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種基因叫理想:央視評論部那人那事
- 劉楠編著
- 15020字
- 2019-10-25 18:23:28
★柴靜:俠骨的柴 柔情的靜
采訪是一場抵達,采訪不是用來評判,采訪是用來了解,采訪不是用來改造世界,采訪只是來認識世界。媒體的職責不是提供“熱”而是提供“光”,不需要煽動社會的熱情,媒體是在提供光亮,照向黑暗未知之處。
——柴靜
一、留言
“知道了《社會記錄》和你們現在的一些情況。在這樣一個時期,不要焦慮,伏身讓風暴過去。利用這段時間,向后看歷史,向前看大勢。像野草一樣,日曬雨淋,春風吹又生。”
2008年1月15日晚21∶10,我那個小小的博客上出現了一個留言,來自柴靜。
那時,《南方周末》的年終寄語,正寫著:“歲暮天寒,你不得不驚訝,我們剛剛度過了多么傳奇性的一年,而這一年的喧嘩、幽默與彷徨都還余瀾未了。”多么搭配我當時心情的一段文字。
那時,我所在的《社會記錄》欄目毫無征兆,猝然被撤銷。對于從實習助編轉正為編導一年多的我,鉚足力氣要實現跨越,卻突然喪失了參賽資格。
恍若希臘神話的咒語,西西弗推著一個巨石到山頂,巨石又重新滾落下來。連根拔起,來不及打理心情,來不及告別,失業的危機襲來。
柴靜給我的留言,就在這個關口。大氣而溫暖,抹去心中褶皺。“伏身讓風暴過去”,是面對現實,對過去既不沉迷,也不回避,“像野草一樣,日曬雨淋,春風吹又生”,是動靜隨心,對以后既不停滯,也不彷徨。
柴靜是怎么找到我人氣寥寥、沒用真名的博客,為什么要給我留言?是個謎。對于南院一個新手,我和她的交往不多,之前我的碩士畢業論文研究她,也只和她有過一些簡單的交流。
后來我尋求到兩個答案。
一個是我《社會記錄》的同事沈亞川(2008年《社會記錄》撤銷后去《南都周刊》做主筆),湖南人士,自我簡介愛寫“良善之輩,虎狼之心,酷愛米飯辣椒肉”的人,和柴靜相熟。那個非常時期,是他,跟柴靜講了我受到的“特別沖擊”。
另一個塵封的答案,被意外開啟是在留言一年后的2009年5月。那時,如柴靜寄言,風暴已經伏身過去,小草攥緊扎在泥土里,挺了過來。我成了新辦欄目《新聞1+1》的編導,幸好,沒有離開南院。
那天是5月4日青年節,北京已是初夏,后海,柳語微醺,輕舟蕩漾,在一家杭州菜館,評論部若干熱血青年,圍坐一團“五四座談”。會議由時任評論部主任關海鷹,部副主任孫克文、張潔主持。
柴靜也來了,藍布小碎花衣服,配著嬌俏的小荷包。溫婉柔軟,和新聞戰場上的沖鋒姿態,判若兩人。
“青春記憶”的會談主題,是張潔主任提議的。這個前《新聞調查》制片人,俠肝義膽又感性細膩的云南男人,朗誦了“恰同學少年”詩歌做引子,然后讓每個人主題發言,評出的前三名由主任自掏腰包發獎金。
我的發言童言無忌,現在想來自己都覺得矯情。
我講了,11歲看《東方時空》樹立職業理想,碩士畢業論文寫柴靜,還說了她給我博客的那個留言等等。都是心頭感切,說著也不覺得嬌羞,現場好像變安靜了,關于南院情結,在座的同事都靈魂相通吧。最后,我的這段發言被選為前三名。
張潔主任端著酒杯站起來了,距離不遠的柴靜也舉起酒杯,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舉著杯子暢飲,滿杯子歡喜的味道。
現場有人慫恿我和柴靜擁抱,我永遠記得,那刻她的笑臉盈盈。
南院記錄此會議的內刊記者,名叫成微,她充分體現了南院新聞人的好奇和敏銳,她注意到我發言的細節,竟然孜孜去求證,柴靜是怎么想到在我工作沒著落時給我留言的?
成微把考證出的答案,甚至寫在了南院內刊《空談》上,原來是《社會記錄》制片人李倫,知道我是柴靜的鐵桿粉絲,和柴靜說了我的遭遇,于是柴靜挺身而出,給我春風化雨的鼓勵。
那種仗義的善良,含蓄的善意,也許是南院人傳統土壤里一脈相承的某種基因,不僅對采訪對象,更是對同事的殷殷關照。
對于一個被“四處爭奪”的公眾新聞人物來說,能量分配是種選擇。如果說柴靜,分配給我的留言,是對同事的攜扶,那么她對一個渴望“安樂死”的殘疾女孩的能量分配,是一種本能本性的體諒。
那個女孩叫李燕,在柴靜的博客留言說,對未來失去母親照顧的恐懼,她想盡快有尊嚴地結束生命,想申請安樂死,希望柴靜在兩會上能幫她給代表遞交提案。
這段滄海一粟的留言,柴靜沒有輕易跳過去。她找到了李燕博客,細細看,李燕在6歲時,被診斷為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癥,醫生說她只能活到15歲到18歲。可現在她已經28歲了。
她注意到李燕寫的日記,“天空漸漸落起了雨點,我和媽媽急急忙忙地往回走,許多數不清的雨點落在我和媽的身上,我瞬時間有種說不出的喜悅,我從來沒有這么淋過雨,更沒有這么坦然地淋過雨。”
她于是給李燕留言:“我是柴靜,看了你的博客,你對生命的態度我很敬重。我雖然沒想好我用什么方式來幫你,但我會去做。”
她和李燕一樣,在感受雨落在臉上的感覺。她在博客上發起相關論題的討論,安樂死是什么?李燕適不適合安樂死?安樂死該不該立法?人有沒有決定自己生命的權利?贊成與否,背后隱藏的是什么樣的歷史文化背景?
柴靜專門寫了博文《雨落在每個人頭上》: “我想說,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彼此之間其實是有著很深的聯系,而這種聯系是通過對生命的共同感受來搭建。”
我理解,柴靜給我的留言,給李燕的留言,正是基于生命的共同感受,是平等的個體間搭建起的脈脈氣息。
我的MP3里,有一段柴靜當年在湖南電臺《夜色溫柔》的錄音,在上班的路上聽,喃喃的清瑩音色,很是慰藉。
那里的廣播內容都是柴靜自己寫的文字,我最喜歡一段:“每次看到高爾基為小人物所下的定義,內心總有些局促不安,好像那定義是專門為我而設。很多人找不到異于常人的英雄主義的氣息,更無法在偉大的事業中尋求庇護,然而卻在瑣碎的磨難和喜悅中,負荷著更廣大的生命的重壓,現實的人生盡管乏善逐塵,我卻甘心情愿筆筆細細描摹它的圖案和質地。”
體會小人物瑣碎的磨難和喜悅,描摹它的圖案和質地,就像電影《立春》的結尾,導演顧長衛為郁郁不得志的小人物王彩玲,安排了一場臆想中的盛大歌劇演出。很多時候,記者也是在給叩訪的小人物提供釋放價值的通道。
這些年,我一直記在心間,也看著她履踐。
在《雙城的創傷》里,柴靜把小礦泉水瓶塞到孩子手里,讓孩子放松。和孩子的心靈通融,讓成人世界窺見孩子心理層面更幽深的鏡面。
在《一只貓的非常死亡里》,她的尊重和聆聽,讓網絡通緝犯如泣如訴地釋放心靈,摒除掉情緒的刻板化后,指向社會更深背景利益鏈的思考路徑。
在采訪姚晨這樣的公眾大人物時,她也把對方去雕飾,還原為悲喜交加的小人物,意見領袖的界限思考問題也自然水到渠成。
在首都女記協演講大賽上,盡管規定主題是“為祖國驕傲,為母親喝彩”,她卻身著一襲毫無裝點的黑裙,在粉刷感極強的各種高亢演講人中,落落大方地講了幾個小人物的故事,都是她采訪過的對象。她說:“一個國家是由一個個具體的人構成的,它由這些人創造并且決定”。
二、階段論
2006年5月,三年的研究生學習,我要畢業了。夏意微濃,中國傳媒大學電視新聞學院,最后的碩士論文答辯階段。
同學們的論文,名字清一色工整、規矩、嚴謹,有關電視媒體的集團化、產業化,新媒體融合手段等等。
偏我研究的有點另類,就研究一個人,恍若文學系的學生把論文交錯了地方。我的碩士畢業論文內容是“關于記者型主持人柴靜個性的個案研究”。
有同學提醒,碩士論文洋洋灑灑研究一個30歲的記者,很難體現學術性和專業研究價值,通過答辯有點冒險。
但是,我很洋派的導師劉京林,雖然已經年過六旬,卻極力鼓勵我創新,當然,她也非常欣賞柴靜。專門研究傳播心理方向的她,像一個不知倦怠的記者,對人物的個性心理和成長經驗,有著孩童般的好奇心。
其實,把一個人作為碩士甚至博士論文的研究對象,是件有挑戰又有趣的事兒。
像張宏杰的書《曾國藩的正面和側面》,其實也是篇博士論文。張宏杰說:“我的導師葛劍雄教授突破常規,充分尊重我的興趣和能力,同意我將曾國藩的經濟生活作為博士論文的題目。”
對張宏杰這本書,很少給書作序的柴靜不吝筆墨,寫了兩千字的序,叫《歲月讓人從批判走向了建設》。
她當時在寫紀念顧準的文章,覺得和張宏杰寫曾國藩的出發點很有相近處,“顧準與曾國藩這兩個人都是體制中人,都并非天才,受盡困厄,回到平實,都經歷了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的痛苦轉變。”
張宏杰這“博士論文”,對曾國藩這個“被寫濫的人物”的觀察視角是細節中的曾國藩,遠比那個“永遠正確”的“圣人”可愛。他認為,通過這個個例,也能獲得晚清政治社會史中,財政制度及地方行政機構運作的一個特殊斷面。
其實,這和我寫柴靜的碩士論文也有相近處。他寫曾國藩的幾個階段的心理特征,我分析柴靜,也是用個案法和文本分析,進行個性發展階段歸納,探究新聞人個性特征與職業發展、與欄目風格的互動關系,以及媒體機構對人才的選拔標準。
因此,在論文中,我舉著艾里克森人生發展階段論的放大鏡,生生把柴靜30年的人生(那時是2006年), “肢解”成一個個心理階段。
童年呢,怎么“肢解”?
好在柴靜的自傳《用我一輩子去忘記》,描述了自己4歲至22歲的經歷,以及她大量的文章,訪談,都給了我參照。于是有了以下“刻板”的分析:
職業準備前期:
1. 0~12歲(1976—1988)特征:羞澀內斂,廣泛閱讀,早智早慧。主要影響者:母親。
“我兩歲的時候,母親就開始教我識字。她用比較硬的牛皮紙剪成手掌般大小的卡片,在正面寫上人、口、手等字,背面寫上這些字的漢語拼音。”
“在我6歲時,母親開始為我訂閱各種報刊,比如,我至今記得《小朋友》雜志里有特別美麗的圖畫,那些色彩在我幼年時就刺激過我對幸福的想象。”
2. 12~17歲(1988—1993)特征:外表沉默,內心豐富,好學勤勉,主要影響者:電臺主持人。
“到了高中的時候,我更沉默了。我沒有朋友,拒絕跟別人交流,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每天最晚一個進來,最早一個走。”
“我經常一個人走很遠的路到山里去,我媽媽覺得很奇怪,這孩子干嗎呢?她還跟蹤過一次。我那個時候寫日記,我在日記的扉頁這樣寫:能夠待在一個最靜寂的角落里,但是能聽到最熱烈的聲音。”
“我唯一跟外界交流的渠道就是聽收音機。我媽媽給我買的 ‘紅燈’牌收音機,能聽到 ‘亞洲之聲’這樣的電臺。我寫信給他們,內容大概是很喜歡他們,感謝他們帶給我安慰。13歲的時候我就有了自己明確的理想,我要做傳媒。”
3. 17~19歲(1993—1995)特征:主動進取,明確理想,嶄露頭角。主要影響者:主播尚能。
“后來我鼓起勇氣,寫信給湖南經濟電臺紅極一時的主持人尚能,說想做電臺主持,希望他能成全我的夢想。他居然回信了,說要面試。1994年7月份,我第一次錄節目,是在學校廣播站,天氣酷熱,錄完后整個人都濕漉漉的。”
職業嘗試期:
1. 19~22歲(1995—1998)特征:積累能力,自我價值追求,渴望超越。主要影響者:聽眾。
“這份工作讓一個女性增添一些內省的氣質。做《夜色溫柔》,是轉向夢想的時期,我獨立做決斷、完全依靠自己,為了異鄉寂寞的自己和深夜寂寞的他人。”
2. 23~25歲(1999—2001)特征:挖掘潛力,調整自我,初露鋒芒。主要影響者:朋友。
“我辭職去往北京——躋身于這方寸之地,精神上緊緊跟隨這時代最先鋒有力的層面。一時覺得可望其項背,一時又覺得分外遙遠。這挑戰可化解一切人生寂寥。”
“1999年,我還在北京廣播學院讀書,真是個悶熱而漫長的暑假,閑著也是閑著,于是我參與了《新青年》第一期的策劃與主持。一切都處在摸索階段。”
“每錄完一個節目后,我都要再次拜訪采訪對象。因為電視呈現給觀眾的只是一個直觀印象,只是告訴人們被訪者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以及他說了什么、想了什么,而真正深層次觀察一個人的內心世界還需要作更多接觸,用筆去描述心靈深處的東西。”
職業困惑調整期:
1. 25~27歲(2001—2003)特征:迷茫困惑,思維受限,懷疑并重新審視自我。主要影響者:陳虻、西藏教師。
“當初決定走進《東方時空》欄目時,受到了難以想象的阻力。每個人都告訴我,這樣選擇是個錯誤,你不適合做新聞。過去幾年建立的世界完全破碎了。我最大的痛苦更來自于我的內心,我對自己發動了最猛烈的攻擊。”
“那年我去了西藏,在從拉薩回北京的飛機上,遇到了一個援藏30年,回內地治療晚期胃癌的教師。除了一個箱子,她什么也沒帶,里面裝了整整一箱資料,全是她在這30年里走遍西藏,訪問喇嘛、三陪女、牧民等各種人后留下的記錄,她說,我不為發表、不為出名,只是希望100年后,當人們看到它時知道今天發生了些什么。我愛上了新聞,我充滿了強烈的對新聞的欲望。”
2. 27~30歲(2003—2006)特征:勇敢無畏,思維敏銳,個性獨特,成績斐然。主要影響者:采訪對象。
“作為一個年輕記者,調查性報道是最具挑戰,也最具魅力的一個陣地。它的未知性,對記者正義感和良知提出的道德要求,在調查中不斷越過障礙向真相靠近的過程,都是非常令人興奮的。”
“我到《新聞調查》,才感覺像螺絲卡進了螺母,契合。”現在看自己當年對柴靜盲人摸象、一本正經的階段分析,有點可笑。人非靜物,動態人生的捕捉,無法逃脫局限性,就算本人的自我剖析,也難免捉襟見肘。
當我畢業留在南院,成為柴靜的同事,有機會更近地揣摩她的新聞功夫,發現她吐故納新,修正自我觀念的速度,完全可以再總結出幾個階段論。
《笑傲江湖》里的令狐沖也是個功夫改良者,從華山派岳不群的“氣宗”,到風清揚的“劍宗”,到任我行的“吸星大法”,他換血、換氣,忙得天旋地轉,但都是身不由己的被動。柴靜的觀念改良,則完全是主動的自我推進。
三、“新”階段論
2007年12月,北京的冬天,蕭瑟抱冰。
紅披肩、黑大衣,柴靜來《社會記錄》辦公室座談,一部簡單的平板手機,干練如斯。
2007年12月17日我的日記:“柴靜來《社會記錄》辦公室交流華南虎事件采訪。我躲在角落里,埋下頭,像一個把頭扎進沙土里的鴕鳥,笨拙地藏起來。早在上周,頭兒宣布要請她來時,瞬間有幾束目光射向我,對我擠眉弄眼,我理解這其中的深意,辦公室無人不知,我是柴靜的粉絲。”
那天,她提到,陜西鎮坪采訪機關重重,在規避政治風險和追求時效的雙重壓力下,她在采訪中用相對“安全”的科學精神擊破官員可笑的邏輯,判斷事物真偽為什么靠主觀意志和裙帶關系,而不是因果邏輯和實據推理?
當地的縣長一直很得意自己在媒體上說的“盛世出國虎,虎嘯振國威”,她面對這句話的反應是:“縣長,您不覺得這首先是個科學問題,而不是政治問題嗎?”
她說,不尊重公民的知情權和監督權,是對上負責鏈性管理的結果,也是傳統的官貴民輕的專制思維。她說做調查越久越感覺:很多問題的根源是封建主義遺留的思想勢力。例如《新聞調查》曾報道的地方官員違規建行政大樓節目,官員們竟會打造祠堂供奉自己的佛像。
她說,媒體不是站在道德制高點,如布道者向觀眾灌輸理念。康德對啟蒙的定義是“人擺脫自身造就的愚昧。”啟蒙是自身的覺醒。記者要先自我啟蒙,然后提供足夠的事實與信息,讓民眾依靠自己的智慧與常識去做判斷。
在座談會上,柴靜提到五四精神時,就像支起來一個大炭火鍋,滿屋子人的激情也燃燒起來。
顯然,李倫老師也被點燃了,他感慨著“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又發散思維,滔滔不絕。
為了能更真實還原當天的場景,我找到了那天我的筆記本,上面記著當天李倫聽完座談的跳躍性、滾燙的發言:
“灌輸式的傳播觀念照不透發霉的心靈”, “印度心靈導師克里希那穆提說,社會的改變來源于心靈”, “從經典新聞學到公共新聞學,更要意識到專制和權力崇拜的危害”。
看來“柴氏火鍋”的激熱功效不錯。
那晚,我發現,好幾個同事都不約而同地在博客上寫柴靜,都感覺自己被點燃了二次生命,醍醐灌頂,要一吐為快。
西廂同學,就是那個后來在《看見》中成為柴靜搭檔的小丫頭,在當天的博客里寫道:“總之她是一個整體,不在于她說了什么,還在于她的氣質、她的形象、她的一舉一動、她的眼神、她的符號意義,這使得她的講課,不光是傳道、授業、解惑,而是代表了另一個讓我陌生卻又神往的世界。”
我當然也不例外。柴靜那天推薦的《中國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我回家就趕緊買來看。
書中寫,1919年羅加倫說過,中國思想啟蒙運動的重要使命是“變奴性的思想為獨立的思想,變混亂的思想為邏輯的思想。”這和柴靜那里汲取的營養一脈相承,記者要科學地思維,重視因果與證據。
2007年,有關柴靜的新階段論,我想可以加上“科學精神”、“啟蒙思想”幾個大字。
柴靜在座談會上坦言,正是之前她和方舟子的那場論戰,自己豁然收獲了“科學思維”。
時針往前撥。
那個2007年5月,柴靜被方舟子“突襲”了。竟然是有關胚胎干細胞研究倫理問題。
起因是柴靜一篇名為《每一項技術的背后都是生命》的博客。柴靜寫道,在飛機上遇到軍事醫學科學院干細胞研究專家裴雪濤,對方感慨:“一個14天的胚胎細胞,就會有神經系統的反應,就能夠感知光與熱。”“想到這里,就不能不去想自己的工作——人這樣的做法到底是在拯救人類還是毀滅人類?人類的文明輪回是不是與此有關?獅身人面像難道不可能是上一次克隆人的遺跡?”
方舟子對此亮劍:“14天的胚胎的細胞剛剛開始分化形成三個胚層,神經組織此時還沒有出現,沒有人會把胚胎干細胞的研究材料視作生命”, “裴雪濤的話有根本的錯誤,容易誤導公眾。”
柴靜回應道,把科學問題唯技術化,忽視科學研究的終極目的,帶來的危險會更大。
眾人圍觀的觀點交鋒甚囂塵上。不罷休的方舟子,甚至寫了20篇文章斥責柴靜對科學的“無知”,用到不少攻擊性詞語。他那種不尊重的論戰姿態,我看著都不妥。
那時的方舟子還是一呼百應的科學斗士,柴靜受到的壓力,不僅在事實本身的是與非,還攙雜著聒噪的道德綁架因素。時間長河,也不可能映照出2012年方舟子與韓寒的論戰中,科學權威走下神臺的模樣。
但是,柴靜沒有因此怨恨、羞怒,而是反躬自問。她在后來的北大演講中,甚至感謝方舟子那場論戰中抨擊她的文章《記者對真相要有潔癖》。在2010年方舟子遇襲事件后,柴靜還替他抱不平,“拿不出事實的人,才需要拿出鐵錘。”
柴靜還在博客中孜孜推薦方舟子新書,她講:“方先生行文說話的風格有爭議,但作為一個記者,我認同他 ‘對真相要有潔癖’的說法,真相不能附加任何前提,不能強制要求真相長著一張慈眉善目的臉,那樣的結果很可能是普遍虛偽的產生。方舟子的觀點并不代表正確,但唯有更精確的事實才能辯駁他,唯有這樣方式的辯駁,才能保證科學本身 ‘只問是非,不計利害’的自由。”
我理解,這不是化干戈為玉帛的策略,而是天然去雕飾的率性。
正是那場論戰,沉淀下的“科學精神”,柴靜很快用在了《新聞調查》的節目《虎照疑云》中。
柴靜,有一個超級容量的思想硬盤,隨時存儲,隨時匯集,并解構出新思想。
她說,剛做調查時,她以為把采訪對象逼到墻角才能挖出最獨家的新聞。但是現在她醒悟,動物被逼急了要么自衛躲避,要么轉而攻擊,何況是人?她把自己的采訪態度從“敵我”調整為“討論”,企圖通過溝通達成共識。
“不見刀光劍影,卻見衣衫盡裂”,這是柴靜在采訪中追求的境界,有了科學的新武器,就像陳可辛電影《武俠》中那個精通經絡的捕快,發揮科學武俠、醫學武俠的四兩撥千斤功效。
2008、2009年,她的階段論還有新動靜。
我總結的關鍵詞是:“尊重事實的細節”, “講究邏輯的力量”。
2008年11月7日我的日記:“柴靜第一次來我們《新聞1+1》欄目做主持人,干練,敏捷,時刻尋求差異。”
以前主持人開篇每次說:“您現在收看的是正在直播中的××”,她說的是:“歡迎收看直播中的××”。以前主持人說“巖松,你怎么看?”她說的是:“我們先來問問巖松,在以往的外逃和現在的失蹤之間,這兩個詞究竟改變了什么?”柴靜這些細微的變化,壓住了演播節目的綿長和拖沓,帶來新的節奏感。
有一個小插曲,有一次《新聞1+1》做當天的節目,原來的主持人沒有到崗,節目的副制片人王志安晚8點找柴靜請求支援,晚9點半開始直播,柴靜趕到演播室時節目馬上就要開始了,完全是臨場發揮。
當天節目是溫州市鹿城區委書記楊湘洪帶考察團到巴黎考察,滯留不歸。柴靜問:“怎么會有一個病說是不宜回國,什么樣的病能這樣?”“有人納悶,說因公護照出國的時候都統一管理,不是有專人管理嗎?”從楊湘洪出國的種種細節,到官員“裸體做官”,家屬先行轉移資產出逃,反映出制度上哪些漏洞?如何防范?主持人柴靜充分調動了調查記者的追問精神和求知欲。
作為一個調查記者,柴靜說認同《民主的細節》作者劉瑜所說的,“從意識形態的高地回到事實與細節的平原”,這尤其體現在柴靜《新聞1+1》主持的另一期節目上。
那期節目是有關三公消費的內容,一播出就被媒體大量轉載。
當天節目嘉賓北大教授王錫鋅,提到我國公款吃喝、公費出國、公車開支一年9000億。主持人柴靜抓住這個細節,很吃驚地問:“您再說一遍?”,王錫鋅再次肯定說:“一年9000億。”因為當時編導給她準備的資料里,財政部公布的是29億。
后來在我們節目內部交流這期節目時,柴靜說:“我想這個數字很龐大,一定要經得起推敲,上網確認,結果發現很多數字。我又詢問王錫鋅到底哪個數字準確,他說是9000億。我說我查到公布的數字和這個數字差距很大,本身就是一個問題,首先就說明信息來源不同,也不權威。作為調查記者,我特別警惕數字,人很容易因為激憤就站在一個立場說一組數字,可能誤導輿論,甚至官方會出來辟謠,那就會很被動。怎么表現我們做媒體的立場,我請嘉賓王錫鋅把數字再說一遍,一則我想強調,觀眾需要時間來領悟這個數字的意義;二則我想表達我作為一個記者核實的態度。”
在《新聞1+1》做了幾期節目后,南院內部雜志《空談》登出了柴靜思考《新聞1+1》節目的文章,名叫《邏輯+信息〈1+1〉》。
她認為,評論一定要以大量的事實為基礎,如果事實不準備,評論就是沙中筑塔。她建議,節目除了連線專家,也要連線最接近事實核心源的當事人。
對她的建議,節目內部也有激烈的反對者,認為評論節目還是觀點取勝。但是后來時間沉淀下的經驗表明,柴靜的想法還是有前瞻性的。
2011年7月,《新聞1+1》改版,形式從主持人加評論員,變為只有一個主持人坐臺,兼具評論員的功能。用加大報道分量、連線當事人的方法,來屏蔽干枯評論的危險。
柴靜認為,評論類節目在事實層面基礎上,要有嚴密的邏輯推理,庖丁解牛式的評論才有意義,這需要花很大的工夫去做技術研究。
后來,她在北大演講中也提到自己的認識過程:“陳虻當年教給我說,做節目最重要的是邏輯的時候,我對他很不屑,我說,邏輯算什么,多沒意思啊。我那時就特別喜歡花哨的,很感性地表達什么的。等他去世之后,我才理解,他給我講這些東西的重要。”
2009年,柴靜兼任在《24小時》欄目做直播主持人,也把對細節和邏輯的追求發揮到了極致。當時《24小時》的制片人是李倫,那個團隊多是《社會記錄》留下的人馬,從25分鐘的深度報道轉型為做直播改編小短片,離新聞地氣越來越遠,很多人缺失了成就感。
柴靜的到來,改變的是直播的方式。在直播前,她本人要對采訪對象進行大量電話采訪,補充細節。整個團隊都忙碌起來,但同時找到了做新聞的快樂。
2009年10月21日晚,我和柴靜在《24小時》的連線,也感受到了她做新聞的誠意。
那天下午,我在上海采訪釣魚執法事件,在“鉤子之鄉”上海奉賢區新寺鎮,在線人的牽線下我采訪到一名“鉤子”,這對電視媒體來說是絕對獨家。當時上海第一次調查結果顯示,孫中界事件中不存在所謂的“倒鉤”執法。這個“鉤子”接受采訪,透露了跟行政執法大隊的中隊長吃飯、拉關系等核心事實。但一個風險是,怎么證明這個“鉤子”身份確鑿。
在直播節目開始前,柴靜和我在電話中反復溝通,核實“鉤子”的身份,當時上海還沒有推翻第一次錯誤的調查結論,媒體必須審慎。
我跟柴靜重復了我調查的路徑,包括讓現場給鉤子朋友打電話,問他們最近的行動計劃,以證實身份。當晚的直播,柴靜和我連線時,用的語言是“疑似鉤子”,以最大恪守新聞的真實性準備性原則。
四、解脫
我唯一一次,撞見過她的“脆弱”。
2010年4月,南院西配樓四樓,柴靜被李倫老師邀請在《24小時》辦公室業務座談。
我慕名來聆聽。
她依然是樸素而仙靈的范兒,那種安妮寶貝書中常勾勒的粗棉麻質衣服。盡管有個影視化妝師妹妹,她的衣服卻一貫簡單洗練。衣服就好像是她心境超然的符號,我這樣心浮氣躁的從沒嘗試過那樣的裝扮。
從《社會記錄》時期起,李倫老師就從沒間斷找各路先鋒給我們“補腦”, 2005年、2007年分別邀請過29歲、31歲的柴靜座談,我都在場,每一次,柴靜都是奕奕神采。
只有這次例外。
她竟然說,自己最近做訪談開始有難以名狀的僵化鈍感。
躲在最隱蔽角落聽講的我,驚詫地瞳孔擴大。我琢磨著她的心緒,以至于李倫老師點名讓我提問時,我默然良久。
其實,我是飛快回憶著,她遇到什么,才會呈現這樣的一面?
她從《新聞調查》轉入《面對面》半年,座談是最近的一個月里。《面對面》的她在室內采訪了4個專家,分別探討氣候變化、減排方案,直擊抗旱等內容。唯一接觸到現場的是王家嶺“3.28”透水事故。她做的《九天八夜》也多是精彩的井下礦工抗爭故事挖掘,而非事故原因的真相調查。
曾聲稱至少在《新聞調查》干10年的她,在第7個年頭被調入《面對面》,缺少了自由呼吸、身心馳騁的新聞現場,會給她帶來捆綁感嗎?
調入《面對面》時,《新聞調查》小虎隊經典“柴范組合”的編導范銘游學國外,柴靜會有知音難覓的孤獨感嗎?
我捕風捉影地猜測,滿是庸人自擾的擔心。但我知道,2002年柴靜在《東方時空 時空連線》做演播室主持人時,“患上了嚴重的不適應癥,特別是到了第二個月時,我不寫文章了,也完全不會說話,得了失語癥一般”。
直到2003年3月她第一次身為記者到新疆喀什地震現場“在現場,它像水一樣,劈頭蓋臉的,無所不在。做新聞,最好的位置就是離它最近的地方。”強烈的欲望,讓她選擇了離新聞現場更近的《新聞調查》。“我感到我進入了更富饒的土壤。”2009年,她調離《新聞調查》。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時光宛如巨大無序的網,土壤的濕度溫度在季節性變換,人們行走在迷宮般的花園路上,交叉的小徑似曾相識,命運的章法詭譎無序。
在那次她自訴“鈍感”的座談會一年半后,2011年12月14日,已離開《面對面》加盟《看見》的柴靜在北大第三次演講時,訴說了當年的心境。
“《面對面》要趕著播出,演播室兩個小時采訪完就剪出來了,無法更貼近現場,我心里也會沮喪。有一次采訪旭日陽剛,我知道劉剛家3歲的孩子會唱《春天里》,記者的好奇讓我想去他家里看看他的生活,編導說不用了,我耿耿于懷,原本有了解人、認識深厚人生的機會,我卻失去了。我選擇離開《面對面》,我不想這么活著,這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我沒法把自己泡在水里感受生命”。
“感受生命”,這樣的辭職宣言,已不能用一個名人的勇氣、銳氣、傲氣形容,而是一個女人的生命美學,心靈哲學,以及天然的自我過濾和洗練。尊重心性,尊重自己的底線,不輕易妥協,不難得糊涂。
那個時期,她的文章,是滿滿的精神自省和心靈突圍。
她記《西方政治思想史》的讀書筆記:“我們并不是要實現什么理想,我們只是要從非理性中解放出來”。
她從陳虻當年的話尋求力量。“你必須退讓的時候,就必須退讓。但在你必須選擇機會前進的時候,必須前進。這是一種火候的拿捏,需要對自己的終極目標非常清醒,非常冷靜,對支撐這種目標的理念非常清醒,非常冷靜。只有你非常清楚地知道你的靶子在哪兒,退到一環,甚至脫靶都沒有關系。環境需要你脫靶的時候,你可以脫靶,這就是運作的策略,但你不能失去自己的目標。”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這是她的自問嗎?這是她在顧準在風雪夜去世35年后的2009年12月3日寫下的,紀念顧準的文章標題。
“我一直在想,當顧準末年的時候,一個人每天晚上從那個河散步,再走回去的時候,他心中有著怎么樣的一種悲愴。相比起今天的我來說,我們都還有張書桌,我還能有一個燈光,有不受干擾的看書,寫作的權利,所以還有什么權利再去抱怨,你也沒什么權利去發牢騷。因為你向后看到了歷史,向前看到了大勢。”
“向后看歷史,向前看大勢”,這正是當年她給我博客留言中的話,原來,這也是照亮她自己的光譜。
2011年5月15日—2011年8月,一直在博客筆耕不輟的柴靜突然靜默,“柴靜失蹤”和“動車記者”傳聞隨即而來,直到2011年8月7日,柴靜在《看見》的節目《姚晨:一顆溫暖的鹵蛋》亮相,謠言才不攻自破。
那幾個月,柴靜回憶說:“離開《面對面》后還不知道干些什么,休息了三四個月思考。當年陳虻在《生活空間》里,提出的關注人,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現在被干新聞的有精英意識的人放棄了。覺得太簡陋了,我們還遠遠沒完成對人的啟蒙,太輕易把人流失了,溫潤的人的滋味成了奢侈。再這樣下去生產一些產品,我會越來越干燥。”
為什么選擇加盟李倫老師的新團隊《看見》欄目,柴靜在2012年4月《看見》的北大研討會上給出了答案。
“我來《看見》,不知道會做什么和要做什么,但是我知道我會選擇跟什么樣的人在一起,只要你尊重這個行業的規律,它就會自己長出來。其實一個平臺最重要的就是對人格有要求,對節目無限制,這樣的話,在這兒工作的人和采訪的人,可以自由地在節目當中來呼吸。”
當時,聽研討會的我,就藏坐在她身后一米。(北大網上公布的研討會照片,也照到了柴靜背后的我,于是,意外收獲了一張柴靜和我的合影。)
在我前方2米的她,黑休閑T恤,藍牛仔褲,還有依舊柴氏風格的藍圍巾,聞不到常見主持人身上的脂粉香,可我,深嗅到一股雨露青草的氣息。
我深深理解她這句話。在李倫老師任制片人的《社會記錄》三年,是我人生最心無旁騖的3年。從對電視的一窮二白,到有點電視審美,因為有李倫老師這樣的手藝人,對節目,無情的苛求是寵愛,對個體,是硬殼里包裹的愛惜。精神明亮的人互相照耀,一個欄目散發的光澤是遮不住的。
加盟《看見》,也許是一種情懷舒展和心靈回歸。
《看見》是一檔記錄現實題材的專題節目,它的定位也遠離精英意識,而是觸摸大地。“觀察變化中的時代生活,努力刻畫這個飛速轉型時代中,人的冷暖、感知、思想與渴望,了解陌生,認識彼此;端詳相似,審視自我。”
柴靜說,從《新聞調查》、《面對面》到《看見》,這不是選擇,我們只是一個水流,然后碰到高山、峽谷、平原,就按照水的本來面目流淌而成,水本身沒有變化,水總要入江入海,這是它的規律、本質,所以就一路流下來了。
《看見》的主編王開嶺(同時也是一位作家)這樣評價柴靜:“觀眾贊揚她的氣質口才,我欣賞她的精神肌膚。對《看見》,她既是作品構件,又是精神上的形象大使和郵戳,她能傳遞這個節目的靈魂。”
《看見》時期的柴靜,更多呈現的是“積極的自省意識”和“自由的靈魂飛翔”。
雖然她的博文,從不缺少價值觀層面的深刻反思,甚至是檢討,但是《看見》時期的柴靜,對自己發起的沖擊,是一種血淋淋的解剖。
具體到每期節目的操作,某個不合時宜的表情,某句咄咄逼人的提問句子,甚至某種姿態呈現的潛意識偏執,她對自己拿起手術刀,也包容吸收了周圍人的苛責。
她自省,為采訪張炘煬的被觀眾挑剔到的“臉色”: “采訪中可能會有瞬間,怔了那么一下,或者一絲愕然,但什么都瞞不過電視機前的人。”“要想完成客觀的采訪,就要盡力削除這個 ‘應該’,只陳述,只發問,不評判,唯有如此,才能了解更多事實,知道沖突背后無限的,經緯交織的結構。”
她自責,為《老兵回家》里自己的提問:“他說 ‘我們這一代受的苦,你們這一代,你們的下一代不用受了’至此為止就好了,結果,千不該,萬不該,還是問了個笨問題 ‘有這樣的后人照顧你,應該也是一種安慰吧?’朋友說我,這樣的問題讓人家除了 ‘對,很安慰’,還能怎么回答?十年記者了,很多毛病成習慣,一不留神就溜出來,寫在這兒,以此為鑒。”
她自嘆,為《留學生刺母事件》節目成形中的懈怠,“沒別的可推托的,就是思想上的懶惰。前一陣子工作緊張,到這個節目時,想偷懶,看稿子時粗粗而過,沒有在該釘下去的地方再用力。”
她在博客里,記錄著對每一次采訪的思考、追問、自省,不僅是采訪的一個重要的補充,也是節目思想性的延伸,更是她本人與眾分享成長的心靈史。
她的自我批評,不是零散的、隨意的,她也進行“規律”總結和“根源”挖掘。比如,采訪中大部分錯誤是由于狂妄所至。那些自以為知的提問、替別人所做的總結等等。
她說,“我一次次地承認,人性包括自己的天性并不完美,但是愿意為此作出改善的全部努力。反思是特別重要的,這是一個很樸素的道理,但是很少有人把它做好十年八年以上。我希望我們能夠反思,步步精進,戰戰兢兢,恪守對真實的敬畏走下去。”
而她這一階段性的蛻變,在2012年4月20日北大召開的《看見》探討會上,被很多專家學者敏銳捕捉。
中山大學的張志安教授認為,柴靜和中國其他記者最大的不同在于她的反思精神。
在前《新聞調查》制片人夏駿眼中,“現在的柴靜是跟以往不一樣的柴靜。十年前的她還是小姑娘,而現在再看她,她的眼睛里已經刪除了女孩子的虛榮等等很多東西,不再考慮‘鏡頭里的我是什么樣子的’。現在的她已經長大,眼睛里有了忘我。一個老惦記自己形象的人,你的形象不會好。當你把注意力貫穿到了節目上,就不一樣了。當把自己忘卻的時候你就很好了。”
曾經有段時間,柴靜把MSN后綴設置成“轉圓石于千仞之山”,這是孫子的話,圓石傾瀉而下,形成的是“勢”。如今,也許孫子的另一句話更契合她,“若決積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那是積水之靜的“形”。
積水之靜,是一種穿透的力量。
2012年10月,采訪李娜前,柴靜做足功課,發現李娜說話率真敏感,面對挑釁,一定激起水花。“這個水花看上去好看,但有時會把一個人的實質掩蓋了,人們消費這個水花,只為像看噴泉一樣刺激,悅目。”
柴靜拒絕水花四濺的用勁,采訪李娜時,“只能把原來的碎石搬開一點,讓真實的她流淌出來。”
果真,柴靜面前,李娜的真實,流淌得讓人措手不及。李娜用雪崩形容自己去年的狀態,坦言失敗后一個人坐在地上,背著丈夫,拿衣服蒙著頭哭泣。
李娜對柴靜訴說自己的“童年委屈”,10歲到20歲,喪父的她,在嚴苛的教練身邊長大,她從未被表揚,而是常被罵。她后來取得大滿貫后,專門回了趟武漢,去找小時候的教練,對教練說出她的壓抑,也換位思考單身教練的不易。
柴靜不打斷她飽滿的傾訴,只是輕輕問:“你現在能夠以一個女人的方式來看待她?”李娜回答:“對,不是以隊員理解教練,是以女人,女人,對。”這期節目,柴靜起名叫《李娜對抗李娜》。之前有雜志采訪她的文章,叫《柴靜對抗柴靜》。
柴靜在博客中,把崔健的歌《時代的晚上》送給李娜:
“不是什么痛苦 也不是天生愛較勁
不過是積壓已久的一些本能的反應
情況太復雜 現實太殘酷了
誰知道忍受的極限到了會是什么樣的結果
請摸著我的手吧 我孤獨的姑娘
檢查一下我的心里的病是否和你的一樣
別看我在微笑 也別覺得我輕松
我回家單獨嚴肅時才會真的感到憂傷
我的心在疼痛 像童年的委屈
卻不是那么簡單也不是那么容易
請摸著我的手吧 我溫柔的姑娘”
采訪,是一場抵達。如她在清華大學的演講中說的,媒體的職責不是提供“熱”而是提供“光”,不需要煽動社會的熱情,媒體是在提供光亮,照向黑暗未知之處。
五、故事
她是有故事的人,你一定聽過很多。我也來講兩個。
一個是我采訪農民工犯罪問題,和深圳市監獄的宣傳干事聊天,得知他是柴靜的廣院同班同學。我問他對柴靜印象最深的事兒,他脫口而出的是,柴靜和老師意見不同時,獨自一人去爭辯,毫無畏懼,旁人都對她的執拗詫異了。同為廣院畢業的學生,我見識過“廣院之春”比賽上,學生不留情面的噓聲,但是在課堂上,新新人類們鮮有人去較真和爭論。
另一個故事是,廣院求學期間,在學校圖書館處理廢舊雜志的地方,她看到一期《光與影》,封面是一張16歲賣淫少女的照片,她被觸動,給雜志寫了篇文章,“她的目光一下一下打在我的身上,讓我感到疼痛的親切”。
雜志的主編親自來找她,她成了《光與影》北京駐站記者。后來去寫動物園飼養員的生活窘境,編輯認為未必符合雜志理念,柴靜卻對自己的想法再三堅持,如果理念不同,這個工作又何必讓我來做?她選擇離開,到適合自己舒展的地方。
關于柴靜,多年后,有同事還記得我的一則癡人癡事。
2005年,她29歲的生日前一天,正好到《社會記錄》做講座。
那時我還是剛來的實習生,跑到花店買菊花送她做生日禮物(她曾在文章中寫喜歡粉黃菊花)。講座時,旁若無人地坐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包里還揣著錄音機,她講完之后是交流時間,我肆無忌憚地問她一連串幼稚的問題。
那時的我在大家眼中簡直是個沒頭沒腦的怪物,而自己渾然不知。
7年后,寫這篇文章時,我已經29歲。
我已經結束了拖沓的青春期,也會為合規矩而學習喜怒不形于色,不讓別人恥笑自己膚淺地追星。
我也有了很多機會,和她一樣當一名記者去采訪,從蹲馬步開始訓練,像花豹要改變自己身上的花紋一樣度過新聞適應期,并開始學著審視和觀察她,體悟她起伏的心得。
柴靜說,要養成寫日記的習慣,你能不能客觀地描寫你愛的人,決定了你將來是不是客觀的記者。
對她的描寫,實在是一場艱難的抵達。她不斷地對抗、推翻自己,價值重估,思維換代,生命的色彩在調色板上,不斷組合、渲染,你要有同樣迅速的腦力,才能追上那奔放的進度。
想起墨西哥女畫家弗里達畫過的自畫像——《兩個弗里達》。兩個弗里達,坐在椅子上,靠在一起。一個穿素凈白衣的婚服,一個穿綠裙紫衣的傳統服飾。兩個不一樣的弗里達手拉著手,心連著心,血管纖細。這是她“個人的兩面性”,摒棄的、重生的、決裂的、和解的。
是不是也有兩個柴靜呢?就像人說柴靜:“她”是她的戰斗版和加強版,“她”會作出超出她經驗之外的反應,這些反應令她意外和吃驚,但她總是發現,“她”比她更對。
一樣奔波在詭譎的時代,她這樣的女子,行走得太快,常讓你反省自己的遲緩和麻木。就像她的閨蜜范銘說的:
某個安謐的日子,我依然會回憶她的往事,聆聽她當年的廣播錄音《夜色溫柔》,重溫她的第一本書《用我一輩子忘記》。
她在那里寫道:“我渴望呆在最寂靜的角落里,被最熱烈的聲音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