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石頭記索隱
- 蔡元培
- 4224字
- 2015-10-08 14:17:20
徐乾學所作《工部尚書湯公神道碑》:“居官不以絲毫擾于民。夏從貿肆中易苧帳自蔽,春野薺生,日采取啖之,脫粟羹豆,與幕客對飯。下至臧獲,皆怡然無怨色。常州知府祖進朝制衣靴,欲奉公,久之不敢言,竟自服之?!瘪T景所作《湯中丞雜記》:“黃進士春江言:‘公蒞任時,某親見其夫人暨諸公子衣皆布,行李蕭然,類貧士。而其日給為菜韭。公一日閱簿,見某日兩支雞,公愕問曰:‘吾至吳未曾食雞,誰市雞者乎?’仆叩頭曰:‘公子?!?,立召公子跽庭下而責之曰:‘汝謂蘇州雞賤如河南耶?汝思啖雞,便歸去。惡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并苔其仆而遣之。公生日,薦紳知公絕饋遺,惟制屏為壽。公辭焉。啟曰:‘汪琬撰文在上?!浺匀?,而返其屏?!ブ?,敝簏數肩,不增一物于舊,惟《廿一史》則吳中物,公指為祖道諸公曰:‘吳中價廉,故市之,然頗累馬力?!薄鄂{續編》“睢州湯潛庵先生,以江南巡撫內遷大司空,其歿于京邸也,同官唁之,身臥板床,上衣敝藍絲襖,下著褐色布袴。檢其所遺,惟竹笥內俸銀八兩。昆山徐大司寇賻以二十金,乃能成殯。”《石頭記》第六回,記劉老老之外孫名板兒,外孫女名青兒,一進榮國府攜板兒去,板兒當影吳中所市之《廿一史》,青兒則影其日給菜韭也。又劉老老見鳳姐時,賈蓉適來借屏,“賈蓉笑道:‘我父親打發我來求嬸子,說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兒請一個要緊的客,借去略擺一擺就送來的?!P姐笑道:‘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鰤囊稽c,你可仔細你的皮?!笔怯安皇軌燮潦?。曰借、曰略擺一擺就送來,言不受也;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王汪同音,汪琬撰文在上也;不許碰壞一點,但錄其文而于屏一無所損也。又鳳姐給他二十兩銀子,而第三十九回:“劉老老道:‘這樣螃蟹,……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的了?!币山杂靶旖♀仲幎鹨病5谌呕兀骸皠⒗侠嫌謥砹?,有兩三個丫頭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棗子倭瓜并些菜。老老道:‘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吃個野菜兒,也算我們的窮心?!Z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好些瓜菜來,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里現結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田地里的好吃。’劉老老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倒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第四十二回:“平兒道:‘到年下,你只把你們曬的那個灰條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蘆條子各樣乾菜帶些來,我們這里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苯杂班⒁八j給菜韭及謂士嚼菜根等也。平兒道:“這一包是八兩銀子?!庇八篮笏z惟俸銀八兩也。三十九回:“鴛鴦去挑了兩件隨常的衣服,給劉老老換上。”四十二回:“鴛鴦道:‘前幾我叫你洗澡換的衣裳是我的,你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你罷。’劉者老又忙道謝。鴛鴦果然又章出幾件來。又鴛鴦指炕上一個包袱說道:‘這是老大大的幾件衣裳,都是往年間生日節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收奢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咋日叫我拿出兩套幾送你帶去,或送人,或自己家里穿罷。,”又:“平凡又悄悄笑道l‘這兩件襖幾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線,這是我送老老的,那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很穿,你要棄熔,我就不敢說了?!侠厦πφf道:‘姑娘說那里話?這樣好東西,我還棄嫌。我便有銀子,沒處買這樣的去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孤負了姑娘的心。,”皆影祖進朝欲奉衣靴久不敢言而自眼之也。四十回“賈母道:‘那個紗叫軟煙羅。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展,后來我們拿這個做被做帳子,試試也竟好。……劉老老口里不住的念佛,說道:‘我們想做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賈母道,“若有時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有雨過天青的,我做一個帳子掛下?!彼氖兀骸捌絻赫f道:‘這是昨日你要的青紗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個實地月白紗做里子。這是兩個繭綢,做襖兒裙干部好。這包袱里是兩匹綢于。年下做件衣裳芽。’”又四十一回:“劉老老忽見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帳?!苯杂捌涿ぷ员危乙虏?,及死時服敝藍絲襖褐色布椅亭也,第四十回“劉老老說‘這里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四十一回“風姐說‘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凈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肉脯子合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豆腐于子、各色乾果子,都切成釘兒.拿雞湯煮干,將香油一收,外加槽油一拌,在磁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爪子一拌就是了。’劉老老聽了,搖頭吐舌訕‘我的佛租,倒得十來只雞來配他,怪道這個味兒?!庇捌湄熥臃网Q事也。
《履園叢話》:“湯文正公蒞任江蘇,聞吳江令即墨郭公琇有墨吏聲,公面責之。郭曰:‘向來上官要錢,卑職無措,只得取之于民。今大人如能一清如水,卑職何敢貪耶。’公曰:‘姑試汝?!厝危粢奂乘雌涮茫墒谴蟾那稗H?!薄妒^記》四十一回:“賈母帶了劉老老至櫳翠庵來?!瓕氂竦溃骸任覀兂鋈チ?,我叫幾個小么兒來,河里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影郭琇洗堂事也。
其他迎春等人,尚未考出,姑闋之。又有插敘之事,頗與康熙朝時事相應者數條,附錄于后。
四十八回賈雨村拿石呆子事,即戴名世之獄也。戴居南山岡,即以南山名其集。《詩》曰:“節彼甫山,維石巖巖?!庇执髦Z禍,尤在其致門生余石民一書,故以石呆子代表之。所謂:“老爺不知在那里看見幾把舊扇子,回家來看家里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揖陀卸雅f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皇遣毁u,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l知那雨村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法子訛他拖欠官銀,拿了他到衙門里去,說所欠公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做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為這點子小事,弄的人家敗產?!鄙日呤芬?,看了舊扇子,家里這些扇子不中用,有實錄之明史,則清史不足觀也。二十把舊扇子,二十史也。石呆子死不肯賣,言如戴名世等寧死而不肯以中國古史俾清人假借也。拿石呆子,抄扇子,弄的人家敗產,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謂燒毀《南山集》版,斬戴名世,其案內于連之人并其妻子,或先發黑龍江,或入旗也。
第二十三回,回目以《西廂記》《牡丹亭》對舉,四十回黛玉應酒令,并引二書,五十一回寶琴編懷占詩,末二首亦本此二書,所以代表當時違礙之書也?!段鲙方K于一夢。以代表明季之記載;《牡丹亭》述麗娘還魂;以代表主張光復明室諸書。寶玉初讀《西廂》,正值落紅成陣,引起黛玉葬花,即接敘黛玉聽曲,恰為“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其后又想起《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等句。落紅也,葬花也,付紅紫于斷井頹垣,皆吊亡明也。奈何天,誰家院,猶言今日域中誰家天下也。黛玉應酒令引《牡丹亭》,仍為“良辰美景奈何天”,引《西廂》則曰:“紗窗也沒有紅娘報”,言不得明室消息也。弟四十二回:“寶釵道:‘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里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兄弟也在一處,……諸如這《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著我們偷看,我們背著他們偷看。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丟開了?!毖源说冗`礙之書,本皆秘密傳閱,經官吏發見,則毀其書而罰其人也。寶琴所編蒲東寺懷古曰:“小紅骨賤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彼埔孕稳菝魇疫z臣強顏事清之狀。其梅花觀懷古末句:“一別西風又一年”,亦有黍離之感?!摈煊竦溃骸畠墒纂m于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里,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見過不成?三歲的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李紈道:‘凡說書唱戲甚至于求的簽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言此等忌諱之事雖不見史鑒,亦不許人讀其外傳,而人人耳熟能詳也。
第七回,焦大醉后漫罵,“眾小廝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钡诎偈换兀骸按蠹乙娨粋€梢長大漢,手執木棍……正是甄家薦來的包勇。……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將賊打下屋來。”似影射方望溪事?!秶[亭雜錄》:“方靈皋性剛戇,遇事輒爭。嘗與履恭王同判禮部事,王有所過當,公拂袖而爭。王曰:‘禿老可敢若爾!’公曰:‘王言如馬勃味?!]查相國,其仆恃勢不時稟,公大怒。以杖叩其頭,血涔涔下,仆狂奔告相公。迎見后,復至查邸,其仆望之即走,曰:‘舞杖老翁又來矣!’”望溪名苞,故曰包勇。
第十八回:“黛玉因見寶玉構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寶玉只少《杏簾在望》一首?!约阂鞒梢宦桑瑢懺诩垪l上,搓成個團子,擲向寶玉眼前。寶玉遂忙恭楷繕完呈上。賈妃看畢,指《杏簾》一首為四首之冠。”似影射張文端助王漁洋事。《嘯亭雜錄》:“王文簡詩名重當時,浮沉粉署。張文端公直南書房,代為延譽。仁廟亦嘗聞其名,召入面試。漁洋詩思本遲,加以部曹小臣乍睹天顏,戰粟不能成一字。文端代作詩草,撮為丸置案側,漁洋得以完卷。上閱之,笑曰:‘人言王某詩多豐神,何整潔殊似卿筆?’……漁洋感激終身,曰:‘是日徽張某,余幾曳白矣?!?
元妃省親,似影清圣祖之南巡。蓋南巡之役,本為省觀世祖而起也。第十六回:“趙嬤嬤道:‘我聽見上上下下噪嚷了這些日子,什么省親不省親,我也不理論他去。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么個緣故?’賈璉道:‘如今當個體貼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當個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L姐笑道:‘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們沒造化趕下。’趙嬤嬤道:‘阿呀呀,那可是千載難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化的淌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里也預備過一次……?!w嬤嬤道:‘如今還有現在江南的甄家,阿呀呀,好世派,他家獨接駕四次?!膊贿^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趙嬤嬤說省親是怎么個緣故,可見省親是擬議之詞??滴醭療o所謂太上皇,而以太上皇與皇太后并稱,是其時世祖未死之證。宮妃省親與皇帝南巡事絕不同,而鳳姐及趙嬤嬤乃縷述太祖皇帝南巡故事,且縷述某家接駕一次某家接駕四次,是明指康熙朝之南巡,不過因本書既以賈妃省親事代表之,不得不假記南巡為已往之事云爾。
右所證明,雖不及百之一二,然《石頭記》之為政治小說,決非牽強傅會,已可概見。觸類旁通,以意逆志,一切怡紅快綠之文,春恨秋悲之跡,皆作二百年前之因話錄舊聞記讀可也。
民國四年十一月著者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