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氏與宜男并不知怫像被人偷換去,只顧燒香禮拜,宜男便禱求心事,單氏卻祈保丈夫病體。誰想思復身子恰才好些,又撞出兩件煩惱的事來,重復增玻你道為何?原來思復平昔極是勢利,有兩副衣妝、兩副面孔:見窮親戚,便穿了舊衣,攢眉皺目,對他愁窮;見富貴客,便換了好衣,脅肩諂笑,奔走奉承。他有個嫡堂兄弟畢思恒,乃亡叔畢應雨之子,為人本分,開個生藥鋪,只是本少利微,思復卻并不肯假借分毫。那紀望洪的丈人陳仁甫,就是思復的母舅,家貧無子,只生一女,又嫁女婿不著,自養在家,思復也并不肯看顧他。只去趨奉本城一個顯宦呼延仰。那呼延仰官為太尉,給假在家,思復拜在他門下,認為干兒,饋送甚豐,門上都貼著呼延府里的報單。
三年前有個秀才畢東厘,向與畢思恒相知,因特寫個宗弟帖兒,到思復家里來拜望。思復道是窮秀才,與他纏不得的,竟璧還原帖,寫個眷侍教生的名帖答了他。畢東厘好生不悅。不想今年應試中了進士,歸家候眩恰值呼延仰被人劾奏,說他私鑄銅錢,奉旨著該地方官察報。思復恐累及了他,忙把門上所貼呼延府里的報單都揭落了。瞞著兄弟畢思恒,私去拜見畢東厘,要認了族兄,求他庇護。畢東厘想起前情,再三作難。思復送銀二百兩,方買得一張新進士的報單,貼在門上。不隔幾時,呼延仰鑄錢一事,已得彌縫無恙。畢東厘卻被人劾奏,說試官與他有親,徇私中式,奉旨著該部查勘。東厘要到部里去打點,缺少些使費,特央人到思復處告借百金。思復分毫不與,說道:“我前日已有二百金在他處,如今叫他除了一百兩,只先還我一百兩罷。”東厘大怒,遂與思復絕交。又過幾時,東厘查勘無恙,依然是個新進士。本府新到任的僉判卞芳胤,正是東厘的同年。
思復卻為遣吉福出去討債,逼死了一個病人,被他家將人命事告在僉判臺下。思復病體初痊,恐尸親到家啰唣,只得權避于畢思恒家中,就央思恒致意東厘,求他去卞公處說分上。
東厘記著前恨,詐銀五百兩,方才替他完事。
思復受了這場氣,悶悶而歸,正沒好心緒,又值尼姑五空來向他討銀子。原來五空當初曾將銀百兩,托付思復盤利,今見他為了官司,恐銀子耗費了,后來沒處討,故特來取索。思復焦躁道:“哪見得我就還不起了,卻這般著急?出家人要緊銀子做什?況姑娘的銀子,侄兒也拿得的。我今竟賴了不還,卻待怎么?”五空聽說,嚷將起來道:“你怎說這般欺心的話?
姑娘的銀子好賴,出家人的銀子,倒沒得到你賴哩!”當下嚷鬧了一回,單氏再三勸開。五空暗想:“我當初不把銀子借與窮侄思恒,特把來付與富侄思復。只道萬無一失,誰知今日富的倒這般欺心,卻不反被思恒非笑么?”心中十分憤怒。她平日也常到呼延府里走動的,因把這話告訴了太尉的小夫人,方待要央她府里的人去討。恰好思復又犯了一件事,正落在呼延太尉手里:時值秋盡冬初,思復到莊上養病,就便收租,有個頑佃叫做陶良,積欠租米不還,思復把他鎖在莊里。哪知陶良的妻子卻與吉福有私,吉福竟私開了鎖,放走陶良,倒叫他妻子來莊里討人;又指引她去投了呼延太尉。呼延仰正因前日有事之際,思復便撇卻了干爺,心甚不樂。今日思復為了事,他便乘機包攬,也索要五百金,方保無虞。思復只得變賣些產業,湊得五百兩奉送。又被太尉于中除去一百兩,還了五空,只算收得四百兩。思復沒奈何,只得把莊房也典了,再湊百金,送與太尉,方才罷休。思復氣得發昏,扶病歸家,又跌了一跤,中了風,成了個癱瘓之疾,臥床不起。可憐一個財主,弄得貧病交并。
當初向親戚愁窮,今番卻真個窮了。有詩為證:貧者言貧為求援,富者言貧為拒人。
一是真兮一是假,誰知弄假卻成真。
思復臥病了四五個月,不覺又是來年季春時候,宜男方產下一個孩兒。自舊歲二月中受胎,至是年三月中生育,算來此孕果然是十二個月方產的了。單氏不知就里,只道她舊年五月中進門,至今生產恰好十月滿足,好生歡喜。對丈夫道:“這是我家的子息無疑了。”思復在枕上搖頭道:“這不是我生的。
我自從納妾之夜,便患病起來,一向并未和她沾身。這孩子與我一些相干也沒有。”單氏低言道:“你今抱此不起之疾,眼見得不能夠養兒子的。你看如今周朝皇帝,也是姓柴的頂受姓郭的基業,何況我庶民之家,便將差就錯,亦有何礙?”思復沉吟道:“且再商量。”又過了月余,為家中少銀用度,只得將這尊銅佛去熔化,指望取出金子來用。不想熔將起來竟是純銅,全無半點金子在內。思復驚訝,喚過宜男來問時,宜男道:“我當初親見舊主人將黃金數兩放入里邊鑄就的,如何沒有?”
思復只疑當日搠換的時節拿錯了,再叫吉福來詢問。吉福道:“并不曾拿錯。”單氏胡猜亂想,對丈夫道:“多應是神佛有靈,不容你搠換那尊真的,竟自己歸到紀家去了。”思復聽說,心里驚疑,愈覺神思恍惚。忽又聞呼延仰被人首告他交通遼國,奉旨提解來京,從重問罪,家產籍沒入官。思復因曾做過他的干兒,恐禍及其身,吃這一驚不小,病體一發沉重起來。看看一命懸絲,因請母舅陳仁甫與兄弟畢思恒來,囑托后事。指著宜男對二人道:“此人進門之后,我并不曾近她,今所生之子,實非吾子。我一向拜假父、認假兄,究竟何用?今又留這假子做什么?我死之后,可叫紀家來領了他母子二人去。我今只存下薄田數十畝,料娘子是婦人家,怎當得糧役之累?我死后,也求母舅作主,尋個好頭腦,叫她轉嫁了罷。所遺薄田并腳下住房,都交付與思恒賢弟收管。我一向雖不曾照顧得賢弟,乞念手足之情,代我料理糧役,我死瞑目矣!”說罷,便奄然而逝。正是:人當將死言必善,鳥到臨終鳴也哀。
單氏哭得死去活來,仁甫與思恒再三解勸。單氏含淚道:“丈夫叫把宜男母子送還紀家,這還可聽。至若叫我轉嫁,此是他的亂命,我寧死不從!”思恒道:“嫂嫂若有志守節,這是極爭氣的事。凡家中事體,我自替你支持便了。”當日殯殮之后,單氏便將一應文書帳目交付思恒。又將自已釵簪之類,叫他估價變賣,營運度日。思恒便親到鄉間踏勘田畝,一向被吉福移熟為荒、作弊減額的,都重新較正。又將變賣簪釵的銀兩,贖了幾畝好田。單氏得他幫助,安心守節。只有宜男母子,未得了當。與思恒商議,要依丈夫遺命,退還原主。思恒道:“須得原媒去說。”單氏道:“原媒是五空師太。她因素銀惹氣之后,再不上門。如今怎又去央她?不若陳舅公與紀家有親,就煩他去說罷。”思恒道:“如此卻好。”單氏便請陳仁甫來,央他到紀衍祚家去說知其事,叫他快來領了宜男母子二人去。
正是:
不許旁枝附連理,誰知落葉又歸根。
話分兩頭。且說紀衍祚自宜男去后,終日長吁短嘆,與強氏夫妻情分漸覺冷淡了。縱然她屢發雷霆,怎當得凍住云雨。
強氏氣惱不過,害出病來。病中怨恨奉佛無效,遂破素開葷。
病勢日甚一日,醫、禱莫救。不上半年,嗚乎哀哉了。臨終時還怨恨神佛無靈,吩咐衍祚將這尊銅佛熔化了,不要供養。有一曲《黃鶯兒》單說那強氏平日奉佛,臨終恨佛的可笑處:奉佛已多年,到今朝忽改前,心腸本與佛相反。香兒枉拈,燭兒枉燃,平生真性臨終見。聽伊言,聲聲恨佛,誓不往西天。
強氏死后,衍祚不肯從她亂命,仍將佛像供奉。又每七延僧禮懺,超及陰魂。七終之后,便有媒婆來說親,也有勸他續弦的,也有勸他納妾的。衍祚只是放宜男不下,想著:“這三個月身孕,不知如何下落了?”時常到呼延府前打聽消息。原來呼延仰有妾倪氏,小字鸞姨,當呼延仰被逮之時,她乘鬧里取了些資財,逃歸母家。恰好畢東厘要娶妾,便娶了她去。衍祚打聽差訛,把倪鸞認做宜男,只道她做了畢進士的小夫人,十分懊恨。不想陳仁甫來對他說了宜男母子之事,衍祚將信將疑。仁甫道:“我感親翁平日間看顧小女之德,故特來報知。
你若不信,可就同到畢家去看。”衍祚便隨著仁甫,到了畢家。
仁甫喚宜男出來相見。宜男見了舊主,淚流滿面。衍祚見宜男手中抱著個孩兒,梳頭纏腳,打扮齊整,比前出落得十分好了,又喜又悲。再抱過那孩子來看,只見左足上有一個駢指,衍祚大喜。原來衍祚自己左足上,也有個駢指。當下脫出來與眾人看了,都道:“這孩子是他養的無疑!”次日,衍祚即取原價十六兩送去,分外再加十兩,酬謝大娘單氏保全之德。是夜便迎接宜男母子回家,兩下恩情,十分歡暢。正是:去而復來,離而復遇。
后主卻是前夫,新寵卻是舊婢。
繼父即是親爹,假兒即是真嗣。這場會合稀奇,真個出其不意。宜男是夜把上項事一一細述。衍祚方知盜佛的是喜祥,與主母商量,瞞著主人賣宜男的也是喜祥,心中大怒。次日即喚喜祥來責罵了一場,把他夫婦逐出不用。另收個家人叫做來寧,此人甚是小心謹慎,其妻也甚老成得用。又雇一個養娘,專一保抱孩兒。把孩兒喚名還郎,取去而復還之意。
哪知侄兒紀望洪聞了這消息,想道:“叔父一向無子,他家私少不得是我的。如何今日忽然有起兒子來?此明系畢家之種,怎做得紀家之兒?”便走到衍祚家中來發話,衍祚只不理他。望洪忿怒,竟將非種亂宗事,具呈本府僉判卞公案下。衍祚聞知,也進了訴詞,引畢家母舅陳仁甫為證。卞公拘齊一干人來審問,衍祚將十三個月產兒的事說了一遍。卞公再問陳仁甫時,也是一般言語。望洪只是爭執不服,卞公命將還郎抱來,與衍祚當堂滴血,以辨真偽。說也奇怪,衍祚一點血滴入水盆內,凝在盆底下,先取別個小兒的滴下去,并不調和,及至還郎那點血滴下盆時,只見衍祚這點血冒將起來,裹住了還郎的血并成一塊,堂上堂下眾人見了,都道兩人的是父子,更無疑惑。正是:是假難真,是真難假。一天疑案,渙然冰解。
卞公審明了紀家父子,知紀望洪所告是虛,罵了幾句,即時逐出。望洪好生羞憤,心里想要別尋事故,中傷叔父。過了年余,適值朝廷因錢法大壞,要另選好銅鑄錢,降下圣旨:“凡寺院中有銅鑄的佛像,都要熔來應用。民家若有銅佛像,官府給價收之,私藏者有罪。”當時朝臣有奉佛的,上疏說佛像不宜熔毀。周世宗御筆批答道:佛以善道化人,茍志于善,即為奉佛。彼銅像豈所謂佛耶?
且朕聞佛在利人,雖頭目猶舍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濟民,亦非所惜也。
此旨一下,誰敢道個不字。看官,你道朝廷要鑄新錢,自當收取舊錢的銅來用,何至毀及佛像?原來那時錢法壞極,這些舊錢純是鉛沙私鑄,并沒些銅氣在內、所以毫無用處。有一篇譏笑低錢的文字說得好:號曰青蚨,呼云赤亥,雖有其名,全無其實。百兮不滿寸,千兮不滿尺。親如兄兮用不通,母權子兮行不得。杜甫一錢看不來,劉寵大錢揀不出。孔褒見此可無論,和嶠對此可無癖。
卜式輸之寧足奇,崔烈入之何足惜。呼盧劉毅未以豪,日費何曾仍是嗇。十萬腰纏輕若無,鶴跨揚州不費力。追念大公九府時,豈料凌夷至今日。
當下官府奉旨出示,曉諭民間,凡有銅佛像在家者,親自赍赴官司領價。私藏不報者,即以抗旨論。紀望洪見了這告示,想起叔父有一尊銅佛在家,便又到僉判卞公處,首告他抗旨私藏銅佛。卞公即差人拘紀衍祚到官詢問,衍祚稟道:“銅佛是有的,但有金子在內,不是純銅的。又且神靈顯應,恐怕熔毀不得。故不敢報官。”卞公道:“怎見得神靈顯應?”衍祚將畢家換去重來的一段話說了。卞公笑道:“不信銅鑄的佛能自去自來。若果能如此,也不被人偷了。可快取來熔化,熔出金子來,你自領去。”說罷,便著原差同衍祚去熔了來回話。衍祚不敢違命,只得同著公差將佛像去熔起來,卻并不見有一些金子在內。衍祚驚得木呆。公差即押著衍祚,赍了所熔的銅,當堂稟復。卞公道:“我說佛像豈有自去自來之理,這都是你支吾之詞。”衍祚叩頭道:“畢家明明搠換,后來熔化時,卻不見有金子。此是實情。”卞公沉吟道:“如此看來,一定畢家以假換真之后,又有人偷換他真的去了。”因問:“當時鑄佛的銅匠是誰?”衍祚說出容三名字。卞公道:“只喚容三來問,便曉得那真的下落了 !”當晚便差人拘喚容三。次日早堂奴手到,卞公再三究問,容三料賴不過,只提招出實情。說道:“此皆畢家吉福指使。”卞公道:“這佛若當在呼延府中,已經籍沒入官,不可追究。今只拿吉福來,問他個欺盜之罪便了!”
說罷,正要出差拘提吉福,恰好畢家把叛奴盜逃的事來呈告。
原來吉福被畢思恒查出以前許多弊端,料道難以安身,竟于數日前私往鄉間,冒討了一船租米,不知逃往哪里去了。故此畢思恒遣家屬來遞狀,懇求緝捕。卞公看了狀詞,一面出差緝捕,一面吩咐將容三押赴鑄錢局里當官,不許放歸,待緝獲吉福面質明白,然后發落。衍祚給與銅價,釋放寧家。
紀望洪本要中傷叔父,哪知卞公并不曾難為他,一發羞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