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臘月里,小周姑爺又升了禮部侍郎,內外大小人等都去賀喜,又鬧了幾天。早又過了新年。到了四月,乃是平兒、寶玉二人生日,湘云、探春、巧姐、月英、綠綺等都來拜壽。時值芍藥盛開,都請在紅香圃里坐席。探春道:今兒還有琴妹妹、邢大姐姐都是今兒的生日,故此他們都沒來呢!”寶釵道:“可記得史大妹妹那年子喝醉了,睡在芍藥花底下石凳上的時候了?”湘云道:“說起來就像沒幾年的話,那會子也是在這紅香圃里,行令喝醉了的。今兒又在這紅香圃里,我可不行令,也不喝酒了。我們且看看花著。”于是,大家一同到外面看時,果然芍藥盛開,有上千的花頭,真是一片紅香,十分爛熳。湘云道:“韓詩上說的‘浩態狂香’,真是不錯。”
這日,小紅、椿齡、鶴仙等也來拜壽,都到紅香圃來。椿齡道:“今兒是寶二叔、璉二嬸娘的千秋,我們是特來上壽的,就在這里演幾出以當祝壽罷。”馬氏、秋芳等便叫人搬了樂器家伙,并一切應用的行頭過來,當地鋪了紅氈。原來秋芳、冠芳、秋水、綠云都學會了幾出。
開場便是《掃花》冠芳扮了呂洞賓上場,秋水扮何仙姑,唱“翠鳳毛翎”;轉場便是椿齡唱《題曲》接著,又是秋芳扮牛小姐上場《規奴》,綠云扮惜春;轉場又是冠芳扮蔡伯喈上場《盤夫》秋水扮牛小姐;下來又換秋芳扮杜麗娘上場《游園》,綠云扮春香;轉場又是椿齡扮瑞蘭上場《拜月》,秋水扮瑞蓮,共唱了六出。
探春笑道:“你們學問長進的了不得,不但能唱曲,并且登場,身段、囗角、神情還駕梨園之上。我們連唱也不能,真是自慚老拙。你們雖則聰明,真也會樂的很呢!”湘云道:“祝枝山文士風流,他最喜傅粉登場,雖老梨園都嘆不如,真是今兒的光景了。”巧姐道:“自然還有幾出戲,尚沒唱得完呢!”秋芳道:“還有《狐思》、《廊會》、《跌包》、《長亭》、《番兒》、《喬醋,因為人多難以轉場,故沒有唱。現在桂大奶奶才學,還沒學會呢,再多兩個人就好了。”于是,紅香圃里擺了三席。邢、王二夫人、尤氏等俱在王夫人上房里坐,不到園子里來。這里是湘云、探春、巧姐、月英、綠綺、李紈、平兒、寶釵、蔣氏、馬氏、胡氏、秋芳、青兒、小紅、椿齡、鶴仙、薛宛蓉、梅冠芳、甄素云分著坐了。大家猜枚行令,直鬧到三更多天,方才散了,各自回去。
到了七月,賈祉周歲。探春、巧姐、月英、綠綺、尤氏、胡氏、蔣氏都來賀喜添壽,湘云等俱沒來。這日襲人也在這里園子里,有一班女檔子伺候。大家先都到了瀟湘館內,奶子抱出祉哥兒,大家接過來引逗玩笑了一會兒。于是,也有金壽星的、也有金魁星的、也有金必定如意的、也有玉鎖、玉佩的,都取出來與祉哥兒添壽。宛蓉、寶釵謝了,大家坐下,丫頭挨次送上茶來。
只見那瀟湘館的竹子一片綠陰,映著茜紗窗,分外幽靜。探春道:“古人用芭蕉繞屋,取名‘綠天庵’,那只宜于夏天,春秋天便不足觀,冬天便全然沒有了。那天摩詰‘雪里芭蕉’是只有那幅畫,沒有那件事,怎及這竹子,四時皆好看呢!古人說的好,‘何可一日無此君’。那蘇東坡還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呢!可見這竹子的綠陰,比芭蕉的綠陰就高多了。記得這里的名字,原叫“有鳳來儀’,后來林姐姐在里頭住,才改了叫瀟湘館的。”只見那粉墻上,有個月洞兒,洞外掛著一個鸚哥兒,在那里叫道:“客來了,倒茶。”襲人指著笑道:“這鸚哥兒有趣,倒也還是頭里的樣兒。”寶釵道:“我但到了這瀟湘館,便想起林妹妹來,故此總照他在日的鋪陳點綴,一毫不改。我到了瀟湘館雖然看不見林妹妹,我見了這屋子便猶如是有林妹妹在里頭的一般,猶如見了林妹妹一樣。這鸚哥是前年收拾起這屋子就買來的,也教會了好些話,也會念詩的了。”說著,那鸚哥便念詩道:“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平兒笑道:“這東西有趣,比別的雀鳥都好玩些。那八哥兒雖也會說話,形像是個粗笨的,怎得及他這毛片青翠配著這紅嘴兒好看呢!”巧姐道:“那就猶如這一片綠竹,須要這茜紗窗才映著出色的一樣。”
說著,四個女檔子進來磕頭請安。平兒便問道:“你們叫什么名字,今年十幾歲了呢?”只見一個大些的回道:“我叫慶喜,今年十六歲了。那一個叫雙喜,一個叫迎喜,都是十五歲。那一個叫添喜,今年十四歲了。”平兒道:“很好,你們都下去好生妝扮去罷。”于是,都請到榆蔭堂上聽唱,邢、王二夫人也到了。四個女檔子唱了一天,賞了八十串錢。席散后,各人便都回去了。
到了九月初一日,桂芳升了翰林院侍讀學士,各衙門及各親友都來賀喜。薛姨媽、邢岫煙、湘云、寶琴、月英、探春、巧姐、綠綺也都來了。初二日,外面一班大戲,園子里一班小戲兒。大家都在榆蔭堂上坐了聽戲,唱的是《遂人愿》的整本。寶釵道:“上年聽見外頭唱過這本戲的,我們都還沒聽過呢。這是《雷峰塔》的續本。”湘云道:“這續本不但能遂人愿,卻于情理吻合,關目合宜,通身還不甚支離。就如這‘雄黃山‘一段,也不厭其重復呢。”李紈道:“聽見今兒外頭唱的是《南陽樂》的整本。這本戲雖沒聽過,卻看見過這本傳奇,是新曲六種里頭的一種。這算是補天之石,演的是諸葛孔明滅魏平吳,也給這《遂人愿》的戲是一樣的意思。”湘云道:“那是從孔明有病禳星起,天遣華陀賜藥,北地王問病,興師滅魏平吳,功成歸臥南陽的故事。這本戲名為《補恨傳奇》,《遂人愿》也是補恨。這么說起來,今兒里外唱的戲雖不同,意思倒是一樣了呢。”寶釵道:“每每續書補恨的,其才遠遜前書,以致支離妄誕,便成畫虎類犬,自取續貂之誚。這兩本戲雖不能登峰造極,還算刻鵠類鶩的呢。”
說著,戲上已唱到西湖上和尚《哭妻》的關目。探春看了笑道:“這翻案的文章倒還做的有趣兒。想起頭里我們二哥哥出家做了和尚去了,各處找尋了年把,合家大小終日哭泣,鬧的家反宅亂。后來我回家來了,就說這都是事有一定,不必找尋了,也不必傷悲,只當沒有這個哥哥罷了。誰知后來,二哥哥有人見他又留了頭發,不是和尚了。并且優游自在,已成仙體,身居仙境。大家把這找尋傷悲的心腸,久已丟掉了,坦然毫無掛礙。可見頭里那些哀痛迫切,都是白撂掉了的。這會子,我們侄兒已發了科甲,入了詞林,又升了官。這也不是翻案的文章么?將來有人譜入填詞,還不是一本絕妙的好戲么!”湘云笑道:“不錯,不錯,我明兒閑了就先起稿兒做出這部傳奇來,大家看看,再為更改添補就是了。”岫煙道:“這本傳奇很不好作,為的人太多了,腳色不夠就轉不過來,恐難免掛漏之譏呢!”寶琴道:“人雖多,也只好揀點著要緊的人作,怎能全呢。”岫煙道:“這會子,現在的人就有二三十個,還有老祖太太、元妃姐姐、二姐姐、四妹妹、林妹妹、鳳姐姐這都是少不了的。”
探春道:“你這么一說,我倒偶然想起來,今兒還是有一個人生日的呢。”湘云道:“八月初三才是老祖太太的生日,今日是九月初二日,是誰的生日呢?你只怕記錯了罷!”巧姐站起身來道:“不錯,今兒是我娘的生日。姑媽倒還記得么!“李紈笑道:“我倒也忘了,九月初二是璉二太太的生日。頭里老祖太太在時,年年都要給他做的呢。”說著,早已擺席,大家坐定。等場上《遂人愿》的戲唱至《團圓》,大家賞了一百多串錢。席散時,才交二更天,薛姨媽、岫煙、湘云等大家都各自回家去了。
寶釵回至怡紅院中自己屋內,便收拾收寢。才合上眼去,只覺朦朧之中有一個美人在面前來,叫他道:“二嬸娘,你可還認得我么?”寶釵只當是傅秋芳來了,細看時并非秋芳,卻比秋芳格外嬌媚非常。這模樣兒的可人處,又是見過的。想了一會道:“你可是小蓉大奶奶么?”那美人笑容可掬的正要回答,只見后面轉過晴雯出來道:“寶二奶奶的眼力很好,可不是小蓉大奶奶是誰呢?”寶釵道:“你們今兒怎么得到這兒來的呢?”秦可卿道:“前月初三是老太太生日,我們那里林姑娘、二姑奶奶、四姑娘、璉二嬸娘都來給老太太磕頭的。我們沒來,等他們回去了,我才和晴雯姐姐兩個又后來的。今兒是璉二嬸娘的生日,今年四十九壽,又是金釧姐姐的生日。我們才剛兒在老太太那里稟了辭,還要趕著回去拜壽,順路兒到這兒來請嬸娘的安的。”寶釵道:“才剛兒還說今兒是鳳姐姐的生日呢。這會子,倒不如我和你們一起給拜壽去,就到你們那里逛逛,可使得使不得?”明雯道:“寶二奶奶既然要去,不要遲了,就走才好呢。”
于是,可卿在前,晴雯在后,寶釵在中,一路行來,隱隱如在云霧之中,明明就像并未出了大觀園的樣子。走了一會,遠遠望見一帶淡紅圍墻,走到面前,只見有幾個黃巾力士在門外把守,見了可卿等都分開兩旁,垂手侍立。寶釵問道:“這是那里了?”可卿道:“這就是芙蓉城了。”寶釵隨著可卿走進門去,只見前面有一座石頭牌坊。寶釵心下想道:“雖然走了多少路,并未見出了大觀園,這石頭牌坊倒像省親別墅似的。“及至走到牌坊面前看時,只見橫書四個大字是:“太虛幻境“,旁邊一副對聯上寫著道:
假作真時真作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寶釵道:“怎么這里又是太虛幻境了么?”可卿道:“太虛幻境就是芙蓉城,又名為離恨天,又名為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其實是一個地方兒。”于是,過了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金碧輝煌,上面一匾橫書四個金字道:“孽海情天”,又有一副長對聯寫道: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寶釵細細看了一遍,正待進去,只見宮門內早走出一群麗人來,大家齊聲笑道:“寶姐姐來了么?”要知出來的是些什么人,下回便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