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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心已殘殤

金陵,一連下了多日陰雨,似乎印照這一番國亂的局面。

求和、割地、止戰(zhàn)、談判,一切該做的,為了護國,都做了,這國還守不守得住,無人知曉,只知皇帝還穩(wěn)坐金陵,估計還有婉轉(zhuǎn)局面的機會,晉國三面被困,想逃也無處逃。

晉國兵力不弱,外敵亦是來勢兇猛,如今幾方人馬還在堅守階段,并未真正開始出戰(zhàn),似乎還在籌謀如何讓自己利益最大化,晉國亦是出動好幾位使臣前往諸國面見幾位君上,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美人珠寶奉上大批,談?wù)劯鲊粽娴某鰬?zhàn),利益分析,結(jié)果不曾知曉。

雨下的大街,人匆匆來,匆匆走。

一條臟污的小巷子里,有幾個避雨小草跺,干枯的草鋪在地上,被雨一淋,早已濕了大半,其中一個小草跺里頭,一個身著臟亂布衣的女子,盡量的替身下另一布衣女子遮雨,深怕淋濕了半點,即便自己被淋著。

怕人凍著,用她盡可能的方式取暖。

可是,都好幾天了,除了那一點微弱的呼吸,是她一直支撐的力量,她怕自己抱著的人,會真的成為一個死人。

所有人,都讓她們自生自滅,不會有人可憐,不會有人求救。

她沒有辦法,只能一遍遍的呵護,希望這具快要冰冷的身體能暖和。

只有這樣。

睜開第一眼的時候,解憂認為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這么灰沉的天空,是不是地獄?

嗯,一定是的。

她竟然還看到了琉璃。

連到了地府,成了孤魂,琉璃也這么不離不棄陪著她么?還這么又哭又笑的,臉上雨水臟污,一點都不好看了,她伸手,替琉璃擦了擦。

指間,溫?zé)幔菧I。

魂也會流淚?也會有這么真實的溫度?

“公主……公主……”

琉璃嗚咽,又高興又忍不住要哭。

不對,解憂眼皮一捻,這么真實的觸感,她虛弱起了身,量了眼周圍,這個小巷子,骯臟,污亂,干草滿地,不遠處還有另一些衣衫襤褸的乞丐,再看自己身上,尋常人家的布衣,不再是那宮中貴氣的華服,又去看琉璃,也是幾乎如此。

兩人,盡量尋著干凈的地方避雨,琉璃的衣裳甚至已濕了大半,解憂身上卻是無一點濕漉的痕跡,琉璃一直在替她擋雨。

解憂微微撐開,手掌心處有些疼痛,一看,卻是她為了寫那血書,自己親手割開的痕跡,已被人粗略包扎。

纏滿布的手,顫抖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處,那三尺白綾,窒息的感覺,她記憶猶新,不可能是假的,那如今是……

她顫了音問,“我……還活著?”

是真的,還活著。

那日,西陵臻覺得不對勁,早些闖了進來,房中沒有其他人,他發(fā)現(xiàn)了血書,更發(fā)現(xiàn)了自縊的她,及時救治,見她還有些微弱的呼吸,一番細想掙扎,便只拿著血書告之眾人她已死。

那西陵臻,難道不想她死么?

這個人,明明有好幾次與皇帝作對,到底是誰的人,皇甫劦?太后?

她有些難以看透了。

承乾殿的干戈止息,太皇太后前去儀瀛殿,發(fā)覺她并未死,怕徐太后不饒她命,便說她有自盡謝罪之心,必然也是真心悔過,念她是儛后之女,終究太皇太后與儛后也有情分,不忍殺之,只說保她一命,將其廢為庶人,不準任何人接濟,由她自生自滅,永世不得再見皇帝,也不得再入皇宮。

抱著身體,靠著臟亂的墻,解憂久久沉寂。

永世不再見他么?

不見了,也好。

人為他死了一次,心,在人死的時候也已經(jīng)死了,不會再有任何念想了。

琉璃冒著雨回來,拿著一個水果擦了擦,遞給了她,“公主,你一定餓了,琉璃暫時找不到好東西,先吃點墊墊肚子。”

解憂瞄了一眼,“你哪里來的錢買這個?”

在那次屠殺中,那人最終并未忍對琉璃下殺手,將其再度關(guān)押,如今她被廢成庶人,那人,還是將琉璃也隨她一并放逐,被攆出宮,衣服都被換成了布衣,兩人自然不可能還會有錢。

不準任何人接濟,也不會有人給錢。

“我……我……”琉璃支支吾吾,皺了眉,“公主,你別管,反正琉璃定不會讓你餓著。”

心上重重一壓。

明知道不讓她管,琉璃必然是做了不忍告訴她的事。

她真是個禍水,把琉璃都逼到了這個地步,跟著她的人,都沒有好結(jié)果。

“以后,別再喚我公主,我已經(jīng)不是了,這果子,你拿著吃吧。”

說完,解憂起身,茫然走入大雨之中,琉璃欲追上來,解憂聲音嚴厲,冷冷道,“別跟著我!”

大雨之中,琉璃,卻還是一直跟著。

一整條街道,甚少有人行走,淋著雨,一步步,她走著,足還離那北宮門百來步遠時,她停住,那座宮殿,恢弘霸氣,是天下第一霸都,她的父皇耗費多少年的心血一點一滴建筑而成,人道,帝都金陵繁華似錦,宮廷榮華萬千。

她注目著,很久很久。

看他最后一眼,即便隔著深深不見盡頭的宮墻,似乎能看到他在焦慮的處理軍國大事,看到他身邊有一個華衣尊貴的女子,替他斟茶,替他按揉,兩人交談,聲音輕輕。

冥解憂,該放下了。

在你決定自盡的那一刻,你對他的情,已經(jīng)用完,消耗殆盡。

是她一直以來對他的執(zhí)念太深,是她幻想得太美好,總想著還能與他有結(jié)果,總以為還會有希望,那么不顧一切的執(zhí)著,總以愛的名義那么不覺可恥的一次次糾纏他,總以為她做所有一切是為了他,卻不想一次次的總要他來善后為她收拾,一次次的讓他陷入絕境,是她錯了,錯得離譜,錯得很深,如今這結(jié)局,她自找的而已。

不能再錯下去了。

不心痛,不在意,以一死還清了。

從此,你是你,晉國皇帝,我是我,冥解憂。

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

漠然轉(zhuǎn)過身,她只覺前頭茫然一片,漫無目的朝前走,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兒,正游思著,直到琉璃拼了命的過來死死抱著她哭吼。

“公主,即便什么都沒了,你也不可以想不開!公主,琉璃求您!”

解憂亦是被嚇到,不曉得怎么又把琉璃弄成了這模樣,回神往前一看,心又被嚇了一回。

腳下,竟是河流。

再往前走,怕是不要命了。

她笑了笑,一直高高在上的公主,衰落成如今這般凄慘,一定是琉璃以為她受不了這種痛苦,要自殺。

怎么會呢,她冥解憂再不濟,也不會這么輕生,死過一次,有些事,看得開了,這公主不公主的,不當(dāng)也罷。

就當(dāng),她再重活了一次,她要活得好好的,不為任何人活著,不需要卷入他們的權(quán)謀算計,不需要每日膽戰(zhàn)心驚唯命不保,不需要再日夜糾結(jié)痛苦什么,不是前朝公主,不是當(dāng)朝寵妃,她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她擦了擦琉璃的淚,“琉璃,沒事,你一定很餓了,等雨停了,我請你吃飯。”

琉璃瞪大眼睛,苦噎道,“公主,您是不是糊涂了,咱們這樣,哪有錢吃飯。”

解憂沉沉道,“都說別再喚我公主,難道你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那禍害百人的妖妃么?未免惹不必要的麻煩,你以后就喚我夫人。”

“公主……”琉璃嘟囔,見到解憂意味的眼神,忙又改口,“夫人才不是妖妃,那些話都是人瞎說的。”

不想爭論這個,解憂弄了弄琉璃的衣衫和濕亂的發(fā),“先找個地方把衣服弄干,梳洗一番,不然我們這樣子,連門都無法進入。”

琉璃只是一片呆愣,這樣子,再怎么梳洗也好不到哪兒去,不過梳洗之后,讓人看著至少還算過得去,平常衣服本就不華貴,卻也是整潔。

雨天甚少有人出門,待雨一停,已是天色微黑,各處燈籠掛起,因又是晚飯時間段,夜市早已嚷嚷一片,解憂走了幾條街,最終決定進入一家人流微多,門房也算一等大的客棧。

點的東西不多,兩碗面一籠包子,琉璃咽著口水,“夫人,這樣好嗎?咱們?nèi)羰浅燥埐唤o錢,會被抓進官府,說不定,還會挨打,要不趁沒人發(fā)現(xiàn),咱們還是趕緊走吧?”

解憂微笑著把面端琉璃面前,還把一個包子塞給她,“不會的,你放心吃。”

心驚膽顫的咬了一口,琉璃心里還是慌亂,上次逃亡的時候,兩人至少身上不缺錢,從來不需要擔(dān)心衣食住行方面,也從來沒有這樣尷尬吃飯,總覺得有點……做賊心虛。

琉璃想好了,等會兒吃完,一定要跑得快一點!

終于輪到結(jié)賬,一小廝過來,眼快一票,道,“一共三百文錢,兩位姑娘,請問你們哪一位算錢?”

三百文,相對于街邊小攤來說,這絕對是貴死人的價,要放以前,伸手便是銀子給過去,都懶得讓人找,但沒辦法,兩人如今可是連一文錢都拿不出,且還是來如此貴氣的地方只是吃了兩碗面一籠包子,其他吃食壓根點不起,除非達官貴人有錢商人小日子還算富綽的人家,小老百姓來這貴地一回定要咬好幾回牙。

琉璃有點坐不住,攪著衣裳,解憂卻是很模樣的往包袱里拿錢,半響,急道,“糟了,我的錢袋不見了!”

說著,又急著翻了翻。

琉璃眼睛一瞟,反應(yīng)一快,說道,“夫人,會不會是咱們遇著了小偷,錢袋讓人偷了,這,怎么辦。”

“都怪我,初來這繁華帝都,也不知多個心眼,竟不知讓誰偷了去,”解憂一臉懊惱,又看著那小廝,“這位小哥,實在抱歉,這飯我們吃也吃了,不能不給錢,可我們眼下也拿不出,這怎么辦才好?”

小廝多看了兩人幾眼,聽到了夫人字眼,連丫頭都帶得起,料想必定也是有錢的,猶猶豫豫一番,“兩位姑娘,不會是不想給錢吧?”

“怎么會,這錢我們實在是拿不出,不如這樣,我們在這客棧幫工三日,不取分文,來還這錢如何?”

小廝為難,“兩位姑娘,你們沒錢是你們的事,我只負責(zé)跑堂,你們?nèi)羰窍脒@樣,只能去找客棧掌柜商量。”

同樣的話說給那余掌柜聽,來帝都尋親未果,錢袋還被人偷了去,無錢無家。

余掌柜卻是冷嗤一笑,“吃霸王餐竟敢吃到本老爺身上,這么點錢,至于給不出?要不是看你們兩個姑娘家,初來帝都,人還算老實,不然早送去了官府,正巧這幾日忙不過來,幫工可以,但這里的東西一概不許亂碰,也不許亂拿,否則別怪本老爺不留情面,三日后,記得走人!”

解憂欣然答應(yīng),至少這三日有了落腳點,即便是臟污的柴房,接下來,得找點事情做,不許亂碰不許亂拿,沒說不許亂走。

在客棧走了兩圈,大致摸清了方向,

這福至居不及那思飲居那么有名望,但至少讓人一走進來,感覺富綽,有面子,外頭是大堂,人來人往之地,大堂門右側(cè)則是通往里頭大院子的門,能往里頭去的,自然是能包廂房宴客的大人物。

一連兩日,福至居都是人流頗多,一堆雜物等著兩人做,解憂身子一直未好,小產(chǎn)未恢復(fù),又是自縊,又是被趕出宮淋雨,這幾日,一直在硬撐著,晚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琉璃心疼不已,如何忍心讓公主受累,連自己的活都做不完,還老與解憂搶活,不讓她碰雜物半分,生怕她累著。

解憂明面不與琉璃搶,卻還是默默做了自己該做的,從早累到晚,解憂連出去瞧兩眼的機會都沒有,只聽說每日都來許多貴人,那花錢可是大手筆,解憂嘆氣,得找個好機會出去一瞧,不然等明日一過,又得風(fēng)餐露宿,別說吃飯,連柴房都沒得睡。

她可以受苦,但不能讓琉璃一直跟著自己受苦。

第三日,福至居被人包場。

來的,是位大人物,身后一串婢仆跟著,還帶了一位美人,惹得福至居門前多人窺探,那大人物進來福至居的那氣場尤其大,是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來相互談大生意,這幾位人物不喜吵鬧,便由此包了福至居。

解憂聽廚嬸說著,好奇,覺著這興許也是一個機會,又見廚嬸已經(jīng)著人安排好菜樣,十三個菜,二十六個人,解憂暗暗的說這些人吃個飯比皇帝排場還大,竟讓婢仆這么作弄,一丁點錯也絲毫犯不得。

然等到要上菜時卻發(fā)現(xiàn)缺了一個丫頭,廚嬸怎么找也找不到,眼瞅著這上菜時間耽擱不得,瞥見琉璃還在辛苦的收拾柴火,解憂自告奮勇頂替那人去上菜,廚嬸瞧她雖是位夫人卻年紀輕,相貌悅眼,比那些丫頭也看得順眼,便也同意了,讓她盡量小心些,別惹著人。

解憂最后一位進入,與自己同行的丫頭微一立定,前面一排人正在緩慢上菜,便聽到旁側(cè)有人連載嘆氣。

“香云紗可是從夏朝出來的上好面料,一方水土蘊蓄出來的棉質(zhì)就是不一般,那質(zhì)感輕滑柔和,就像摸一個女人水嫩的手一樣,嘖嘖,可惜了,這仗還沒打,邊關(guān)便處處封鎖,想找點法子進貨不易。”

前面幾人端菜離去,解憂又前進了些。

“于老爺說的也是,一旦缺貨,一邊等著要,一邊拿不出,得罪的可都是惹不得的人。”忽然又有人說,將目光瞄在另一個人身上道,“恒夫人,您渠道最廣,對這可有何法子啊?”

“幾位金商巨頭都無法子可尋,我一介婦人還能如何?”那位穩(wěn)坐的中齡夫人淡淡一挑眉眼。

又有人嗤笑,“這事恒夫人自然不急了,聽說恒夫人早前不知從哪得來消息,知道晉國會有這亂子,可是老早存了批大貨,咱們這兒一斷,不就是恒夫人最吃香么?”

那夫人會心一笑,“于老爺這是何意?”

“自然是要提醒恒夫人運貨途中該小心些罷了,這晉國大亂,賊匪可是多得很呢,難保會有何差錯。”那先前發(fā)話的盧老爺眉眼瞇瞇。

那夫人淡淡捏了杯茶,“這事,不牢幾位費心,我經(jīng)商多年,爬摸打滾慣了,該有的防備自然一分不差。”

“恒夫人自有打算,我們著實不好多管。”

靜默許久。

于老爺又開話題道,“聽說這幾日壓的緊,恒夫人的繡坊怕養(yǎng)不起人,還放了一批繡娘,這不會是真的?”

“倒是無假。”恒夫人又一笑,“放出的人大多好吃懶做罷了,正巧可以再招些新人過來,新人嘛,大多主意新鮮,說不定玩得花樣又多了。”

“晉國從未這般亂過,如此情況下,我們能求著家業(yè)自保,不受這亂世牽連就好,而恒夫人竟還能費心思招新,想著培養(yǎng)新人,當(dāng)是真真看透了這局勢,想從中謀利。”盧老爺瞇眼笑嘆。

恒夫人斂眸道,“國如何再亂,人還是得吃飯穿衣有房睡覺,此為亙古不變之事,即便國亡,無論哪一方霸主占領(lǐng)這地,都不會輕易動蕩這些立國之根本,我恒家百年基業(yè),到底在人心中有些分量無法輕易撼動,我自然也不會將這家業(yè)斷送我手中,為求自保,我做的打算,也絕不比各位少。”

幾人只是笑笑,盡管對晉國這局勢無法看透,卻都是做了最壞打算的人,錢能力撈就撈,不能撈就只能求自保,不然這哪天晉國成了他人姓,若是遇著明君還好,若是著庸君,別說自保家業(yè),連命能保住就都不錯了,尤其像他們這種混得如魚得水掌控不少經(jīng)濟命脈的大世家,一定是率先被那君王盯上。

有些事,有錢也無法擺平,非弄得傾家蕩產(chǎn)不可。

輪到解憂,將菜端去,解憂不經(jīng)意看了那幾人一眼,都是精明有腦的商人模樣,四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女子,一眼看去,男人差不多都上了四十不惑的年紀,大留著淺淺的墨色須發(fā),那女人眉眼凌厲分明,那女子卻是蒙著淺淺面紗不曾開口,還沒看夠,只覺得那邊有一道精亮的目光傳過來,解憂趕緊低頭。

解憂著手去端菜,將最后一道菜奉上。

身邊端盤的丫頭已經(jīng)退下,解憂也緩緩而退,又想覺得這機會不能錯過,于是咬了咬牙,行了幾步,在恒夫人面前低身一禮,道,“恒夫人,妾身有話要說。”

眾人皆是微楞,似有瞧好戲的態(tài)度。

半響,恒夫人嗤笑著道,“若是隨便哪個人說話我都得聽上一聽,豈非是我自找不必要的痛快,哪里來的村婦混進這福來居,敢如此在我面前撒野。”

早聽說這恒夫人可是個嚴狠的主,恒夫人若不想聽,決計不會給人說的機會,別人排隊半月也不見得會理,如今解憂竟不經(jīng)過任何人的安排接見,敢這般在恒夫人面前放肆,恒夫人怎能容忍自己丟了面子。

一瞧這氣場,解憂又覺得自己弱了半截,但是,不待恒夫人發(fā)話趕她走,解憂拼命鼓舞自己,趁自己膽子還大著,連番說道,“妾身方才聽恒夫人想替繡坊招新,妾身想替恒夫人薦一人。”

直奔話題,目的如此顯露,一點都不含蓄。

“好笑,想進我鳳恒繡坊的人不說幾十也有幾百,而我卻只會從中挑十幾個,你一無名之婦,又憑何德何能敢向我薦人?”恒夫人鳳眉一沉,連看不都看人一眼。

“妾身無德無能,但妾身向恒夫人薦的這一人,卻是大有能力。”

吹自己有能力的人大多,但這人不推自己反而夸別人,這點令恒夫人多看了這少婦三分,這少婦只不過十六歲,盤發(fā)挽起,看似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卻自稱妾身,規(guī)矩禮貌且樣樣都恰到好處,想來也是個有身家的人。恒夫人想起當(dāng)年自己也是這般年紀嫁人為婦,執(zhí)掌家主一位,但是,觸犯到她的底線就是觸犯了,最不喜這種借著風(fēng)頭便想出頭的人,想攀上自己,這少婦還是嫩了些。

久久,見這少婦仍淺淺彎腰低身微禮,恒夫人卻是不答話,猶似在令人低服折褥。

幾個男人只是微微一笑,那一女子則在解憂身上盯了些許,猶有意味,想要撼動這恒夫人,不可能是一時半會兒的事。

解憂仍在低首,道,“恒夫人若是不介意,妾身便可帶那人前來向恒夫人過上一目。”

還是不答話。

幾個人卻也不好談?wù)摚娺@少婦卻也不再多說,恭敬低首,只等恒夫人發(fā)話。

時辰又過去半刻,恒夫人眼皮子一斂,茶蓋輕放,“你出去吧,你說的人我不會見,你,我也不想再見到。”

輕咬銀牙,解憂又再道,“恒夫人若是不見,不怕錯過失去一個好人才的機會?”

恒夫人輕哼,“你這是威脅我?”

“妾身不敢,妾身只是為恒夫人著想,若真有那么一個人才,恒夫人能將其納入囊中,是一件幸事。”

“一個陌生人,薦另一個陌生人,你從哪兒借來的膽子,覺得我會聽你的話?人才,天下這么大,哪里不曾有,我招新令一放,百人能擠破我繡坊,又怎獨缺你那一人才?”恒夫人聲音更冷。

“妾身薦的這一人,繡工了得,世上難能再找出第二人。”

這話一放出,在座人輕微笑了笑。

世上難能再找第二人,豈不是說那人第一,在恒夫人面前敢放繡工第一這樣的話,當(dāng)真是折了幾輩子的膽子。

這是,為了激怒恒夫人見那人么?

然如恒夫人穩(wěn)懷不亂的人,怎會輕易被激,冷眉一掃,只是放了音道,“趁我還未發(fā)怒,你最好趕快從我眼前消失,你若再敢如此胡攪蠻纏,休怪我不客氣。”

解憂還想再道,那坐于恒夫人身側(cè)的女子忽然柔柔嬌嫣道,“娘,這位妹妹說那人繡工第一,連君不才,倒是好奇想見見呢。”

恒夫人挑眉,“這等說大話不知恥的人,君兒想見?”

那女子又輕道,“連君想見見世面,繡工第一到底是如何個第一。”

拗不過那女子之求,恒夫人只好道,“看在君兒面上,暫且就見上那人一面,一刻鐘內(nèi),把那人帶來,否則……”

不到一刻鐘,解憂已經(jīng)拉著那人而來。

正吃食的眾人目瞪一呆,繡工第一,就她?

那人一身粗麻衣,袖子卷得高,十指粗糙了些,估計正在干粗活被那少婦強行拉過來,正茫然的看著眾人,而眾人怎么看都看不出這人有繡工第一的巧手。

那女子抬眼,朝解憂看去,“你薦的這一人,便是她?”

“是。”

女子歡然,又看那人,朝人量了多眼,“你的名字?”

“奴婢琉璃。”

“琉璃玉翠,是個好名字。”女子心中微思,一念下,又輕輕嬌柔道,“有人說你繡工第一,我且想與你比試。”

恒夫人當(dāng)即挑眉,“君兒,你叔叔伯伯們都在,莫胡鬧。”

“娘,今日連君難得出來,既遇上這么一位高人,連君想與人切磋繡技,娘就讓連君胡鬧一回好不好?”

“不成,你是千金小姐,她是何人,怎配與你一比。”恒夫人眉色一重。

“娘……”女子忽然撒嬌委屈。

盧老爺?shù)溃昂惴蛉耍@婦人說這人第一,必然有她過人之處,夫人何不就讓連君侄女與她一比,我倒是也好久未曾瞧過連君手藝了,不知近些年可有長進?”

“盧伯伯,連君的繡技自認除了娘之外,可是無人能及,今日突然有人說繡技第一,連君可不好受。”

“就是,我認為一比也無妨,若這人能用,恒夫人則是如虎添翼,若不能用……”于老爺瞧著琉璃,微微一笑,“我倒是有興趣收這婢子,做偏房。”

琉璃看著這堆人,愣了愣,再去看那說要收她做偏房的男子,左右不過三十,見那男子一直盯著自己,仿若極有興趣的模樣,琉璃低下了頭。

女子小臉佯裝生氣,“于叔叔,這人我先預(yù)定了,你怎來跟我搶人。”

“不搶,不搶,等連君侄女看不上,我就順手人情要了她也不遲。”說完,于老爺輕松一笑。

聽到幾人這般輕蕩言語,恒夫人已是不悅,又看那琉璃幾眼,才道,“君兒,你若想比,那就傾盡全力,別丟了恒家顏面。”

知道恒夫人這算是應(yīng)允了比試,女子輕柔歡笑,低音道,“是,連君定不負娘所望。”

余掌柜一聽說這事,忙讓人親自另安排了一房間,東西全部準備妥當(dāng),中間小簾隔開,女子席坐于右側(cè),悠然試了試針。

琉璃在左側(cè),瞟了眼眼前的繡架絲線,一直強撐的身子松懈,劈柴劈得好好地,忽然被解憂拉到這里說要比試,早已是茫然呆愣,直到現(xiàn)在都有點緩不過神,拉著解憂顫抖道,“夫人,我……我有點怕。”

以前在宮里頭眾多人比試篩人,好歹都是宮婢出身,繡工功底子都是一起學(xué)習(xí),琉璃自是有信心,可眼下對手是個世家大小姐,這世家必然也是個針紡人家,人家學(xué)的東西定然是要比她高尚許多,叫她如何不怕,若是輸了,豈不是真的要被那其中那個于老爺收了做偏房?

解憂安慰道,“這有什么好怕的,你就只當(dāng)對面那小姐是空氣,忘掉這是一場比試,忘記掉輸贏,你呢,只要全心全意把心思放在這上面,讓大家知道,你這雙巧手,除了能用來劈柴洗碗擦地之外,還有大用處,等你一繡完,說不定好多人搶著要呢。”

“可是,我……”琉璃咬唇,“我有點緊張。”

解憂再給琉璃打打氣,“還記得上次,為了親自為我繡嫁衣,你都有膽子敢與尚服局的陳尚宮比試,不僅贏了,還把那嫁衣繡得如巧如生,陳尚宮都只能默認嘆氣,所以說,你連宮中繡工最好的陳尚宮都打敗了,還怕一個世家小姐做什么,你能繡出價值千金的嫁衣,一定還能再繡出更好的。”

“真的嗎?”琉璃眼珠汪汪,不敢相信自己在公主心中,這么好。

“當(dāng)然真的。”

琉璃忽然深深吸了口氣,打起幾分精神,說道,“有夫人這話,我一定不會輸?shù)摹!?

解憂亦是肯定點頭,琉璃六歲入宮,便因乖巧聽話雙手靈活分配到膳房,修習(xí)最基本的廚藝,后來不知被誰發(fā)現(xiàn)她繡工這方面天賦極好,又被分配到宮中繡坊,直到琉璃十二歲,才又被分到她身邊伺候,平常這繡活,琉璃也常做,論繡技,絕不會比這世家小姐差。

雖然如今落到這般田地,琉璃還是可以憑自己本事養(yǎng)活自己,只是欠缺一個被人看好的機會。

又有人端了東西進來,紙墨筆硯,輕放到兩人身側(cè)的小案桌上,那人道,“恒夫人說,未免說她徇私,這題目由盧老爺出,盧老爺覺得這既是高人的比試,玩法自然得不一樣,所以,這繡樣圖案由兩位自己畫,或者請人代畫,此次題目以鳳為題,繡法需得用宮繡,不得用其他繡法,此次比試時限為三日半,從每日辰時四刻到酉時四刻,今日從午時三刻開始,離比試還有一刻鐘,請兩位想好繡樣圖案,施展所長,各拼所能。”

那一側(cè),女子柔然一笑,“這怕是盧伯伯故意刁難,若是不會畫畫的人,怎能畫得出繡樣圖案來,只怕今日連針都動不了,離比試還有一刻鐘,這段時間如何去找一位畫師。”

琉璃一聽,也是頗為著急,若論繡技,她絕無問題,可這若是不給圖案,天知道自己繡出來的東西是個什么結(jié)果,以前在宮中,畫師與繡娘都要極度的配合好,心靈鍥通,畫師給出繡樣圖案,繡娘則只要根據(jù)那畫作繡出期望的模樣,更要令人看著畫是繡,繡是畫,兩兩入神三分。

比起其他顧繡蘇繡之類的,宮繡卻是琉璃最拿手的絕活,可是,她不會畫畫。

小廝放下筆墨紙硯便走了,琉璃呆呆愣愣,看著解憂,“怎么辦?這個時間,去哪兒找畫師,就算找著,我們沒錢也無法請動。”

“別急,容我想想。”

解憂陷入深思,這壓根就是欺負琉璃一介低卑婢子不懂畫,只知道埋頭苦干照著別人給的圖案繡花,繡技再好也只是繡技,沒了繡案樣圖,什么都不是,那位世家小姐必定是樣樣精通,隨手幾張圖案便能勾勒出來。

尤其聽說,這鳳恒繡坊便是以繡鳳而有名,手藝極度成熟,這盧老爺?shù)念}完全是在打壓琉璃,承讓那世家小姐。

頃刻,重新燃上一柱香,比試正式開始,那世家小姐深鎖的眉目舒展開來,已經(jīng)提筆在紙上輕輕勾出幾下,有了大體模樣。

琉璃著急出了汗珠,請畫師定然是請不起的,解憂忽的眉目散開,方好打定主意,鋪開那紙張,用細筆輕沾彩水,思慮微瞬,便也著手開始畫了起來。

一個時辰過后,那位小姐已經(jīng)開始動針,解憂這邊都已經(jīng)廢棄了三張紙,每一張都不見看好,解憂亦是緊張手掌出汗,以鳳為題,什么樣的鳳才能一瞬奪人眼球,解憂忽然想到了一樣,思及至此,忙開始又畫。

又一個時辰后,一副繡花圖案已經(jīng)整理完畢,風(fēng)干,琉璃接過之后,不禁內(nèi)心長嘆,公主不愧是公主,即便常與婢子玩鬧,那內(nèi)心深處的屬于皇家的涵養(yǎng)氣質(zhì)怎會是她們這些下人能比得,平時看著公主不在乎這些文人雅士做的事,只是偶爾練習(xí)字,可一旦認真起來,誰又能真的說公主什么都不會。

只是,怕招惹什么,從不曾刻意過度表現(xiàn)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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