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飯,到了日沉西山,兔升東海的時節,只聽宴公吩咐道:"外邊叫鼓樂伺候,將那二殿以內,三殿以外的東理房,就給他作了喜房罷。"又取繡花紅綾女襖一身,猩猩花紅裙一件,與藐姑穿了。楚玉也換了一身天藍滿花新衫,帶了一頂貢緞元囗方巾。及至齊備,宴公與圣母俱各到三殿以外,教兩個侍女,扶著藐姑與楚玉拜天地。楚玉與藐姑又謝了圣母、宴公。宴公道:"挑燈籠二對,送新人入洞房。"四個侍女,前邊打的是料絲琉璃宮燈一對,后邊打的是珊瑚垂穗宮燈一對,及至藐姑、楚工進了洞房,侍女就出門引著宴公、圣母回宮去了。
卻說楚玉與藐姑進東房,看道上面列著玻璃幃屏一架,中間畫著文王手持玉環,端坐涼亭以上,旁邊畫的是文王百子圖,武王侍立文王左首。其余也有乘船采蓮的,也有騎馬射箭的;也有三五成群的,也有抱在嬪妃懷中的。樓閣相接,山水相連,數來數去,恰是一百個小人。下邊放著條幾一張,兩頭列著紅縐紗高照一對,內邊銀燭輝煌。往北一看,兩間相通,往南一看,卻是鐵里木打就的一間斷間。楚玉與藐姑進去,見南邊列著魚骨砌就八棱床一張,床上掛的是紅絹帳子一付。及至掛起帳子,見上有團龍錦被二件,被上又有繡花墨綠緞褥二件,旁擱退光金漆頂子忱頭兩個,一頭是做就的麒麟送子,一頭做就的金玉滿堂。床前上又有八棱杌子一對,前檐卻是金欞開窗一個,窗下放著岱里石琴桌一張,桌上列著銷金燭臺一對,上邊點著魚油紅燭二支。二人觀罷屋里的鋪設,復轉身到了北間。見前檐也有玳瑁羅漢床一張,上面鋪設俱全。楚玉指著向藐姑道:"這是何說?"藐姑道:"雖是如此,我們今宵豈還有異床之理么?"
他二人說罷,復回到南間里面,藐姑坐在床邊,楚玉坐在杌上。楚玉向藐姑道:"此時、此事,是耶、夢耶!豈猶夫人聞耶!"藐姑尚未及答,只見有十五六歲的仙女一個,左手持著銀壺一把,右手拿著珊瑚酒杯兩個,進來向藐站、楚玉道:"這是圣母叫我送來的合巹酒,祈相公、小姐多飲幾杯。"遂斟一杯送于藐姑,又斟一杯送于楚玉。斟罷,執壺倚門而立。須臾之間,酒過三巡,侍女遂執壺而去。楚玉對藐姑道:"天已夜半,我們關門就寢罷。"門尚未關,只見兩個侍女來,道:"奉圣母之命,叫我們來侍奉你二位新人哩!"楚玉道:"不敢奉煩,還是回宮去睡罷。"二侍女云:"宮里禁門已關,我們欲回也不能了。此間已有我們的床鋪,若不用我們,我們就先在此睡罷。"說完,就在北間去睡了。
楚玉關上外門,又對上了內門,上前摟著藐姑道:"今日是夢,我們就在夢里相會;今日是真,我們就真真相逢,不知你還有何說之辭呢?"藐姑道:"我從前與你學戲時,曾要為云為雨,又被小丑驚散。以后雖是夫妻常叫,卻未能骨肉相貼。事至如今,自是不敢推辭的了。"兩個遂各解衣寬帶,露出那如玉如錦的一對身體。楚玉止住藐姑道:"事已至此,不必過急。我有贈鰥夫娶寡婦的對聯一付,念來與婦人聽,不知與吾二人相合否?"藐姑道:"愿聞。"楚玉念道:
洞房內一對新人,
牙床上兩般舊貨。
藐姑道:"此聯不惟不相合,以奴看來,還是大相反哩!我和你相處已久,如可算得是新人?他兩個雖是相知,未曾侔面,如何算的是舊貨?一絲也不切!奴家也有對聯一付,不知相公愿聞否?楚玉道:"敬領教。"藐姑笑道:
洞房內一對舊人。
牙床上兩般新貨。
楚玉笑道:"這是鄙人腹內故物,如何到了夫人肚內呢!"藐姑低聲向楚玉云:"相公腹內的故物,從今以后恐怕不能不到奴家肚內了。"說罷,遂將被窩鋪開,顛鸞倒鳳起來了。這且不提。
卻說那兩個侍女,雖未及髻,此事頗曉。及至聽到熱鬧中間,他兩也并到一頭道:"我們若有一個男的,今日之樂,就不讓他們獨擅了。有心進去,與他分甘,又恐怕徒落傷臉。不如將妹妹當個男子,我兩人做一番假的罷!"那個說:"也只好如此。"他兩個也遂裝出那般模樣,直弄到他屋里的云收雨止,他兩個方才住手。
及至到了次日,藐姑梳妝完備,隨侍女上內請安去了,楚玉只在外面閑游。早興晚宿;將及半月。一日,宴公對楚玉道:"你的恩人,不日就要到了。"未知恩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山大王被火兵敗 慕兵備掛印歸田
卻說西川人氏,由進土出身,歷官吏職諫垣,外補漳南兵憲之職,雙姓慕容,名仆,字石公。有才不屈,無欲無剛,半世迂儒,屢犯士林之忌。十所微吏,頻生海上之波。一日,與他夫人商議道:"屢疏乞骸未蒙見允,今日從野外練兵而回,聞得山溝有警,不日就要用兵了。"叫院子:"取令箭一枝,傳與中軍,叫他點齊人馬,備辦行糧,本道即時調發。我的謀略,如今要展布出來了。"夫人道:"請相公說來,待奴家參此末議。"石公道:"行兵大事,豈可謀之婦人!況且機謀重情,雖是妻子面前,也泄漏不得,你不必問也罷了!"夫人道:" 也說得是,這等別樣事不敢多囗,只是行兵之事,最忌殺戮,奉勸相公,只可保全地方,護全生命,積些陰德罷了。那焚巢搗穴之事,不但自家冒險,損傷的性命也多,不若留些余地罷!"遂贈詩一首。
詩曰:
行兵事事有先籌,慷慨臨戎自不憂。
非是熱中來媚主,纓冠祗為掛冠謀。
石公遂辭了夫人,即日起兵,行不三日,已與賊營相近,遂扎下營柵,相候再說。
那個山賊雖生在深山之中,卻也甚是兇勇。前人有贊曰:
狀類天魔性類熊,拔山膂力少人同。
休言蠢類無長技,猿臂從來善引弓。
一日,山大王坐在帳中,自夸其能道:"孤家賦性怪異,秉性猙獰。生于虎豹叢中,長在狐貍隊里。茹毛飲血,今人竊太古之風。枕石眠云,山鬼享神仙之福。孤家少無父母,不知生自何人。只聽得乳養的老嫗說,俺未生之先,這深山里面,出了一個異人,不但有伏虎降魔之術,又慣與牲獸交歡。忽然一日,只見深林里面,有個帶血的孩子,就是孤家。生得十分怪異,這等老嫗知道是異人之子,猛獸所生,將來必定有些好處,就抱回來撫養。及至長大之后,官骸舉動,件件都帶些獸形。遇了豺狼虎豹,就像至親骨肉一般。不但不言俺,都有個顧盼溫存之意。聞得數十年前,曾有幾句童謠道:
人面獸心,世界荊榛。
人心獸面,太平立見。
這幾句謠言,分明應在俺的身上。故此,就在萬山之中,招兵買馬,積草屯糧,訓養二十余年,方才成了氣候。孤家生在山中,就把山子做了國號。上應天心,下從人愿,暫就大王之位,徐圖天子之尊,一向要舉兵出山。只因有個司道官兒,復姓慕容,精通武略,終日里練兵聚餉,雖不知他實際若何,卻使俺這赫赫的軍威,也被他名聲聽奪。近來聞得他的宦興漸衰,歸心頗急,所以來此舉事,好逼此老辭官,省得他猶豫不果。只是一件,從來兵法貴奇,若只靠幾個兵丁,那里成得大事!喜得孤家原是獸類,平日蓄有幾隊奇兵,都是山間的猛獸,把他做了先鋒,殺上前去,還怕誰來攔擋!聞得慕老兒已到軍前,不免叫將校吹起號來,好待那虎、熊、犀、象四隊獸兵,先去開路便了。"
再說那石公,次日升帳,吩咐道:"聞得賊頭是個異類,性子驃悍異常,所用的先鋒,都是猛獸,想來只可智擒,料難力取。我聞敗獸之法,莫妙于火攻。你們在總路頭了,掘下深坑,埋下地雷、飛焰,使他踏地機動,地雷自響。一響之后,彌天遍野,都是火星,毛蟲遇火,渾身都著。燒得他疼痛,自然反奔,你們伏在要害之處。聽見炮響,合兵追斬,待得勝之后,再議搜山。都要小心奉行,不得違吾軍令!"眾人遂各領命去訖。及至次日,到了對壘的時節,川大王的前隊恰好踏著機關,機動炮響,將那些獸兵燒的毛凈肉爛。山大王見勢不好,遂收兵回山去了。
話說石公聞得賊兵大敗,遂吩咐眾將道:"本該乘勝收山,只是屢戰之后,馬倦人疲,恐怕有些折挫。記得臨行時節,夫人再三叮嚀,只勸我保全生命,如今也殺得夠了,就留些余地罷。"遂亦班師而歸。
及至回到衙內,聞得許告病的旨意已下,喜得面帶笑容,遂囗道一絕:
"鳳詔頒奉許迄身,勞臣今喜作閑人。
憑今寞說成功事,最怕恩綸下紫宸。我慕容介,前日出奇遇賊,僥幸成功。又喜得未曾出師以前,蒙朝廷準了病疏,容我回籍調理。我想這個旨意,虧得在捷書未到之先。若是圣上見了捷書,知道這悉功績,方且慰留不暇,豈肯放假還鄉?我如今若不早行,只怕又有別事下來,就脫身不得了。快請夫人出來商議,就此起身方好。"夫人出來道:"綸旨既下,就該速速抽身,為甚么還要遲疑觀望呢!"石公道:"不是我遲疑觀望,只因有心辭官,要辭個斷絕,不要辭了官頭,又留個官尾。待我回去的時節,這蓑衣箬笠才穿得身上,那紗帽圓領又要爭起坐位來,就使不得了。"夫人道:"依你意思,要怎么樣呢?" 石公道:"依我看來,皇上見了捷書,一定要起我復任。我若回到本鄉,那些父母公祖,如何放得我過!一定要催促起身,不如丟了故鄉,駕著一時扁舟,隨風逐水而去,到了那深水萬山之處,構幾間茅屋,住在中間,消受些松風蘿月,享用些藿食菰羹,終你我的天年方好。"
夫人道:"正該如此。"叫院子過來:"你先取十兩銀子,到境外去等候。買下一只小小的漁船,備下一副蓑衣、箬笠,一到就要用的。"院子遂果照樣置辦妥當去了。石公與夫人遂將軟細物件,收拾收拾,將印錫懸在公堂以上,坐了兩頂二人小轎,竟到郊外來了。
及到了湖邊,果見有小船一只,蓑笠俱備。石公就上了船,換上了蓑衣笠帽;夫人也換了縞衣布裙,對院子道:"我如今替你改了名子,不叫院子,叫做漁童了。漁童快些開船。"及至行了數里,石公對夫人道:"這頂紗帽,如今用不著了,待我做篇祭文,祭他一祭,然后付之流水。"遂囗道數句,將紗帽拿在手中,一擲而去。夫人道:"你的紗帽既然付之東流,我這頂鳳冠也要隨去做伴了!"遂也值之水中。石公道:"取釣竿來,待我發一個利市!"漁童遂將釣竿遞于石公。石公道:"老天!若還慕容介保得無榮無辱,穩做一世漁翁,待我放下鉤去,就釣起一個魚來!"漁童道:"我買得一副罾在這里,也和我老婆張他起來。"漁童道:"老天!我夫妻兩個,還不曾生子,若還有后,保佑下去就罾起一個魚來!"未知他二人釣上網內,果得何物,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慕漁翁主仆聚樂 劉藐姑夫妻回生
話說石公主仆二人,一個手持釣竿,一個于挽搬罾,皆有得魚之想。石公將竿跳起,果得一尾大魚,及至取來看,道:"原是一個鱸魚!昔人思莼鱸而歸隱,鱸魚乃隱逸之兆,這等看來我和你一世安閑了。"漁童也將罾兒搬起,他老婆子上前看道:"魚倒沒有,罾起一個鱉來!"漁童道:"這網魚之有無,是我夫妻的子嗣所關。今罾起一個鱉來,這采頭欠好!"其妻李氏云:"這正是得子之兆,怎說不好呢?"
漁童說:"怎見得?"李氏說:"天公老爺也知你無用,教導你,若要生兒,除非與此物一樣。不然,我只靠你一個,如何生得兒子出來!"
兩個遂一笑而散。
卻說石公自從得了這魚,心中不勝歡喜,對他夫人道:"從來第一流人,不但姓名不傳,連別號也沒有,所以書籍上面載無名氏者甚多。我如今只在慕字下面去上幾畫,改姓為莫,有人呼喚,只叫莫漁翁便了。夫人也要更改過,從今以后不得再喚夫人,只叫娘子罷。風兒順了,叫漁童掛起帆來,待我燒壺酒兒,烹此魚為肴,享用他一回。"叫道:"娘子我和你神仙兩位,就從今日做起了。"
及至行了二日,娘子道:"相公你看一路行來,山青水綠,鳥語花香,真好風景。"叫漁童:"問那岸上的人,這是甚么地方了?"漁童下船問了地名,回覆莫翁道:"這是嚴陵地方,去七里溪,只有十里之遙。"莫翁道:"這等說起來,嚴子陵的釣臺就在前面,不如就在此處蓋幾間茅屋棲身罷。"遂拿了二十兩銀子,走到岸上,買了現成一所房子,坐北向南,北邊是座大山,東邊緊靠大溪,只有兩房兩間,北房四間。莫翁道:"夫妻住在上房,漁童夫妻住在西房,編竹為墻,擁棘為門。"他四人遂將船上物件收拾下來,安置停當,仍將漁船牽在溪邊柳樹以上。不時的莫翁坐去釣魚,又買了臨溪間田數畝,一半為田,一半為園,釣魚之暇,與漁童親往耕種。
及至過了幾日,漁童清晨起來,對其妻道:"今日天氣清明,你在家里暖著酒,我去溪邊去下罾,等你暖熱了的時,好叫我來吃。"說罷,遂帶了全副的家伙,到了溪邊樹陰以下,將網收拾停當,下在水里。方要找個坐兒去坐,聞得他妻隔籬叫道:"酒熱了,快來吃了去!"
漁重遂跑將進來,飲了十數杯,說道:"這一會,想有了魚了,我會收網罷。"及至到了溪邊,將繩一拉,覺得有些沉重。心中想道:"必定有大魚在網里!"用力一搬,仍然搬不動。叫道:"老婆子快來!"他妻聽見道:
酒后興兒正濃,聞呼不肯裝聾。
去到溪邊作樂,畫幅山水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