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又起個兇惡念頭,思量要去拐盜那還郎,早晚常到衍祚門首往來窺伺。一日,衍祚替亡妻強氏舉殯,宜男也同到墓所送葬,只叫來寧夫婦隨去,將還郎交付養娘收管,與小廝興兒一同看家。那時還郎已三歲了,當宜男早起出門時,他正睡熟,及至清晨醒來,不見了母親,只管啼哭,定要興兒抱去尋覓。
養娘騙他不住,只得叫興兒抱他去門前玩耍。興兒與他耍了一回,聽得養娘在內叫道:“興兒,你把小官人來與我抱了。你自上鄰家取火。”興兒應了一聲,卻待抱還郎進去,還郎哪里肯?興兒只得把他放在門檻上,空身入內,到廚下去尋取引火的紙板。誰知紀望洪那時也假意要來送殯,起早地走來,卻見還郎獨自一個坐在門前,便起歹念,哄他道:“你要尋哪個?我抱你去尋。”那小孩子不知好歹,竟被他抱在懷里,一道煙走了。說時遲,那時快,望洪抱了還郎,穿街過巷,一霎時跑出城外。正走之間,劈面遇著了喜祥,叫道:“大舍,你抱這小官人到哪里去?”望洪知喜祥被叔叔責逐,必然不喜歡主人的,便立住了,把心話對他說知。喜祥道:“你來得正好。我自被逐之后,便去投靠了畢東厘老爺。他的小夫人鸞姨另居在莊上,離此只一二十里遠近。前年那小夫人懷孕將產,恰遇畢爺選了京官,赴京去了。小夫人產了一女,卻只說是男,使我到京中報喜。畢爺住在京師二年有余,目下大夫人死了,要接取小夫到京同祝小夫人急欲尋個兩三歲的孩兒,假充公子去騙主人,正苦沒尋處。你若把這孩子賣與她,倒可得幾兩身價,我們兩個同分何如?”望洪喜道:“如此最妙。”便與喜祥到飯店中吃了飯,抱著還郎一同奔至莊上。喜祥抱還郎與鸞姨看,鸞姨見還郎眉清目秀,年紀又與自己女兒相同,十分中意,便將十兩銀子買了。喜祥與望洪各分了五兩,望洪自回家去訖。
鸞姨把所生女兒,命喜祥抱去寄養在莊后開腐店的王小四家,與他十兩銀子,吩咐他好生撫育,待過幾時,設法領回。小四領諾。鸞姨自帶了假公子,與喜祥夫婦起身赴京,不在話下。
且說那日紀家的養娘見興兒空身入來,忙走出去看時,還郎已不見在門前了。慌得養娘急走到街上叫喚,并不見答應。
忙呼興兒到兩邊鄰舍家尋問,奈此時天色尚早,鄰舍開門的還少。
有幾家開門的,都說不曾見。養娘與興兒互相埋怨,河頭井里,都去張得到,更沒一些影兒。慌亂了一日,到得夜間,衍祚與宜男歸家,聽說不見了還郎,跌腳捶胸,一齊痛哭起來。
正是:
璧去復歸誠有幸,珠還再失待如何。
衍祚寫著招子,各處粘貼,哪里有半分消息,眼見得尋不著的了。自嘆命中無子,勉強不得。宜男因哀念孩兒,時常患玻看看又過了三四年,更不見再產一男半女。
衍祚因想起亡妻強氏,當初曾許下開封府大相國寺香愿不曾還得,或因這緣故,子息難招,便發心要去還愿。擇下吉日,吩咐養娘與來寧妻子,好生伏侍宜男,看管家里,自己卻帶了來寧,起身往開封府去。在路行了幾日,忽一夜,投一個客店歇宿,覺得臥榻上草褥之下累累有物,黑暗中伸手去摸時,摸出一個包兒,像有銀兩在內,便把來藏過。至天明打開一看,果然是一包銀子。里面寫道白銀十五兩,共九錠五件,銀包面上有個小紅印兒,乃是“畢二房記”四字。衍祚看了,想道:“這客人失落了這東西,不知怎樣著忙?幸喜是我拾了,須索還他。”當日便不起身,住在店中等了一日,卻不見失銀的人來。衍祚暗想:“我若只顧住在此呆等,誤了我燒香的事,如何是好?”沉吟一回,心生一計,把那包銀子封好交付店主人,說道:“這包銀兩是一個姓畢的舍親暫寄我處,約在此間店里還他的。今不見他來,或者他已曾來過,因不見我,又往近邊那里去了。即日少不得就要轉來。但我卻等他不及,只得把這銀子轉寄貴店,我自去了。他來問時,煩你替我交還他,幸勿有誤!”店主人指著門前招牌道:“我這里有名的張家老客店,凡過往客官有什東西寄頓在此,再不差誤的。”衍祚大喜,便另自取銀三錢,送與店主人,作寄銀的酬儀。又叮囑道:“須記舍親姓畢,房分排行第二,不要認錯了別人。”店主人接了銀子,滿口應承。衍祚臨行,又再三叮嚀而別。
不則一日,來至開封府。那所在是帝王建都之處,好不熱鬧。衍祚下了寓所。到次日,那往大相國寺進過了香,在寺中隨喜了半晌。回寓吃了午飯,叫來寧隨著,帶了些銀兩在身邊,到街市上閑行,看些景致,買些土宜。閑步之間,偶然走入一條小巷里,見一個人家,掩著一扇小門,門前掛個招牌,上寫道:“侯家小班寓”,只聽得里面有許多小孩子歌唱之聲。衍祚立住腳聽了一回,歌聲歇處,卻聞得一個孩子啼哭甚哀,又聞有人大聲叱喝。衍祚正聽間,只見對門一個老者扶杖而立,口中喃喃他說道:“可憐這孩子也是好人家出來的,若遇個做好事的人收了他去,倒是一場陰德。”衍祚聽說,便向老者拱拱手,問其緣故。老者道:“有個刑部員外畢老爺,諱東厘,是歸德府人。他有個小夫人倪氏,叫做鸞姨,生下個公子,畢爺愛如珍寶。不想近日畢爺病故,鸞姨也死了。他家里大叔說這公子是抱來的,不是親生之子。因此他家的大公子畢獻夫竟自扶柩回鄉,把這小孩子丟在京中。恰遇這對門教戲的侯師父,收養在家,要他學戲,他不肯學,所以啼哭。”衍祚聞言,惻然道:“我也是歸德府人,與畢東厘同鄉。待我收留了這孩子去罷。”老者道:“客官當真么?這是一件好事體。”衍祚道:“就煩老丈替我去說一說!”老者便扶著杖,走過大門,喚那姓侯的出來,對他說知其意。那人道:“這孩子既不肯學戲,我留他也沒用。但我已白養了他三五個月了。”衍祚道:“這不難,我自算飯錢還你。”便向身邊取出白銀三兩奉送。那人接了銀子,歡天喜地,就去引出那孩子來,交與衍祚領去。衍祚又將幾錢銀子謝了那老者。然后叫來寧領著孩子,回到寓所,替他梳洗了一番。仔細看他的面龐,卻與還郎的面仿佛相似。
問他年紀,說是八歲,算來還郎若在,也是八歲了。衍祚甚是驚疑。再細問他親生父母是何人?孩子道:“我幼時失散,不記得了。只聽得有人說,我是三歲時被人在歸德府城中偷出去的。”衍祚聽說,一發驚訝。
便去脫他的左足來看,卻一樣有駢指在上,不覺又驚又喜,抱著孩子哭道:“你就是我親兒還郎了。你認得我父親么?”
遂把以前失散的緣故對他說了。還郎才曉得衍祚就是自己的親父。正是:再經失散悲何限,重得團圓喜倍常。
衍祚得了還郎,歡喜無限,即日起身,趕回家中,說與宜男知道。宜男喜出望外,捧著還郎,相抱而泣。一向宜男為思念孩兒,常常患病,今既得還郎之后,身子漸漸好了。倒是還郎因在侯家受了些瞅唧,饑飽不時,又長途跋涉而歸,身子有病,延醫調治,才得痊可。醫生又寫下個藥方,教衍祚合一料丸藥與他吃。衍祚依言,便往畢思恒店里去買藥。原來思恒與衍祚雖存識面,卻不相熟,當下看了藥帳,該價銀二兩。衍祚稱銀與他,卻稱錯了,稱了三兩。思恒忙取出一兩來奉還。衍祚謝道:“難得你這樣好人。”思恒笑道:“我今還你這一兩銀子,何足為奇!我前日曾帶十五兩銀子出去賣藥,卻遺失在一個客店里。兩日后才去尋,以為必落他人之手。不想遇著個好人,竟把來寄與店主人,送還了我。可惜不曾曉得那人的姓名!”衍祚便道:“可是張家老客店里么?所失之銀可是九錠五件么?銀包上可是有”畢二房記’一個小紅印的么?”思恒失驚道:“老丈如何曉得?莫非還銀的就是老丈么?”衍祚笑道:“然也!”思恒忙跳出柜來,恭身施禮,叫伙計看了店,自己陪衍祚到里面堂中坐下,置酒相款。因問衍祚有幾位令郎,衍祚道:“只有一子,年方八歲。”因把向來多蒙令嫂保全,后來失而復遇的話說了一遍。”思恒道:“此皆老丈盛德之報。”
因問令郎曾有姻事否?衍祚道:“還未!”思恒道:“小弟有一女,恰好也是八歲。意欲與令郎聯姻,未識尊意若何?”衍祚道:“既蒙不棄,何敢推卻。”思恒大喜。當下兩人盡歡而別。衍祚回家,對宜男說知其事。宜男想起單氏恩義,也要與畢家聯一脈親,便叫衍祚去央陳仁甫為媒,擇日下聘,兩家行禮,俱頗豐盛。
卻又動了紀望洪覬覦之心,走到陳仁甫家來說道:“我叔父一向所認的還郎,已不見了,合當立我為嗣。如何又到外邊去尋個來歷不明之子為子,岳父又替他做媒定親?”仁甫素怪女婿無賴,由他自說,便不理他。望洪懷憤,又要到官司告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