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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培連理(1)

  • 八洞天
  • 筆煉閣
  • 4806字
  • 2015-11-09 14:31:54

斷冥獄推添耳書生

代賀章登換眼秀士

詩曰:

野草青青土一丘,千年埋骨不埋羞。

殷勤寄語人間婦,自古糟糠合到頭。

此詩是方正學先生過朱買臣妻之墓而作,勸世間婦人休嫌丈夫貧賤。且莫說貧賤的有時富貴,縱使終身不富貴,也該到頭相守。倘必希圖他年富貴,勉強守著目前貧賤,就不是個有意思的婦人了。朱買臣之妻若是個有意思的,丈夫要去求官,還該阻他,不要他去。你道漢武帝時的官,可是容易做的?買臣只為貪著功名,后來坐張湯事,懼罪自殺。皆緣妻子嫌他貧賤,激他走這條路,豈非為妻子所誤!假如妻子肯到頭守著糟糠,丈夫也便到頭守著貧賤,何至貪求富貴,以至刑戮。所以方正學詩中,并不較量富貴不富貴,更不提起會稽太守馬前潑水之事,只說“糟糠合到頭”。然天下婦人,不嫌丈夫貧賤的還有,不嫌丈夫廢疾的卻難。富貴危險,或不如貧賤安穩。若說廢疾人,倒勝過五官具足的,這卻誰個肯信?如今待在下說一奇女子,不但不嫌丈夫貧賤,并不嫌丈夫廢疾。才女愛才子,就如才子愛才子一般;夫妻相愛,竟像朋友相識。后來神明靈應,把廢疾忽變好了。

此事出在明朝洪武年間,南直揚州府有個秀才,姓莫名豪,字千英,豐姿秀美,文才敏捷,賦性豪爽。不幸父母雙亡,家道蕭索,胸中雖有才,手中卻乏鈔。人情只重有”貝”字的才,不重沒”貝”字的才。所以年近二十,未諧姻眷。只結交得一個好朋友,那人姓聞名聰,字作謀,學識淹博,議論雄快,與莫豪是至交。時常相敘,攀今吊古,談起來便是竟日。聞聰常說:人不當以成敗論英雄,設使少康若敗,便是有窮的多士多方;武庚若成,便是有商的一成一旅。可笑世人識見淺薄,見伯夷指武王為暴,便道奇怪,不敢真個認他為暴;見武王指洛民為頑,便都說是頑了。又常言短喪之制,不是漢文帝始,是漢景帝始。文帝素性謙恭,當其踐位,有讓三讓再之文;勸其立儲,有重我不德之詔,故臨終亦自謙德薄,遺命短喪。文帝雖如此謙恭,在景帝自當盡禮。若云父命宜從,則辭踐位,即不該踐位;辭建儲,即不該建儲,連景帝也不必立了。奈何獨從其短喪之命,這不是短喪自景帝起的。又常論斷王導為奸臣,溫嶠為逆子。嵇紹雖忠,未能全孝,不如有向北坐的王裒;王祥雖孝,有缺于忠,不如必在汶上的閔字。如此妙論,不一而足。莫豪深加嘆服。但那聞聰有一件酷好的事,是仙家修煉之術。妻室也不肯娶,常閉戶獨坐,做那養真運氣的工夫。原來做這工夫,須要有傳授,若得法便好,若不得法,反要弄出病來。聞聰無師之學,未從其法,竟把一雙耳朵弄聾了。卻又有一件奇事,時常夢到陰司,替冥官斷獄,夢中聽訟,耳卻不聾,及至醒來,依然聾了。聞聰自笑道:“昔有仆夫夜夢為王,日間雖勞,夢中卻樂,吾今雖聾,又何病焉!”人有不信他的,都道他是鬼話,又見他耳聾,是個殘疾人,不甚敬重他。只有莫豪始終欽服,常對他說道:“《史記屈原傳》云:王聽之不聰。楚懷王何當耳聾,只為心里不聰,便與耳聾一般。據我看來,世人皆聾,唯兄不聾耳。”因即題詩一首云:豈惟耳目有聾盲,心不聰明病與均。

人世即今多耳目,能聞能見幾何人。

莫豪正與聞聰說得著,不想聞聰自恨修煉不得法,欲出外遍求仙方,遂別了莫豪,往臨安天目山訪道去了。

莫豪自聞聰別后,甚覺寂寞,雖還有幾個朋友,都不甚相契。其間有一人,姓黎名竹,號淇卿,因他頭有瘡,光禿無發,人便順口叫他“黎”,又叫他“竹”,又叫他”黎和尚”。那人本是個包攬詞訟的秀才。莫豪原與他意氣不合,他卻偏要強來親近,每有呈詞手謁,及與人爭辨的書札,便把來與莫豪看。

莫豪見他文字不濟,忍不住替他改削了幾次。外人見了莫豪改削過的,都交口稱贊。黎竹大喜,后來便竟求莫豪代作,也略把些潤筆之資相送。又知莫豪好飲,常置酒相款。因此,莫豪亦不復拒之。一日,黎竹與莫豪對酌,因說道:“吾兄善于詼諧,喜笑怒罵,皆成文章。小弟昨日受了一個駝背人的氣,求兄做一首駝背的詩去嘲他。”莫豪乘著酒興,隨口念道:哀哉駝背翁,行步甚龍鐘。

遇客先施禮,無人亦打躬。

有心尋地孔,何面見蒼穹。

仰臥頭難著,俯眠腹又空。

蝦身窘且縮,黿背聳還豐。

雨不沾懷內,臀常曬日中。

娶妻須疊肚,摟妾怎偎胸。

樺石差堪擬,斷環略可同。

小橋稱雅號,新月笑尊容。

赴水如垂釣,懸梁似掛弓。

生來偏局促,死去也謙恭。

黎竹聽罷,不覺大笑,便取筆寫出,袖著去了。一日,又來對莫豪說道:“前日嘲駝背的詩甚妙,今日還要做首嘲鼻與癟鼻的詩。兄可肯做么?”莫豪笑道:“就做何妨!”便又帶笑念出兩首詩來。其嘲鼻的詩道:扈鼻是前緣,夜來開口眠。

讀書聲不出,講話語難傳。

聞香全不覺,遇臭竟安然。

一事差堪用,教他看糞船。

其嘲癟鼻的詩道:

世間癟鼻最蹊蹺,形得眼高嘴又高。

將去面光渾不礙,打來巴掌任橫超。

踏平鬼臉羞堪擬,跌匾尿瓶略可描。

面孔分明如屁股,中間反嵌一條槽。

莫豪念畢,笑得黎竹眼花沒縫,又牢牢地記著。莫豪笑道:“兄只顧要嘲人,全不想自己亦有可嘲之處。吾聞外人嘲兄為‘黎和尚’。如今待小弟替兄解嘲何如?”說罷,便取筆寫出幾段笑話,乃是《和尚笑鎞鎞》與《鎞鎞答和尚》的謔語。

《和尚笑鎞鎞》云:

兩頭一樣光,甘苦不相當。

我光是披剃,你光因鎞瘡。

一樣兩光頭,我凈你卻垢。

走到人前去,嫌你腥臊臭。

和尚解風流,能將信女勾。

婦人喜和尚,不喜?鎞頭。

《?鎞答和尚》云:

只言和尚斬六根,發去哪知根尚存。

頭尚破除惟我凈,光光不剩一絲痕。

夭風吹落滿頭芳,誰道輪老我潔郎。

一頂梅花渾似雪,?鎞頭上放毫光。

人見禿驢吐涎去,只因和尚不吉利。

時來曉夜要搔瘡,唯有?鎞最利市。

偷香手段禿驢高,我輩風情也不饒。

誰道婦人不喜?,世間唯有?鎞騷。

莫豪寫畢,撫掌大笑。黎竹看了,也禁不住笑,心里雖怪他尖酸,卻因常要求他文字,只得忍耐,欲待也做幾句嘲他,又做不出什么。

過了幾日,莫豪因飲多了新酒,染患目疾,悶坐在家。黎竹叩門而來,相見問候畢,袖中取出一紙,說道:“弟聞尊目有恙,特覓一妙方在此。”莫豪接來張眼看時,上寫道:木賊草去兩頭,何首烏用其尾,敗龜板取其中。

莫豪見了,變色說道:“兄怎生這等罵我!”黎竹道:“如何是罵兄?”莫豪道:“‘木賊草’去了兩頭是’賊’字,‘何首烏’只用其尾是‘烏’字,‘敗龜板’只取中間的‘龜’字。

罵我賊烏龜,是何道理?”黎竹道:“木賊草、何首烏,都是眼科中妙藥,龜板也是滋陰的,正對兄目疾,休猜差了。”莫豪道:“兄莫亂道,這方決不是你寫的。必是哪個教你寫的,你實對我說。”黎竹被逼問不過,只得說道:“其實是一個家表弟教我寫的。”莫豪道:“令表弟好沒道理,他姓什名誰?”

黎竹道:“他是家姑娘之子,姓晁。”莫豪道:“向來不聞兄有這個表弟?”黎竹道:“因他年紀尚幼,故一向不曾說起。”

莫豪道:“他與我素不相識,何故便如此惡謔!”黎竹笑道:“他聞小弟被兄嘲笑,故代為奉答耳!”莫豪道:“小子太弄聰明,待我也答他幾句。”便叫黎竹代寫,自己信口念道:木除草去用中央,賊善醫人賊亦良。

何首取梢龜取腹,烏龜肚里有奇方。

黎竹代寫罷,笑道:“他把個啞謔兒嘲兄,如今反被兄嘲了。”莫豪道:“這只算答他,我今也把個啞謎兒嘲他幾句,看他如何答我?”便又念出四句道:上有兩山橫對,下有半朵桃花。

或作縮頭龜子,黿鼉不甚爭差。

念畢,又教黎竹寫了,“一并拿去與你那表弟看。”黎竹道:“這是什么啞謎?”莫豪道:“兄莫管,只聞令表弟可猜得出!”黎竹含笑而去。次日,又來說道:“兄昨日的啞謎,家表弟一猜便著,道是嘲他姓的‘晁’字,他細細解與我聽說:“‘兩山橫對’,是上面‘曰’字;‘半朵桃花’,是下面‘兆’字;‘龜子’、‘黿鼉’者,因古體‘晁’字,是‘曰’字下加‘黽’字,其形與‘黿’‘鼉’等字相類耳!”莫豪笑道:“虧他猜,卻也聰明。”黎竹袖出一紙道:“他今也把尊姓的‘莫’字,答嘲幾句在此,也教我寫來與兄看哩!待我念來你聽。”說罷,便看著紙上念道:似美不是美,如英不是英。

縱使胸中有子曰,可憐徒作草間人。

莫豪聽罷,倒歡喜起來,說道:“令表弟才思敏紿,是一個極聰明的人。”黎竹笑道:“他恁般嘲你,你倒喜他。”莫豪道:“兄不曉得,贊得不通,贊亦沒趣,嘲得好時,嘲亦快意。你有這等一個聰明表弟,如何不同他來與我一會?”黎竹道:“家姑娘早寡,只生此子。因他年幼,愛之如處女,只教他閉戶讀書,不要他接見朋友!”莫豪道:“他今幾歲了?”

黎竹道:“才十六歲。”莫豪道:“十六歲也不為年幼了,如何不要他見客?既是他不肯來,待小弟目疾稍愈,先去拜他。”

黎竹道:“家姑娘性極板執,吾兄就去,也未必肯放表弟出來接見,反要怪小弟牽引多事。不如且消停幾時,等他成人后,相交未遲。”莫豪沉吟道:“也罷,令表弟既不可即見,待小弟把他嘲我的言語,再破幾句,看他可能更答否?”黎竹道:“這個使得,待我再替兄寫去與他看。”莫豪便又念道:似美正是美,如英正是英。

人雖伏草下,其人是大人。

黎竹寫來袖著,作別去了。停了幾日,又到那晁家來。

看官,你道那晁家表弟是誰?原來不是黎竹的表弟,乃是黎竹的表妹。黎竹姑夫晁育華,只生此女,小字七襄,姿容仿佛天仙,聰明勝過男子。身邊有個侍兒,名喚春山,年紀比七襄小兩歲,也生得娉婷伶俐,頗知文墨。七襄與她如姊妹一般相愛。不幸晁育華早逝。母親黎氏,孀居無倚,欲招贅一個女婿在家,卻急切難得個快婿,常托黎竹替他留心選擇。這黎竹若是個有意思的,便該想佳人必須配才子,才如莫豪,正堪與七襄作配,況又是你的相知,這段美姻緣,便急急該替他玉成了。爭奈黎竹是勢利小人,他與本城一個富家子弟古淡月相好。

那古淡月斷弦未續,欲求七襄為繼室。黎竹有心要做這頭媒,怎肯把表妹作成窮朋友。所以,在莫豪面前,只說是表弟,并不說是表妹。正是:佳人與才子,理合聯姻契。

表兄不玉成,詐稱妹作弟。

黎竹對莫豪便不說實話,及到晁家,卻又常把莫豪做的文字與七襄看。七襄深服其才,又知他尚未聯姻,甚有相慕之意。

因聞其善謔,故也替黎竹寫個藥方兒去嘲他。卻被莫豪答嘲過來,七襄見了,口中雖埋怨黎竹不該說出”晁”字,被他輕薄,心里卻愈愛莫豪的聰明,因也把”莫”字來嘲幾句,看他怎生回答。及見了莫豪的答語,一發歡喜。黎竹道:“他還要你再答,你不可弱與他。”七襄笑道:“答之何難!”隨又將“莫”字再做幾句道:有言可陳謨,無金不成鏌。

摹擬手空揮,摸索才終落。

若應募卒力不堪,欲作幕賓中折角。

七襄這幾句,正道破了莫豪的心事。第一句贊他的才,第二句憐他的貧,第三、第四句嘆他淪落不偶,第五句說他不肯棄文就武,第六句說他不屑為門館先生。此非相嘲,實是相惜。

黎竹卻不解其中深意,只道是相罵的言語,正要七襄罵斷了莫豪,絕了他求見之意,便寫將去與莫豪看。此時莫豪目疾已漸愈,一見此語,喜得手舞足蹈;不但愛其巧思,又感其知己,便再三央浼黎竹,要他引見。黎竹左支右吾,只不把實話對他說,及問晁家住在哪里,又不肯說出。莫豪乃私問黎家的小童,方才得知了晁家的住處,竟寫個眷教弟帖兒自往拜訪。到得晁家門首,恰值晁母掃墓回來,正在門前下轎,后面隨著個老嫗。

莫豪等晁母下了轎,進內去了,方走上一步,把帖兒傳與那老嫗,說道:“我莫相公,特來拜望你家大官人。”老嫗道:“相公莫非差了,我家只有個小姐,并沒有官人的。這帖兒不敢領。”莫豪心疑,因問道:“宅上可是姓晁?”老嫗道:“正是晁家。”莫豪道:“有個黎相公,可是宅上令親?”老嫗道:“他是我家老安人的內侄,時常往來的。”莫豪道:“可又來,黎相公說宅上有個十六歲的官人在家。”老嫗道:“只我家小姐便是十六歲,哪里還有什么官人?相公聽錯了!”莫豪聞言,才曉得黎竹一向哄他,所云表弟竟是表妹。因又婉言問道:“不敢動問宅上小姐,可是知書識字的么?”老嫗笑道:“我家小姐的才學,只怕比那黎相公倒勝幾倍哩!”莫豪聽罷,十分驚喜,想道:“這等說起來,前日那些巧思妙語,都是這小姐的了。天下有恁般聰慧女郎,我向認她是男子,欲與之為友,今既知是女子,決當與之為配。這媒人就要老黎做便了。”

遂急急奔到黎家,要求黎竹做媒。正是:前此只思歌伐木,從今方欲詠夭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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