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所起
或問歌曲所起。曰：天地始分，而人生焉，人莫不有心，此歌曲所以起也。《舜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詩》序曰：「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樂記》曰：「詩言其志，歌詠其聲，舞動其容，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故有心則有詩，有詩則有歌，有歌則有聲律，有聲律則有樂歌，永言即詩也，非于詩外求歌也。今先定音節(jié)，乃制詞從之，倒置甚矣。而士大夫又分詩與樂府作兩科。古詩或名曰樂府，謂詩之可歌也。故樂府中有歌、有謠、有吟、有引、有行、有曲。今人于古樂府，特指為詩之流，而以詞就音，始名樂府，非古也。舜命夔教冑子，詩歌聲律，率有次第。又語禹曰：「予欲聞六律、五聲、八音，在治忽，以出納五言。」其君臣《賡歌》、《九功》、《南風(fēng)》、《卿云》之歌，必聲律隨具。古者采詩，命太師為樂章，祭祀、宴射、鄉(xiāng)飲皆用之。故曰：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詩至于動天地，感鬼神，移風(fēng)俗，何也？正謂播諸樂歌，有此效耳。然中世亦有因筦弦金石造歌以被之，若漢文帝使慎夫人鼓瑟，自倚瑟而歌，漢魏作三調(diào)歌辭，終非古法。
歌詞之變
古人初不定聲律，因所感發(fā)為歌，而聲律從之，唐、虞三代以來是也，余波至西漢末始絕。西漢時，今之所謂古樂府者漸興，晉魏為盛，隋氏取漢以來樂器歌章古調(diào)并入清樂，余波至李唐始絕。唐中葉雖有古樂府，而播在聲律則(甚少)矣，士大夫作者，不過以詩一體自名耳。蓋隋以來今之所謂曲子者漸興，至唐稍盛，今則繁聲淫奏，殆不可數(shù)。古歌變?yōu)楣艠犯艠犯優(yōu)榻袂樱浔疽灰病：笫里L(fēng)俗益不及古，故相懸耳。而世之士大夫亦多不知歌詞之變。
古者歌工樂皆非庸人
子語魯太師樂，知樂深矣。魯太師者亦可語此耶？古者歌工、樂工皆非庸人，故摯適齊，干適楚，繚適蔡，缺適秦，方叔入河，武入漢，陽、襄入海，孔子錄之。八人中，其一又見于《家語》。孔子學(xué)琴于師襄子，襄子曰「吾雖以擊磬為官，然能于琴，今子于琴已習(xí)」是也。子貢問師乙：「賜宜何歌？」答曰：「愛者宜歌商，溫良而能斷者宜歌齊，寬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達(dá)而信者宜歌大雅，恭儉而好禮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靜、廉而謙者宜歌風(fēng)。」師乙，賤工也，學(xué)識乃至此。又曰：「歌者上如抗，下如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勾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歌之妙不越此矣。今有過鈞容班教坊者，問曰：「某宜何歌？」必曰：「汝宜唱田中行、曹元寵小令。」
漢初古俗猶在
劉、項(xiàng)皆善作歌，西漢諸帝如武、宣類能之。趙王幽死，諸王負(fù)罪死，臨絕之音，曲折深迫。廣川王通經(jīng)，好文辭，為諸姬作歌尤奇古。而高祖之戚夫人、燕王旦之華容夫人兩歌，又不在諸王下，蓋漢初古俗猶在也。東京以來，非無作者，大概文釆有余，情性不足。高歡玉壁之役，士卒死者七萬人，慚憤發(fā)疾，歸使斛律金作《(束力)勒歌》。其辭略曰：「山蒼蒼，天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歡自和之，哀感流涕。金不知書，能發(fā)揮自然之妙如此，當(dāng)時徐、庾輩不能也。吾謂西漢后，獨(dú)《(束力)勒歌》暨韓退之《十琴操》近古。
荊軻易水歌
荊軻入秦，燕太子丹及賓客送至易水之上，高漸離擊筑，軻和而歌，為變征之聲，士皆涕淚。又前為歌曰：「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復(fù)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fā)上指冠。軻本非聲律得名，乃能變征換羽于立談間，而當(dāng)時左右聽者，亦不憒憒也。今人苦心造成一新聲，便作幾許大知音矣。
古音古辭亡缺
或問：元次山補(bǔ)伏羲至商十代樂歌，皮襲美補(bǔ)九夏歌，是否？曰：名與義存，二子補(bǔ)之無害。或有其名而無其義，有其義而名不可強(qiáng)訓(xùn)，吾未保二子之全得也。次山曰：「嗚呼！樂聲自太古始，百世之后，盡亡古音；樂歌自太古始，百世之后，遂亡古辭。」次山知之晚也。孔子之時，三皇五帝樂歌已不及見，在齊聞《韶》，至三月不知肉味。戰(zhàn)國秦火，古器與音辭亡缺無遺。
自漢至唐所存之曲
漢時雅鄭參用，而鄭為多。魏平荊州，獲漢雅樂，古曲音辭存者四，曰：《鹿嗚》、《騶虞》、《伐檀》、《文王》。而左延年之徒以新聲被寵，復(fù)改易音辭，止存《鹿鳴》一曲，晉初亦除之。又漢代短簫鐃歌樂曲，三國時存者，有《朱鷺》、《艾如張》、《上之回》、《戰(zhàn)城南》、《巫山高》、《將進(jìn)酒》之類，凡二十二曲。魏、吳稱號，始各改其十二曲。晉興，又盡改之，獨(dú)《玄云》、《釣竿》二曲名存而已。漢代鼙舞，三國時存者，有《殿前生桂樹》等五曲，其辭則亡。漢代胡角《摩訶兜勒》一曲，張騫得自西域，李延年因之更造新聲二十八解，魏晉時亦亡。晉以來新曲頗眾，隋初盡歸清樂。至唐武后時，舊曲存者，如《白雪》、《公莫》、《巴渝》、《白纻》、《子夜》、《團(tuán)扇》、《懊(忡去中改農(nóng))》、《石城》、《莫愁》、《楊叛》、《烏夜啼》、《玉樹后庭花》等，止六十三曲。唐中葉，聲辭存者，又止三十七，有聲無辭者七，今不復(fù)見。唐歌曲比前世益多，聲行于今、辭見于今者，皆十之三四，世代差近爾。大抵先世樂府，有其名者尚多，其義存者十之三，其始辭存者十不得一，若其音則無傳，勢使然也。
晉以來歌曲
石崇以《明君曲》教其妾綠珠，曰：「我本漢家子，將適單于庭。昔為匣中玉，今為糞土英。」綠珠亦自作《懊(忡去中改農(nóng))歌》曰：「絲布澀難縫。」桓伊侍孝武飲燕，撫弦而歌《怨詩》曰：「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dú)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輔王政，二叔反流言。」熊甫見王敦委任錢鳳，將有異圖，進(jìn)說不納，因告歸。臨與敦別，歌曰：「徂風(fēng)飆起蓋山陵，氛霧蔽日玉石焚。往事既去可長嘆，念別惆悵會復(fù)難。」陳安死，隴上歌之曰：「隴上壯士有陳安，軀干雖小腹中寬，愛養(yǎng)將士同心肝。囗驄父馬鐵鍛鞍，七尺大刀奮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盤，十蕩十決無當(dāng)前。戰(zhàn)始三交失蛇矛，棄我囗驄竄巖幽，為我外援而懸頭。西流之水東流河，一去不還奈子何。」劉曜聞而悲傷，命樂府歌之。晉以來歌曲見于史者，蓋如是耳。
唐絕句定為歌曲
唐時古意亦未全喪，《竹枝》、《浪淘沙》、《拋球樂》、《楊柳枝》，乃詩中絕句，而定為歌曲。故李太白《清平調(diào)》詞三章皆絕句。元、白諸詩，亦為知音者協(xié)律作歌。白樂天守杭，元微之贈云：「休遣玲瓏唱我詩，我詩多是別君辭。」自注云：「樂人高玲瓏能歌，歌予數(shù)十詩。」樂天亦《醉戲諸妓》云：「席上爭飛使君酒，歌中多唱舍人詩。」又《聞歌妓唱前郡守嚴(yán)郎中詩》云：「已留舊政布中和，又付新詩與艷歌。」元微之《見人詠韓舍人新律詩戲贈》云：「輕新便妓唱，凝妙入僧禪。」沈亞之送人序云；「故友李賀，善撰南北朝樂府故詞，其所賦尤多怨郁凄艷之巧。誠以蓋古排今，使為詞者莫得偶矣。惜乎其終亦不備聲弦唱。」然唐史稱：李賀樂府?dāng)?shù)十篇，云韶諸工皆合之弦筦。又稱：李益詩名與賀相埒，每一篇成，樂工爭以賂求取之，被聲歌供奉天子。又稱：元微之詩，往往播樂府。舊史亦稱：武元衡工五言詩，好事者傳之，往往被于筦弦。又舊說：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詣旗亭飲。梨園伶官亦招妓聚燕，三人私約曰：「我輩擅詩名，未定甲乙，試觀諸伶謳詩分優(yōu)劣。」一伶唱昌齡二絕句云：「寒雨連汪夜入?yún)恰Ｆ矫魉涂统隆Ｂ尻栍H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奉帚平明金殿開，強(qiáng)將團(tuán)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一伶唱適絕句云：「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云居。」之渙曰：「佳妓所唱，如非我詩，終身不敢與子爭衡。不然，子等列拜床下。」須臾，妓唱：「黃沙遠(yuǎn)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舂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之渙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以此知李唐伶伎取當(dāng)時名士詩句入歌曲，蓋常俗也。蜀王衍召嘉王宗壽飲宣華苑，命宮人李玉簫歌衍所撰宮詞云：「輝輝赫赫浮五云，宣華池上月華春。月華如水映宮殿，有酒不醉真癡人。」五代猶有此風(fēng)，今亡矣。近世有取陶淵明《歸去來》、李太白《把酒問月》、李長吉《將進(jìn)酒》、大蘇公赤壁前后賦協(xié)入聲律，此暗合其美耳。
元微之分詩與樂府作兩科
元微之序《樂府古題》云：「操、引、謠、謳、歌、曲、詞、調(diào)八名，起于郊祭、軍賓、吉兇、苦樂之際。在音聲者，因聲以度詞，審調(diào)以節(jié)唱，句度短長之?dāng)?shù)，聲韻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準(zhǔn)度。而又別其在琴瑟者為操、引，采民甿者為謳、謠，備曲度者總謂之歌、曲、詞、調(diào)。斯皆由樂以定詞，非選詞以配樂也。詩、行、詠、吟、題、怨、嘆、章、篇九名，皆屬事而作，雖題號不同，而悉謂之為詩可也。后之審樂者，往往采取其詞度為歌曲，蓋選詞以配樂，非由樂以定詞也。」微之分詩與樂府作兩科，固不知事始，又不知后世俗變。凡十七名皆詩也，詩即可歌，可被之筦弦也。元以八名者近樂府，故謂由樂以定詞；九名者本諸詩，故謂選詞以配樂。今樂府古題具在，當(dāng)時或由樂定詞，或選詞配樂，初無常法。習(xí)俗之變，安能齊一。
古人善歌得名不擇男女
古人善歌得名，不擇男女。戰(zhàn)國時，男有秦青、薛談、王豹、綿駒、瓠梁，女有韓娥。漢高祖《大風(fēng)歌》，教沛中兒歌之。武帝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歌。漢以來，男有虞公、李延年、朱顧仙、朱子尚、吳安泰、韓法秀，女有麗娟、莫愁、孫瑣、陳左、宋容華、王金珠。唐時男有陳不謙、謙子意奴、高玲瓏、長孫元忠、侯貴昌、韋青、李龜年、米嘉榮、李袞、何戡、田順郎、何滿、郝三寶、黎可及、柳恭。女有穆氏、方等、念奴、張紅紅、張好好、金谷里葉、永新娘、御史娘、柳青娘、謝阿蠻、胡二(女市)、寵妲、盛小叢、樊素、唐有態(tài)、李山奴、任智方四女、洞云。今人獨(dú)重女音，不復(fù)問能否。而士大夫所作歌詞，亦尚婉媚，古意盡矣。政和間，李方叔在陽翟，有攜善謳老翁過之者。方叔戲作《品令》云：「歌唱須是玉人，檀囗皓齒冰膚。意傳心事，語嬌聲顫，字如貫珠。老翁雖是解歌，無奈雪鬢霜須。大家且道，是伊模樣，怎如念奴？」方叔固是沈于習(xí)俗，而語嬌聲顫，那得字如貫珠？不思甚矣。
論雅鄭所分
或問雅鄭所分。曰：中正則雅，多哇則鄭；至論也。何謂中正？凡陰陽之氣，有中有正，故音樂有正聲，有中聲。二十四氣，歲一周天，而統(tǒng)以十二律。中正之聲，正聲得正氣，中聲得中氣，則可用。中正用，則平氣應(yīng)。故曰：中正以平之。若乃得正氣而用中律，得中氣而用正律，律有短長，氣有盛衰，太過不及之弊起矣。自揚(yáng)子云之后，惟魏漢津曉此。東坡曰：「樂之所以不能致氣召和如古者，不得中聲故也。樂不得中聲者，氣不當(dāng)律也。」東坡知有中聲，蓋見孔子及伶州鴆之言，恨未知正聲耳。近梓潼雍嗣侯者，作正笙訣琴數(shù)，還相為宮，解律呂逆順相生圖。大概謂知音在識律，審律在習(xí)數(shù)。故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諸譜以律通不過者，率皆淫哇之聲。嗣侯自言得律呂真數(shù)，著說甚詳，而不及中正。
歌曲拍節(jié)乃自然之度數(shù)
或曰：古人因事作歌，輸寫一時之意，意盡則止，故歌無定句；因其喜怒哀樂，聲則不同，故句無定聲。今音節(jié)皆有轄束，而一字一拍，不敢輒增損，何與古相戾歟？予曰：皆是也。今人固不及古，而本之情性，稽之度數(shù)，古今所尚，各因其所重。昔堯民亦擊壤歌，先儒為搏拊之說，亦曰所以節(jié)樂。樂之有拍，非唐虞創(chuàng)始，實(shí)自然之度數(shù)也。故明皇使黃幡綽寫拍板譜，幡綽畫一耳于紙以進(jìn)，曰：「拍從耳出。」牛僧孺亦謂拍為樂句。嘉佑間，汴都三歲小兒在母懷飲乳，聽曲皆捻手指作拍，應(yīng)之不差。雖然，古今所尚，治體風(fēng)俗，各因其所重，不獨(dú)歌樂也。古人豈無度數(shù)？今人豈無性情？用之各有輕重，但今不及古耳。今所行曲拍，使古人復(fù)生，恐未能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