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詞全是王道
東坡詞全是王道。稼軒則兼有霸氣,然猶不悖于王也。其年則竟似老瞞、石勒一流人物。板橋、心余輩,不過赤眉、黃巾之流亞耳。后之學詞者,不究本原,好作壯語,復向板橋、心余詞求生活,則是鼠竊狗偷,益卑卑不足道矣。
其年題珂雪詞
其年題珂雪詞云:“萬馬齊蒲牢吼,百斛蛟螭蠢。算蝶拍、鶯簧休混。多少詞場談文藻,向豪蘇膩柳尋藍本。吾大笑,比蛙黽。”夫柳誠不足重,蘇則何可厚非。一概抹煞,此蓋其年自道其詞,而特借珂雪一發之也。然竟是老瞞、石勒聲口。其年能作壯語,然悲者多而麗者少。惟送三韓李若士省親之楚金縷曲一闋,[若士尊公,時提督湖廣。]最為壯麗。詞云:“秋到離亭暮。羨風前、珊鞭玉靶,翩然竟去。借問此行何所向,笑指巴煙郢樹。是烏鵲、慣南飛處。路入南荒休騁望,有陶公、戰艦空灘雨。釃熱酒,浪花舞。嚴君坐擁貔貅旅。壓下流、一軍下瀨,目無黃祖。昨夜月明親饗士,要奏新填樂府。都不用、陳琳阮。手掣紅旗翻破陣,看郎君、下筆驚鸚鵡。猿臂種,氣如虎?!毙坶焿邀悺H辉阱攘辏允乔庵?。
迦陵以詞受累
西河詞話云:“禮部某郎中無子,其妾有身。已產女矣,モ鄰園尼僧,向城東育嬰堂,懷一血胎內之,遂許言生一男。于彌月宴客,座間各賦賀詞。予同官陳迦陵賦桂枝香曲二闋。其首闋前截云:“泛蒲未既,蘭湯重試。若非釋氏攜來,定是宣尼抱至。”郎中疑迦陵知其事,故誚之。即次闋前截云:“懸弧宅第,充閭佳氣。試聽戶外啼聲,可是人間恒器?!狈踩碎g戶外,皆類誚詞,遂大恚恨。其后凡禮部于翰林院衙門有所差擇,必厚抑迦陵,竟至淹滯。始知文字之隙,原有檢點所不及者,然不可不慎也?!卑创硕~,迦陵集中不載。先生以詞自豪,竟以詞受累。何造化之善弄人耶。
用語助入艷詞
彭駿孫金粟詞話云:“詞人用語助入詞者甚多,入艷詞者絕少。惟秦少游‘悶則和衣擁’,新奇之甚。用則字亦僅見此詞?!卑创四松儆螑毫诱Z,何新奇之有。至用則字入詞,宋人中屢見。如拌則而今已拌了,忘則怎生便忘得。又憶則如何不憶之類,亦豈謂之僅見。董文友詞云:“暗笑那人知未,薄亻幸從前既。”押既字穩而有味,似此方可謂善用語助入艷詞者。
少游為詞心
讀古人詞,貴取其精華,遺其糟粕。且如少游之詞,幾奪溫、韋之席,而亦未嘗無纖俚之語。讀淮海集,取其大者高者可矣。若徒賞其“怎得香香深處,作個蜂兒抱”等句,[此語彭羨門亦賞之,以為近似柳七語。尊柳抑秦,匪獨不知秦,并不知柳??砂l大噱。]則與山谷之“女邊著子,門里安心”,其鄙俚纖俗,相去亦不遠矣。少游真面目何由見乎。東坡、稼軒、白石、玉田高者易見。少游、美成、梅溪、碧山高者難見。而少游、美成尤難見。美成意余言外,而痕跡消融,人苦不能領略。少游則義蘊言中,韻流弦外。得其貌者,如鼷鼠之飲河,以為果腹矣。而不知滄海之外,更有河源也。喬笙巢謂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可謂卓識。
著作不以多為貴
聲名之顯海,身分之高低,家數之大小,只問其精與不精,不系乎著作之多寡也。子建、淵明之詩,所傳不滿百首。然較之蘇、黃、白、陸之數千百首者,相越何止萬里。詞中如飛卿、端已、正中、子野、東坡、少游、白石、梅溪諸家,膾炙人口之詞,多不過二三十闋,少則十余闋或數闋,自足雄峙千古,無與為敵。近人以多為貴,卷帙裒然,佳者不獲一二闋。吾雖以之覆酒甕,覆醬瓿,猶恐污吾酒醬也。吾愿肆志于古者,將平昔應酬無聊之作,一概刪棄,不可存絲毫姑息之意。而后真面目可見,而后可以傳之久遠,不為有識者所譏。然則蒿庵四十闋,較古人為已多,正不病其少也。
小倉山房詩可鄙
小倉山房詩,詩中異端也。稍有識者,無不吐棄之。然亦實有可鄙之道,不得謂鄙之者之過。假令簡齋當日刪盡蕪詞,僅存其精者百余首,[多存近體,少存古體,不必存絕句。極多以百余首為止,更不可再多。]傳至今日,正勿謂不逮阮亭、竹諸公也。惟其不能割舍,夸多斗靡,致使指摘交加,等諸極惡不堪之列,亦其自取。習倚聲者,尤不可不察。
趙蔣詩不如袁
小倉山房集,佳者尚可得百首。忠雅堂詩,甌北詩鈔,百中幾難獲一。蓋一則如粗鄙赤腳奴,一則如倚門賣笑倡也。近人懾于其名,以耳代目。彼不知駝峰熊掌為何物,宜其如鴟之嚇腐鼠也。哀哉。
袁趙蔣詩無可貴
袁、趙、蔣盛負時名,而其詩實無可貴。洪稚存、吳人等詩,愈趨愈下,僅可不觀。無足深論。
聰明語不足重
詩詞中淺薄聰明語,余所痛惡。一染其習,動輒可數十首。無論其不能傳,即徼亻幸傳之后世,亦不過供人唾罵耳。何足為重。
詩詞貴精不貴多
余友嘗語余云:“有全唐詩,不可無全宋詞。有能為是舉者,固是大觀。且不患其不傳也。”然余謂藉以傳一己之名詞可,欲以教天下后世之為詞者則不可。蓋兵貴精不貴多,精則有所專注,多則散亂無紀。如全唐詩九百卷,多至四萬八千首。精絕者亦不過三千首,可數十卷耳。[余久有唐詩選之意,約得三千首,此舉至今未果。]余則僅備觀覽,供彩掇,資諧笑而已。雖不錄無害也。倚聲一途,既有朱氏詞綜,兩宋精華,約略已具,而蒿庵猶病其蕪。更欲集全宋詞,則亦不過壯觀鄴架,于本原無涉,亦可不必。
宋六十家詞蕪雜
宋六十家詞,已病蕪雜,識者宜分別觀之。吳氏宋元百家詞,竹時已失全書,近更無從采訪。然宋、元兩代詞,高者不過十余家,次者約得三十余家。合五十家足矣。錄至百家,下乘必多于上駟。博而不精,終屬過舉。
宋詞精絕者約五百余首
兩宋詞,精絕者約略不過五百余首。足備揣摩,不必多求也。
詞宜窮正始
白石仙品也。東坡神品也,亦仙品也。夢窗逸品也。玉田雋品也。稼軒豪品也。然皆不離于正。故與溫、韋、周、秦、梅溪、碧山同一大雅,而無傲而不理之誚。后人徒恃聰明,不窮正始,終非至詣。
東坡一派無人能繼
東坡一派,無人能繼。稼軒同時,則有張、陸、劉、蔣輩,后起則有遺山、迦陵、板橋、心余輩。然愈學稼軒,去稼軒愈遠,稼軒自有真耳。不得其本,徒逐其末,以狂呼叫囂為稼軒,亦誣稼軒甚矣。
唐宋名家流派不同
唐宋名家,流派不同,本原則一。論其派別,大約溫飛卿為一體,[皇甫子奇、南唐二主附之。]韋端已為一體,[朱松卿附之。]馮正中為一體,[唐五代諸詞人以暨北宋晏、歐、小山等附之。]張子野為一體,秦淮海為一體,[柳詞高者附之。]蘇東坡為一體,賀方回為一體,[毛澤民、晁具茨高者附之。]周美成為一體,[竹屋、草窗附之。]辛稼軒為一體,[張、陸、劉、蔣、陳、杜合者附之。]姜白石為一體,史梅溪為一體,吳夢窗為一體,王碧山為一體,[黃公度、陳西麓附之。]張玉田為一體。其間惟飛卿、端己、正中、淮海、美成、梅溪、碧山七家,殊涂同歸。余則各樹一幟,而皆不失其正。東坡、白石尤為矯矯。
汪森詞綜序
汪玉峰[森]之序詞綜云:“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此四字甚淺陋,不知本原之言。]歸于醇雅。于是史達祖、高觀國羽翼之。張輯、吳文英師之于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平、王沂孫、張炎、張翥效之于后。譬之于樂,舞Ω至于九變,而詞之能事畢矣。”此論蓋阿附竹之意,而不知詞中源流正變也。竊謂白石一家,如閑云野鶴,超然物外,未易學步。竹屋所造之境,不見高妙,烏能為之羽翼。至梅溪則全祖清真,與白石分道揚鑣,判然兩途。東澤得詩法于白石,卻有似處。詞則取徑狹小,去白石甚遠。夢窗才情橫逸,斟酌于周、秦、姜、史之外,自樹一幟,亦不專師白石也。虛樂府,較之小山、淮海,則嫌平淺。方之美成、梅溪,則嫌伉墜,似郁不紆,亦是一病,絕非取徑于白石。竹山則全襲辛、劉之貌,而益以疏快。直率無味,與白石尤屬歧途。草窗、西麓兩家,則皆以清真為宗。而草窗得其姿態,西麓得其意趣。草窗間有與白石相似處,而亦十難獲一。碧山則源出風騷,兼采眾美,托體最高,與白石亦最異。至玉田乃全祖白石,面目雖變,托根有歸,可為白石羽翼。仲舉則規模于南宋諸家,而意味漸失,亦非專師白石??傊?,謂白石拔幟于周、秦之外,與之各有千古則可。謂南宋名家以迄仲舉,皆取法于白石,則吾不謂然也。
詞不必分南宋北宋
詞家好分南宋北宋。國初諸老幾至各立門戶。竊謂論詞只宜辨別是非,南宋北宋,不必分也。若以小令之風華點染,指為北宋。而以長調之平正迂緩,雅而不艷,艷而不幽者,目為南宋,匪獨重誣北宋,抑且誣南宋也。
北宋有俚詞南宋多游詞
北宋間有俚詞,南宋則多游詞。而伉詞則兩宋皆不免。選擇不可不慎。學者貴求其本原所在,門戶之見自消。否則各執一是,互相攻詆,溯厥本原,卒無托足處。宜乎不得其通也。
古今二十九家詞選
余擬輯古今二十九家詞選,[附四十二家]約二十卷。有唐一家,[附一家]溫飛卿。[附皇甫子奇]五代三家,[附四家]李后主、[附中宗]韋端己、[附牛松卿、孫光憲。]馮延巳。[附李]北宋七家,[附六家]歐陽永叔、[附晏元獻]晏小山、張子野、蘇東坡、秦少游、[附柳耆卿、毛澤民、趙長卿。]賀方回、周美成。[附陳子高、晁具茨。]南宋九家,[附八家]辛稼軒、[附朱敦儒、黃公度、劉克莊、張元、張孝祥、劉改子、陸放翁、蔣竹山。]姜白石、高竹屋、史梅溪、吳夢窗、陳西麓、周草窗、王碧山、張玉田。元代一家,[附二家]張仲舉。[附彭元孫、末附金之元遺山。]國朝八家,[附二十一家]陳其年、[附吳梅村、曹潔躬、尤悔庵、鄭板橋。]曹珂雪、[附彭駿孫、徐電發、嚴藕漁。]朱竹、[附李分虎、李符曾、王阮亭、董文友。]厲太鴻、[附黃石牧]史位存、[附王小山、王香雪。]趙璞函[附過湘云、吳竹嶼。]張皋文、[附張翰風、李申耆、鄭善長。]莊中白。[附蔣鹿潭、譚仲修。]自溫飛卿至馮延巳為第一卷。歐陽永叔至張子野為第二卷。蘇東坡至秦少游為第三卷。賀方回至周美成為第四卷。辛稼軒為第五卷。姜白石至史梅溪為第六卷。吳夢窗為第七卷。陳西麓至周草窗為第八卷。王碧山為第九卷。張玉田至張仲舉為第十卷。陳其年為第十一卷、第十二卷、第十三卷。曹珂雪為第十四卷。朱竹為第十五卷、第十六卷。厲太鴻為第十七卷。史位存為第十八卷。趙璞函為第十九卷。而殿以張皋文、莊中白為第二十卷。詞中原委正變,約略具是。[此選大意,務在窮源竟委,故取其正,兼收其變,為利于初學耳。非謂詞之本原即在二十九家中,漫無低昂也。惟殿以皋文、中白,卻寓深意。]
皋文蒿庵為風雅正宗
溫、韋創古者也。晏、歐繼溫、韋之后,面目未改,神理全非,異乎溫、韋者也。蘇、辛、周、秦之于溫、韋,貌變而神不變。聲色不開,本原則一。南宋諸名家,大旨亦不悖于溫、韋,而各立門戶,別有千古。元、明庸庸碌碌,無所短長。至陳、朱輩出,而古意全失,溫、韋之風,不可復作矣。貞下起元,往而必復。皋文唱于前,蒿庵成于后。風雅正宗,賴以不墜。好古之士,又可得尋其緒焉。
為詞宜直溯風雅
杜陵變古之法,不變古之理。故自杜陵變古后,而學詩者不得不從杜陵??v有復古者,亦不過古調獨彈,無與為應也。陳、朱變古之理,而并未能盡變古之法。故雖敢于變古,不能必人之中心悅而誠服其詞。且不能禁人之復古。有志為詞者,宜直溯風騷,出入唐、宋,乃可救陳、朱之失,勿為陳、朱輩所囿也。
知稼翁詞合東坡碧山為一手
黃公度知稼翁詞,氣格高遠,語意渾厚,直合東坡、碧山為一手。所傳不多,卓乎不可企及。
趙以夫龍山會
趙以夫龍山會[九日]云:“西北最關情,漫遙指、東徐南楚。黯銷魂,斜陽冉冉,雁聲悲苦。”感時之作,但說得太顯,不耐尋味。金氏所謂鄙詞也。感時傷事者,必熟讀碧山詞,而后可以作不平鳴。
詩詞宜沉郁
詩之高境在沉郁。其次即直截痛快,亦不失為閃乘。詞則舍沉郁之外,即金氏所謂俚詞鄙詞游詞,更無次乘也。[非沉郁無以見深厚,唐、宋諸名家,不可及者正在此。]
白石長亭怨慢
白石長亭怨慢云:“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卑资T詞,惟此數語最沉痛迫烈。此外如“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庇?,“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苯詿o此沉至。
白石少年游
“別母情懷,隨郎滋味,桃葉渡江時。”白石少年游戲平浦詞也。隨郎滋味四字,似不經心,而別有姿態。蓋全以神味勝,不在字句之間尋痕跡也。
碧山語無泛設
詩外有詩,方是好詩。詞外有詞,方是好詞。古人意有所寓,發之于詩詞,非徒吟賞風月以自蔽惑也。少陵詩云:“甫也南北人,早為詩酒污?!本叽诵卮?,所以卓絕千古。求之于詞,旨有所歸,語無泛設者,吾惟服膺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