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句詞
石孝友浣溪沙集句云:“宿醉離愁慢髻鬟。[韓]綠殘紅豆憶前歡。[晏幾道]錦江春水寄書難。[晏幾道]紅視時籠金鴨爰,[秦觀]小樓吹徹玉笙寒。[李]為誰和淚倚闌干。[李煜]”集成語尚能自寫其意。然如竹之浣溪沙[同柯寓匏春望集句]云:“煙柳風絲拂岸斜。[雍陶]遠山終日送余霞。[陸龜蒙]碧池新漲浴嬌鴉。[杜牧]閬苑有書多附鶴,春城無處不飛花。馬啼今去入誰家。[李商隱、韓、張籍。[”又,前調(diào)[惜別集句]云:“惜別愁窺玉女窗。[李白]遙知不語淚雙雙。[權(quán)德輿]綺羅分處下秋江。[許渾]暮雨自歸山悄悄,[李商隱]殘燈無焰影幢幢。[元稹]仍斟昨夜未開缸。[李商隱]”又,前調(diào)[春閨集句]云:“下二層樓敞畫檐。[杜牧]偶然樓上卷珠簾。[司空圖]金爐檀炷冷慵添。[劉兼]小院回郎春寂寂,[杜甫]朱欄芳草綠纖纖。[劉兼]年年三月病懨懨。[韓]”又,采桑子[秋日度穆陵關(guān)集句]云:“穆陵關(guān)上秋云起,[郎士元]習習涼風。[蕭穎士]于彼疏桐。[宋華]ベベ凄凄葉葉同。[吳融]平沙渺渺行人度,[劉長卿]垂雨。[元結(jié)]此去何從。[宋之問]一路寒山萬木中。[韓]”又,鷓鴣天[鏡湖舟中集句]云:“南國佳人字莫愁。[韋莊]步搖金翠玉搔頭。[武元衡]平鋪風簟尋琴譜,[皮日休]醉折花枝作酒籌。[白居易]日已暮,[郎大家]水平流。[白居易]亭亭新月照行舟。[張祜]桃花臉薄難藏淚,[韓]桐樹心孤易感秋。[曹鄴]”又,玉樓春[畫圖集句]云:“劉郎已恨蓬山遠。[李商隱]金谷佳期重游衍。[駱賓王]傾城消息隔重簾,[李商隱]自恨身輕不如燕。[孟遲]畫圖省識東風面。[杜甫]比目鴛鴦?wù)婵闪w。[盧照鄰]一生一代一雙人,[駱賓王]相望相思不相見。[王勃]”又,瑞鷓鴣[閨思集句]云:“春橋南望水溶溶。[韋莊]半壁天臺已萬重。[許渾]心寄碧沉空婉孌,[劉滄]語來青鳥許從容。[曹唐]更為后會知何地,[杜甫]難道今生不再逢。[韓]是憶當時留咽處,[呂溫]桐花暗澹柳惺忪。[元稹]”又,臨江仙[汾陽客感集句]云:“無限塞鴻飛不度,[李益]太行山礙并州。[白居易]白云一片去悠悠。[張若虛]饑鳥啼舊壘,[沈期]古木帶高秋。[劉長卿]永夜角聲悲自語,[杜甫]思鄉(xiāng)望月登樓。[魏扶]離腸百結(jié)解無由。[魚玄機]詩題青玉桑,[高]淚滿黑貂裘。[李白]”又,漁家傲[贈別集句]云:“花面鴉頭十三四。[劉禹錫]調(diào)箏夜坐燈光里。[王]行到階前知未睡。[無名氏]揮玉指。[閻朝隱]弦弦掩抑聲聲思。[白居易]會得離人無限意。[鄭谷]杯傾別岸應(yīng)須醉。[羅隱]曾向五湖期范蠡。[韋莊]幾千里。[盧仝]如何遂得心中事。[劉言史]”諸篇皆脫口而出,運用自如,無湊泊之痕,有生動之趣,出古人之右矣。
竹蕃錦集
黃石牧香屑集,具有化工,為計中集句絕技,可謂專門名家矣。詞則竹蕃錦集,亦極集句能事。然視石牧之集詩,不可同日語。
詩詞難于詠物
沈陽時樂府指迷云:“詩難于詠物,詞為尤以。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摹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lián)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jié)尾聲,斯為絕妙。”此論亦確當。然如碧山詠物諸篇,則大矣化矣。又不僅在結(jié)尾聲寓意也。讀白石、梅溪、碧山、玉田詞,如飲醇醪,清而不薄,厚而不滯。元以后詞,則清者失真味,濃者似火酒矣。言近旨遠,其味乃厚。節(jié)短韻長,其情乃深。遣詞雅而用意渾,其品乃高,其氣乃靜。
詩詞所以寄感
詩詞所以寄感,非以恂情也。不得旨歸,而徒騁才力,復何足重。唐賢云:“枉拋心力作詞人。”不宜更蹈此弊。
唐五代詞以婉約為宗
唐五代小詞,皆以婉約為宗。長調(diào)不多見,亦少佳篇。至宋乃規(guī)模大備矣。詩至于唐亦然。
宋詞不能越溫韋
唐詩可以越兩晉、六朝,而不能越蘇、李、曹、陶者,彼已臻其極也。宋詞可以越五代,而不能越飛卿、端己者,彼已臻其極也。雖曰時運,豈非人事哉。
宋無名氏題項羽廟詞
宋無名氏題項羽廟[調(diào)念奴嬌]云:“鮑魚腥斷,楚將軍、鞭虎驅(qū)龍而起。空費咸陽三月火,鑄就金刀神器。垓丁兵稀,陰陵道狹,月暗云如壘。楚歌喧唱,山川都姓劉矣。悲泣。喚醒虞姬,為伊死別,血刃飛花碎。霸業(yè)銷沉騅不逝。氣盡烏江江水。古廟頹垣,斜陽紅樹,遺恨鴉聲里。興亡休問,高陵秋草空翠。”勁氣直前,不留余地,此宜興之祖也。
蔣竹山賀新郎
蔣竹山賀新郎云:“夢冷黃金屋,嘆秦箏、斜鴻陣里,素弦塵撲。化作嬌鶯飛歸去,猶認窗紗舊綠。正過雨、荊桃如菽。此恨難平君知否,似瓊臺、涌起彈棋局。消瘦影,嫌明燭。鴛樓碎瀉東西玉。問芳蹤、何時再展,翠釵難卜。待把宮眉橫云樣,描上生綃畫帽。怕不是、新來妝束。彩扇紅牙今都在,眼無人、解聽開元曲。空掩袖,倚寒竹。”似此亦磊落可喜。竹山集中,便算最高之作。乃秀水龍謂其效法白石,何異癡人說夢耶。
放翁蝶戀花
放翁蝶戀花云:“早信此生終不遇,當年悔草長楊賦。”情見乎詞,更無一毫含蓄處。稼軒鷓鴣天云:“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亦即放翁之意,而氣格迥乎不同。彼淺而直,此郁而厚也。
東坡八聲甘州
東坡八聲甘州[寄參寥子]結(jié)數(shù)語云:“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顧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yīng)回首,為我沾衣。”寄伊郁于豪宕,坡老所以為高。
王阮亭浣溪沙
王阮亭浣溪沙[紅橋懷古]云:“北郭清溪一帶流。紅橋風物眼中秋。綠楊城郭是揚州。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煙芳草舊迷樓。”遣詞琢句,較五代人更覺苕雅。邱季貞和之云:“清淺雷塘水不流。幾聲寒笛畫城秋。紅橋猶自倚揚州。五夜香氏殘月夢,六宮花落曉風愁。多情煙樹戀迷樓。”婉雅芊麗。漁洋一闋外,斷推此為佳構(gòu)。然兩詞皆文過于質(zhì)。其傳誦一時者,正以文勝也。
詞曲體異
詩詞同體而異用。曲與詞則用不同,而體亦漸異。此不可不辨。
五代人詞去取宜慎
五代人詞,高者升飛卿之堂,俚者直近于曲矣。故去取宜慎。花間、尊前等集,更欲揚其波而張其焰。吾不解是何心也。
詞不可浮艷鄙陋
文采可也,浮艷不可也。樸實可也,鄙陋不可也。差以毫,謬以千里矣。
詞貴婉而善諷
情以郁而后深,詞以婉而善諷。故樸實可施于詩。施于詞者,百中獲一耳。樸實尚未必盡合,況鄙陋乎。
韋辛詞有樸實處
韋端己菩薩蠻四章,辛稼軒水調(diào)歌頭、鷓鴣天等闋,間有樸實處。而伊郁即寓其中。淺率粗鄙者,不得藉口。
五代詞不及兩宋
六朝詩,所以遠遜唐人者,魄力不充也。魄力不充者,以纖損其真氣故也。當時樂府所尚,如子夜、捉搦諸歌曲,詩所以不振也。五代詞不及兩宋者,亦猶是耳。余選希聲集六卷,所以存詩也。大雅集六卷,所以存詞也。
詩衰于宋詞衰于元
詩衰于宋。詞衰于元。然自乾嘉以還,追蹤正始者,時復有人。是衰者可以復振,亡者猶有存焉者也。
詩詞皆有境
詩有詩境。詞有詞境。詩詞一理也。然有詩人所辟之境,詞人尚未見者,則以時代先后遠近不同之故。一則如淵明之詩,淡而彌永,樸而愈厚,極疏極冷,極平極正之中,自有一片熱腸,纏綿往復。此陶公所以獨有千古,無能為繼也。求之于詞,未見有造此境者。一則如杜陵之詩,包括萬有,空諸倚傍,縱橫博大,千變?nèi)f化之中,卻極沉郁頓挫,忠厚和平。此子美所以橫絕古今,無與為敵也。求之于詞,亦未見有造此境者。若子建之詩,飛卿詞固已譏之。太白之詩,東坡詞可以敵之。子昂高古,摩詰名貴,則子野、碧山,正不多讓。退之生鑿,柳州幽峭,則稼軒、玉田,時或過之。至謂白石似淵明,大晟似子美,則吾尚不謂然。然則詞中未造之境,以待后賢者尚多也。[皆境之高者,若香山之老嫗可解,盧仝、長吉之牛鬼蛇神,賈島之寒瘦,山谷之桀驁,雖各有一境,不學無害也。]有志倚聲者,可不勉諸。
榮翰自束發(fā)受業(yè)于亦峰舅氏,親承指受者有年。乙亥歲,補弟子員,旋食廩餼。舅氏喜榮為可造,由是舉業(yè)外,兼課詩詞雜藝,時得聞其緒論。然舅氏于書無所不覽,凡習一藝,必造精微,而于詞學為尤深且邃。所著詞話八卷,一本溫柔敦厚,以上溯國風、離騷之旨,可謂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俾后學奉為圭臬,卓卓乎詞學之正宗矣。榮請付梓,以公諸世。舅氏不許,謂于是編歷數(shù)十寒暑,識與年進,稿凡五易,安知將來不更有進于此者乎。則舅氏之浸潤沈潛于此道,豈尋常詣力所能造也耶。壬辰歲,舅氏遽歸道山。榮懼是編久而散佚,亟與同學諸子刊而傳之。嗚呼,舅氏天資卓越,豐于才而嗇于年,著作林立,是編特其緒余。榮懼不獲卒業(yè),以底于成,而不能忘諄諄耳提面命時也,悲夫。受業(yè)甥包榮翰謹識。
先師陳亦峰先生,宅心孝友,卓然有以自見。既<;歹勿>;二年,太夫子鐵峰先生整其遺著,得若干帙,正詩與同門王雷夏諸君子因有剞劂之請。而鐵峰先生謙抑至再,以為不足傳,僅許刻其詞話八卷,并詩詞附焉。嗚呼,此雖不足傳先生,要亦可為諸編之嚆矢,先生有知,慰耶悲耶。刊既成,敬疏其緣起如右,蓋泫然不知涕泗之何從矣。光緒二十年夏六月,門下士海寧許正詩謹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