王五俠士）欲入瀛臺跳苑墻。北望堯城不能救，孤臣負罪最神傷。”南海嘗以中國因總統(tǒng)之故，爭競不休，年年稱兵，民不堪命。舍英制虛君共和，不能救國。又以共和真理，首重民生；民生之源，端在實業(yè)。聞山西閻伯川督軍尊孔教，行民治，遣其友劉仁航、黃榮曄等來晉，說以山西生計，必招華僑資本，大開礦業(yè)，民自富裕。督軍甚韙之。當(dāng)是時，山西方欲以井田土地歸公，遺意行之于礦務(wù)，一切礦產(chǎn)皆收歸公有，仍由個人經(jīng)營，以免資本家之壟斷。故南海聞而贊之。

榆次副貢閻直圖，字天池。嘉慶時人。負雋才，工詩書畫。余偶游并市，見手書殘卷，有《偶園前后記》，文多禪理，字學(xué)傅青主，而款章剝落，不知何人所書，購之歸。常子襄（贊春）見之，曰：“此詩人閻南圖手書遺著也。”余乃索先生所刊之《林雨嘶蛩集》、《留影龕集》校之，與此卷同者數(shù)十首，亦有此卷有而兩集無者六十余首。惜乎此卷首尾己闕，遺落當(dāng)不少。余為題兩詩于卷首，（見《詩存》。）并函送晚移付選。據(jù)子襄云：天池尤工畫蝶。晚歲落魄，以醫(yī)學(xué)游食于太谷。卒后，遺一妾，廬居玉弛墓側(cè)，守此卷遺詩及畫蝶一幅，不忍散失。妾死，兩者皆散。又數(shù)日，余于市間復(fù)得天池所畫蛺蝶圖，仍為詩記之。（亦見《詩存》。）塵博士和欽（銘新）和十余首，分《新蝶》、《晚蝶》、《素蝶》、《游蝶》、《睡蝶》、《孤蝶》、《雙蝶》等題，詠詞極艷麗，皆見博士詩集，此不贅錄。余尤喜末兩首云：“翠鬣嬌蛾信手涂，問誰點碧巧施朱？人閑雅有天池筆，欲補滕王未了圖。”“根觸西風(fēng)抱斷箋，雪兒心緒絕堪憐。只今斜日青陵路，應(yīng)見韓憑脫化仙。”頗能傳天池及其妾之心事。天池詩佳句甚夥，擬補刊之。今錄數(shù)首于后。《漁父》云：“綠楊村畔水溶溶，幾片蒼苔釣石封。拋網(wǎng)淺波山影碎，掛蓑紅樹夕陽濃。風(fēng)喧浦口多回雁，云覆潭心有臥龍。魚膾尊羹半瓢酒，不愁雙鬢久蓬松。”《懷伯制軍麟》云：“疏林遠水澹斜曛，歸臥茅堂古澗濱。鶴老尚存江海志，松枯猶剩薜蘿身。閑攜康樂尋山屐，自制淵漉酒巾。休說窮居少經(jīng)濟，耕漁也是不閑人。”《春日過智遠禪師因題寺壁》云：“初日照山扉，云中汲井歸。地腴叢草脆，林爰墊蟲飛。禮塔敲寒磐，尋溪浣衲衣。時來巖樹下，跌坐學(xué)忘機。”皆佳什也，并附《偶園前后記》。《前偶園記》云：“舍西隙地數(shù)畝，荒蕪殊甚。予乃掃除之，筑室三楹，疊石為峰，埋盆作池，栽草花竹柏于中。于是蟻緣檻而窺，鳥拂簾而語；蝶弄蕊而翩翩，蟬依枝而嘒嘒。主人來游，徘徊既久，撫時觀物，愀然而嘆曰：“噫！此何境也？山耶？河耶？草木藪耶？城耶？村耶？邱墓墟耶？園之先不可知也。水耶？焰耶？戎馬場耶？樓耶？臺耶？綺羅叢耶？園之后不可知也。不特此也，撩須拂翅，弄影蹁躚，其果即鳥與蝶耶？槎牙遠拂，磊高堆，其果即樹與石耶？蓋亦偶焉而巳。嗟乎！我不亦偶焉者哉？我其笏丹墀，握符紫塞，為名垂青史者耶？我其擊筑秦關(guān)，吹簫呈市，為乞食長衢者耶？栽園桑而賣絹，收家李而鉆核，我其田舍者奴耶？石聞法而點頭，花入講而含笑，我其黎者流耶？極之云煙矯翼，江海揚髻，我其飛者耶？潛者耶？枯松磊磊，朽麥修修，我其靈者耶？蠢者耶？若此者，或我先，或我后，皆非今日之我也。則以我之偶為我，而適遇園之偶為園，是海萍之縈繞，遇回瀾也；浮云之，遭飄風(fēng)也。則不必抱警枕，運大甕，曰志在遠大；則不必珍敝帚，藏木屑，曰較在錙銖；則不必十畝濮上之桑，千頃渭川之竹，曰謀我衣食；則不必垂錦髻而授經(jīng)，曳布裙而舉案，曰樂我妻孥；則不必撫劍斟濁釀，讀史評古今，曰抒我孤憤；則不必談經(jīng)茹紫芝，逃禪遇黃石，曰養(yǎng)我真機。則亦散發(fā)其踞，酌酒自醉，隨時觀化，以全天趣。聊以觀夫，偶為鳥與蝶者之見皖翻音、蹁躚弄影而已矣；聊以觀夫，偶為樹與石者之扶疏遠蔭、{山律}高堆而已矣；聊以任夫，偶為我者之滅而生、生而滅而已矣。”《后偶園記》云：“夫身何生？生于業(yè)。業(yè)何生？生于心。無心則無業(yè)，無業(yè)則無身。夫亦曰性而已矣，先天地而不有也，后天地而不無包乎？天地之外，而非大也入乎？毫芥之內(nèi)，而非小存存焉？惺惺焉，如如焉，亦何生何滅之有也哉！”

趙意空道人，工詩善畫。余嘗托繪《西陵圖》，以資瞻仰。道人以疇昔未到，難于著筆辭之。為詩柬余曰：“桑乾北望陣云昏，堠火峰云接雁門。（時直皖戰(zhàn)正烈。）孤客怕聞風(fēng)鶴警，夕陽空拜杜鵑魂。莫愁萍水都成夢，不信桃源別有村。畫意詩情兩枯寂，飛鴻難著雪泥痕。”道人另畫山水贈余，頗似輞川風(fēng)景。自題詩曰：“南坨云起山模糊，北坨瀑水爭壑趨。松濤日夜無停息，墅麋挺走林猿。夕陽飛鳥逐前侶，犬聲如豹村落孤。紛紛木石與鳥獸，詩情畫意難描摹。道人此際無間睹，睫簾不卷禪心枯。客來只許裴秀才，胡為長安市上從屠沽？”道人原名福圻，字介之，官陜西知縣。辛亥政變，與其友吳少蘭（庚）、張衡玉（瑞璣）同回晉，訂莫逆交。少蘭別號空山人。未幾少蘭病故，介之遂號意空道人。衡玉官陜西時，有政聲。豪俠好酒，醉后潑墨為梅花，豪放如其人。近年隱居趙城，筑別墅，顏曰“誰園”，蓋謂誰居此園，園即誰屬也。余于孫藥癡觀察（奐侖）處，見有題自畫梅花詩曰：“風(fēng)滿書樓山滿牖，主人悶坐過重九。驛使遠道饣鬼殊珍，津門醉蟹潞州酒。貧兒得金喜可知，解饞飽我老饕口。一寸眉峰起崢嶸，興酣呼僮換大斗。酒后肝膽生槎牙，移燈伸紙揎兩肘。破筆焦墨寫梅花，但求適意不嫌丑。東皇太乙正酣眠，夢中驚報花神走。起據(jù)玉案傳天曹，雷霆檄文書蝌蚪。飛檄下界遍尋春，三十六宮春無有。天地蕭瑟草木秋，春在誰園主人手。帝曰狂生汝來前，汝之狂妄無其右。汝骨不媚氣不柔，鼓舌搖筆動得咎。閑來腕底生春風(fēng)，豈無桃杏與楊柳？姹紫嫣紅汝無緣，甘向山中結(jié)寒友。人情杯酒伏干戈，世事白云變蒼狗。滄海桑田都經(jīng)過，南越北胡無汝偶。十年狂名落江湖，歸來只有窮可守。倔強仍與造化爭，笑汝顏甲十重厚。帝言未畢主人興，擲筆再拜曰否否。人與梅花同風(fēng)標(biāo)，鐵骨冰心不染垢。生來不解畫牡丹，案頭脂粉塵封久。帝言雖嘉違我心，請帝出門勿我誘。空山冰雪有長春，東皇恩澤誓不受。”

黃資鶴（廷光）河南人，博雅好古，尤工篆隸。嘗任山西芮城知事，搜羅芮邑之北魏造像、碑文數(shù)十種，保存古物，為政尚廉潔。歲庚申，虞和欽博士贈余潘樵侶所繪《云臺山種梅圖》，資鶴題詩云：“羅浮夢殊杳芒，《廣平》賦近鋪張。大庾<；鼎頁>；，誰頡頏？云臺山下有逸叟，種梅萬本森琳瑯。丹青妙手潘樵侶，一幅圖成筆墨香。展轉(zhuǎn)流傳幾易主，今入君家閣藏。聞君說此山，如游鄧尉鄉(xiāng)。見君詠此圖，如登林逋堂。愿君買此山，遐想古羲皇。愿君續(xù)此圖，存作魯靈光。吁嗟兮！酸咸嗜好難強同，仿佛清漳與濁漳。但使長伴梅花傲霜雪，冬烘遭罵亦無妨。又何必江陵五千橘，成都八百桑？”又意空道人題云：“閉門種菜養(yǎng)雄心，觀瀑名圖取葉音。（李谷齊句：‘昔人每每圖觀瀑意在葉音會警心。’）爭及置身香雪海，云臺山色畫中尋。萬本寒香一徑蒿，金鴉親月輪高。君家舊物羅浮夢，不借并決剪刀。”皆佳什也。

羅韻珊（振琳）善書工詩，嘗至蒙古，著《游蒙雜記》。余喜其《山海關(guān)閑眺》云：“雄關(guān)百尺勢崢嶸，三衛(wèi)金甌拱帝京。此日星軺新驛路，當(dāng)年烽火舊邊營。開原秋老丹楓色，鐵嶺風(fēng)高畫角聲。何事停車閑吊占，塞云千里黯荒城。”《夜宿昔林金斯克聽俄婦談稿砧戰(zhàn)死事》云：“野店荒涼月色昏，叩關(guān)款款宿柴門。怕聞村婦談前事，頓使征人斷客魂。大地?zé)o情埋戰(zhàn)骨，春閨有夢清啼痕。夜闌燈霜天冷，相對欷酒一尊。”《渡色楞格河》云：“蒼茫一水接天流，荒渡人稀動客愁。疏荻連江鷗影澹，黃云橫塞雁聲秋。波翻岸石冰花涌，日落郵亭暮靄浮。莫更中流思擊楫，深寒陣陣薄征裘。”

羅荇樵（炎藻），先君柳溪公在湘所取士也。熟嫻經(jīng)術(shù)，年六十余，風(fēng)騷似少年。余在晉，每作文時，竊忘經(jīng)典出處，一問荇樵，瀝瀝如數(shù)家珍。同事者號之曰“書柜”。庚申余于舊篋中，檢得先君集句《留別》遺詩殘稿，詩曰：“黃花紅葉滿秋山，（耶律楚材《和薛伯通》句。）萬里馳書望玉關(guān)。（元好問《送李參軍北上》句。）樽酒闌珊將遠別，（韓《贈別》句。）轉(zhuǎn)蓬流水幾時還？（李遠《贈潼關(guān)不下山僧句》。）”荇樵和韻云：“頻年烽火滿衡山，無限流民出故關(guān)。安得程門三尺雪，洗清原野慶生還。”蓋是時，湘省兵聯(lián)禍結(jié)，民不聊生，故荇樵思及程門立雪時也。

山西考定雅樂，聘張芹蓀（鴻藻）、彭芷青（慶壽）、顧梅羹（燾）等來晉，于育才館內(nèi)設(shè)雅樂科，厘訂之。余三子成武結(jié)婚，張、彭等參用御纂《詩經(jīng)》樂譜，為奏《螽斯》、《麟趾》兩章，并贈詩云：“彩輿飛向碧霄來，前路笙教細細催。儀范如金人似玉，壽眉堂上一齊開。”“郎才綺歲冠群英，中令傳經(jīng)舊有名。從此閨房添韻事，讀書聲和鼓琴聲。“珠箔銀屏列四圍，鴛鴦繡就總雙飛。紅氍毹上含羞立，疑是瑤池飲宴歸。”“雎麟遣意譜風(fēng)詩，蓮炬雙雙照玉。記取良辰剛二月，窗前春到小桃枝。”同時晉陽能琴者，有四川顧卓群筆（犖）、江南孫凈塵（森）、廣東招學(xué)庵（勛），而湘南楊時伯（宗稷）亦于王戌夏間，聘至中國。此時琴學(xué)之盛，當(dāng)推晉陽。每彈《漁歌》及《瀟湘》《水云》等曲，令人一往情深。奏《孔子讀周易》一曲，仿佛見夫子為山東口音，瑯瑯誦“元亨利貞”，然者皆妙技也。余子媳等皆從卓群學(xué)琴，故贈詩有“讀書聲和鼓琴聲”之句。孫凈塵別號“江東布衣”，工詩善琴，并喜監(jiān)造琴瑟。余四子欽武學(xué)琴，凈塵于十年前得井陘古桐，督工制琴，贈之。余謝以詩。（見《詩存》。）凈塵植牡丹于東園，每牡丹盛開時，集詩友，琴友，載酒賞花，琴聲詩聲支作，洵雅趣也。時伯琴學(xué)尤深，所著《琴學(xué)叢書》，搜羅宏富，海內(nèi)重之。卓群著《元音琴譜》，芹蓀、芷青、梅羹等編《雅樂集》，厘定宮商，皆可為吾國講求古樂者圭臬也。虞和欽（銘新）博士時官山西教育廳長，亦工詩善琴，嘗在大同口占詩，有句云：“空谷不田砂滾滾，亂山無樹雪皚皚。”又有句云：“心無宿憤何須醉，身有長生不用丹。”得宋人遺意。從楊時伯學(xué)琴，得其真?zhèn)鳌r伯有工人秦華，善制琴。和欽盡得其妙竅，造“虞韶”一百張，名人多題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