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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杜子春三入長安(3)

子春別了韋氏,也不帶從人,獨自一個上了牲口,徑往華山路上前去。原來天下名山,無如五岳。你道那五岳?中岳嵩山、東岳泰山、北岳恒山、南岳衡山、西岳華山。這五岳都是神仙窟宅。五岳之中,惟華山最高。四面看來,都是方的,如刀斧削成一片,故此俗人稱為“削成山”。到了華山頂上,別有一條小路,最為艱險,須要攀藤附葛而行。約莫五十馀里,才是云臺峰。子春抬頭一望,早見兩株檜樹,青翠如蓋,中間顯出一座血紅的山門,門上豎著扁額,乃是“太上老君之祠”六個老大的金字。此時乃七月十五,中元令節,天氣尚熱,況又許多山路,走得子春渾身是汗,連忙拭凈,斂容向前,頂禮仙像。只見那老者走將出來,比前大是不同,打扮得似神仙一般。但見他:戴一頂玲瓏碧玉星冠,被一領織錦絳綃羽衣,黃絲綬腰間婉轉,紅云履足下蹣跚。頦下銀須灑灑,鬢邊華發斑斑。兩袖香風飄瑞靄,一雙光眼露朝星。那老者遙問道:“郎君果能不負前約,遠來相訪乎!”子春上前納頭拜了兩拜,躬身答道:“我這身子,都是老翁再生的。既蒙相約,豈敢不來!但不知老翁有何用我杜子春之處?”老者道:“若不用你,要你沖炎冒暑來此怎的!”便引著子春進入老君祠后。這所在乃是那老者煉藥去處。子春舉目看時,只見中間一所大堂,堂中一座藥灶,玉女九人環灶而立,青龍白虎分守左右。堂下一個大甕,有七尺多高,甕口有五尺多闊,滿甕貯著清水。西壁下鋪著一張豹皮。老者教子春靠壁向東盤膝坐下,卻去提著一壺酒一盤食來。你道盤中是甚東西?乃是三個白小子。子春暗暗想道:“這硬石子怎生好吃?”原來煮熟的,就如芋頭一般,味尤甘美。子春走了許多山路,正在饑渴之際,便把酒食都吃盡了。其時紅日沉西,天色傍晚。那老者吩咐道:“郎君不遠千里,冒暑而來,所約用你去處,單在于此。須要安神定氣,坐到天明。但有所見,皆非實境。任他怎生樣兇險,怎生樣苦毒,都只忍著,不可開言!”吩咐已畢,自向藥灶前去,卻又回頭叮囑道:“郎君切不可忘了我的吩咐,便是一聲也則不得的。牢記!牢記!”子春應允。

剛把身子坐定,鼻息調得幾口,早看見一個將軍,長有一丈五六,頭戴鳳翅金盔,身穿黃金鎧甲,帶領著四五千人馬,鳴鑼擊鼓,吶喊搖旗,擁上堂來,喝問:“西壁下坐著的是誰?總么不回避我?快通名姓!”子春全不答應。激得將軍大怒,喝教人攢箭射來,也有用刀夾背斫的,也有用槍當心戳的,好不利害!子春謹記老者吩咐,只是忍著,并不做聲。那將軍沒奈何他,引著兵馬也自去了。金甲將軍才去,又見一條大蟒蛇,長可十馀丈,將尾纏住子春,以口相向,焰焰的吐出兩個舌尖,抵入鼻子孔中。又見一群狼虎,從頭上撲下,咆哮之聲,振動山谷,那獠牙就如刀鋸一般鋒利,遍體咬傷,流血滿地。又見許多兇神惡鬼,都是銅頭鐵角,猙獰可畏,跳躍而前。子春任他百般欺弄,也只是忍著。猛地里又起一陣怪風,刮得天昏地黑,大雨如注,堂下水涌起來,直漫到胸前。轟天的霹靂,當頭打下,電火四掣,須發都燒。子春一心記著老者吩咐,只不做聲,漸漸的雷收雨息,水也退去。子春暗暗喜道:“如今天色已霽,想再沒有甚么驚嚇我了。”豈知前次那金甲大將軍,依舊帶領人馬,擁上堂來,指著子春喝道:“你這云臺山妖民,到底不肯通名姓,難道我就奈何不得你?”便令軍士,疾去揚州,擒他妻子韋氏到來。說聲未畢,韋氏已到,按在地上,先打三百殺威棒,打得個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韋氏哀叫道:“賤妾雖無容德,奉事君子有年,豈無伉儷之情?乞賜一言,救我性命!”子春暗想老者吩咐,說是“隨他所見,皆非實境,安知不是假的?況我受老者大恩,便真是妻子,如何顧得!”并不開言。激得將軍大怒,遂將韋氏千刀萬剮。韋氏一頭哭,一頭罵,只說:“枉做了半世夫妻,忍心至此!我在九泉之下,誓必報冤!”子春只做不聽得一般。將軍怒道:“這賊妖術已成,留他何用?便可一并殺了!”只見一個軍士,手提大刀,走上前來,向子春頸上一揮,早已身首分為兩處。你看杜子春,剛才掙得成家,卻又死于非命,豈不痛惜可憐!游魂渺渺歸何處?遺業忙忙付甚人?

那子春頸上被斫了一刀,已知身死,早有夜叉在,領了他魂魄竟投十地閻君殿下。都道:“子春是個云臺峰上妖民,合該押赴酆都地獄,遍受百般苦楚,身軀靡爛!”原來被業風一吹,依然如舊。卻又領子春魂魄,托生在宋州原任單父縣丞,叫做王勘家做個女兒。從小多災多病,針灸湯藥,無時間斷。漸漸長成,容色甚美。只是說不出一句言語來,是個啞的。同鄉有個進士,叫做盧珪,因慕他美貌,要求為妻。王家推辭啞的,不好相許。盧珪道:“與我做媳婦,只要有容有德,豈在說話?便是啞,不強似長舌的!”卻便下了財禮,迎取過門,夫妻甚是相得。早生下兒子,已經兩歲,生得眉清目秀,紅的是唇,白的是齒,真個可愛!忽一日盧珪抱著撫弄,卻問王氏道:“你看這樣兒子,生得好么?”王氏笑而不答。盧珪怒道:“我與你結發三載,未嘗肯出一聲。這是明明鄙賤著我,還說甚恩情那里,總要兒子何用?”到提著兩只腳,向石塊上只一撲,可憐掌上明珠,撲做一團肉醬。子春卻忘記了王家啞女兒,就是他的前身。看見兒子被丈夫活活撲死了,不勝愛惜,剛叫得一個“噫”字,豈知藥灶里迸出一道火光,連這所大堂險些燒了。其時天已將明,那老者忙忙向前提著子春的頭發,將他浸在水甕里,良久方才火息。老者跌腳嘆道:“人有七情,乃是喜、怒、憂、懼、愛、惡、欲。我看你六情都盡,惟有愛情未除。若再忍得一刻,我的丹藥已成,和你都升仙了,難得如此!”子春懊悔無地,走到堂上,看那藥灶時,只見中間貫著手臂大一根鐵柱,不知仙藥都飛在那里去了。老者脫了衣服,跳入灶中,把刀在鐵柱上,刮得些藥末下來,教子春吃了,遂打發下山。子春伏地謝罪,說道:“我杜子春不才,有負老師囑咐,如今情愿跟著老師出家,只望哀憐弟子,收留在山上罷!”老者搖手道:“我這所在,如何留得你?可速回去,不必多言!”子春道:“既然老師不允,容弟子改過自新,三年之后,再來效用。”老者道:“你若修得心盡時,就在家里也好成道。若修心不盡,便來隨我,亦有何益。慎之!勉之!”

子春領命,拜別下山。不則一日,已至揚州。韋氏接著,問道:“那老者要你去,有何用處?”子春道:“不要說起,是我不才,負了這老翁一片美情!”韋氏問其緣故,子春道:“他是個得道之人,教我看守丹灶,囑咐不許開言。豈知我一時見識不定,失口叫了一個‘噫’字,把他數十年辛勤修命的丹藥,都弄走了。他道我再忍得一刻,他的丹藥成就,連我也做了神仙。這不是壞了他的事,連我的事也壞了?以此歸來,重加修省。”韋氏道:“你為甚卻道這‘噫’字?”子春將所見之事,細細說出,夫妻不勝嗟嘆。自此之后,子春把天大家私,丟在腦后,日夕焚香打坐,滌慮凝神,一心思想神仙路上。但遇孤孀貧苦之人,便動千動百的舍與他,雖不比當初敗廢,卻也漸漸的十不存一。倏忽之間,又是三年。一日對韋氏說道:“如今待要再往云臺求見那老者,超脫塵凡。所馀家私,盡著勾你用度,譬如我已死,不必更想念了!”那韋氏也是有根器的,聽見子春要去,絕無半點留念,只說道:“那老者為何肯舍這許多銀子送你,明明是看你有神仙之分,故來點化,怎么還不省得?”明早要與子春餞行。豈知子春這晚題下一詩,留別韋氏,已潛自往云臺去了。詩云:“驟興驟敗人皆笑,旋死旋生我自驚。從今撒手離塵網,長嘯一聲歸白云!”

你道子春為何不與韋氏面別?只因三年齋戒,一片誠心,要從揚州步行到彼,恐怕韋氏差撥伴當跟隨,整備車馬送他,故此悄地出了門去。兩只腳上,都走起繭子來,方才到得華州地面。上了華山,徑奔老君祠下,但見兩株檜樹,比前越加蔥翠。堂中絕無人影,連那藥灶也沒些蹤跡。子春嘆道:“一定我杜子春不該做神仙,師父不來點化我了!雖然如此,我發了這等一個愿心,難道不見師父就去了不成?今日死也死在這里,斷然不回去了!”便住在祠內,草衣木食,整整過了三年。守那老者不見,只得跪在仙像前叩頭祈告云:“竊惟弟子杜子春,下土愚民,塵凡濁骨。奔逐貨利之場,迷戀身色之內。蒙本師慨發慈悲,指皈大道,奈弟子未斷愛情,難成正果。遣歸修省,三載如初。再叩丹臺,一誠不二。洗心滌慮,六根凈清無為;養性修真,萬緣去除都盡。伏愿道緣早啟,仙馭速臨。拔凡骨于塵埃,開迷蹤于覺路。云云。”

子春正在神前禱祝,忽然祠后走出一個人來,叫道:“郎君,你好至誠也!”子春聽見有人說話,抬起頭來看時,卻正是那老者,又驚又喜,向前叩頭道:“師父,想殺我也!弟子到此盼望三年,怎的再不能一面?”老者笑道:“我與你朝夕不離,怎說三年不見?”子春道:“師父既在此間,弟子緣何從不看見?”老者道:“你且看座上神像,比我如何?”子春連忙走近老君神像之前,定睛細看,果然與老者全無分別。乃知向來所遇,即是太上老君,便伏地請罪。謝道:“弟子肉眼怎生認得?只望我師哀憐弟子,早傳大道!”老君笑道:“我因怕汝處世日久,塵根不一,故假攝七種情緣,歷歷試汝。今汝心下已皆清凈,又何言哉!我想漢時淮南王劉安,專好神仙,直感得八公下界,與他修合丹藥。煉成之日,合宅同升,連那雞兒、狗兒,餂了鼎中藥末,也得相隨而去,至今雞鳴天上,犬吠云間。既是你已做神仙,豈有妻子偏不得道。我這有神丹三丸,特相授汝,可留其一,持歸與韋氏服之。教他免墮紅塵,早登紫府。”子春再拜,受了神丹,卻又稟道:“我弟子貧窮時節,投奔長安親眷,都道我是敗子,并無一個慈悲我的。如今弟子要同妻韋氏,再往長安,將城南祖居舍為太上仙祠,祠中禱造丈六金身,供奉香火。待眾親眷聚集,曉喻一番,也好打破他們這重魔障。不知我師可容許我弟子否?”老君贊道:“善哉!善哉!汝既有此心,待金像鑄成之日,吾當顯示神通,挈汝升天,未為晚也!”正是: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人間敗子名。

話分兩頭。卻說韋氏自子春去后,卻也一心修道,屏去繁華,將所遺家私盡行布施,只在一個女道士觀中,投齋度日。滿揚州人見他夫妻云游的云游,乞丐的乞丐,做出這般行徑,都莫知其故。忽一日子春回來,遇著韋氏,兩個俱是得道之人,自然不言而喻。便把老君所授神丹,付與韋氏服了,只做抄化模樣,徑赴長安去投見那眾親眷。呈上一個疏簿,說把城南祖居,舍作太上老君神廟,特募黃金十萬兩,鑄造丈六金身,供奉殿上。要勸那眾親眷,共結善緣。其時親眷都笑道:“他兩次得了橫財,盡皆廢敗,這不必說了。后次又得一大注,做了人家。如何三年之后,白白的送與人去?只他丈夫也罷了,怎么韋氏平時既不諫阻,又把分撥與他用度的,亦皆散舍?豈不夫妻兩個都是薄福之人,消受不起,致有今日?眼見得這座祖宅,還值萬數銀子,怎么又要舍作道院,別來募化黃金,興鑄仙像!這等癡人,便是募得些些,左右也被人騙去,我們禮他則甚!”盡都閉了大門,推辭不管閑事。子春夫妻含笑而歸。那親眷們都量定杜子春夫妻,斷然鑄不起金像的,故此不肯上疏。豈知半月之后,子春卻又上門,遞進一個請帖兒,寫著道:“子春不自量力,謹舍黃金六千斤,鑄造老君仙像。仰仗眾緣,法相完成,擬于明日奉像升座。特備小齋,啟請大德,同觀勝事,幸勿他辭!”

那親眷們看見,無不驚訝,嘆道:“怎么就出得這許多金子?又怎么鑄造得這等神速?”連忙差人前去打聽,只見眾親眷門上,和滿都城士庶人家,都是同日,有一個杜子春親送請帖,也不知杜子春有多少身子。都道:“這事有些蹺蹊!”到次日,沒一個不來。到得城南,只見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合城男女,都來隨喜。早望見門樓已都改造過了,造得十分雄壯,上頭寫著栲栳大金字,是“太上行宮”四個字。進了門樓,只見殿宇廊廡,一刬的金碧輝煌,耀睛奪目,儼如天宮一般。再到殿上看時,真個黃金鑄就的丈六金身,莊嚴無比。眾親眷看了,無不搖首咋舌道:“真個他弄起恁樣大事業!但不知這些金子是何處來的?”又見神座前,擺下一大盤蔬菜,一卮子酒,暗暗想道:“這定是他辦的齋了。縱便精潔,無過有一兩器,不消一個人,便一口吃完了。怎么下個請帖,要遍齋許多人眾?你道好不古怪!”只見子春夫婦,但遇著一個到金像前瞻禮的,便捧過齋來請他吃些,沒個不吃,沒個不贊道甘美!

那親眷們正在驚嘆之際,忽見金像頂上,透了一道神光,化做三朵白云,中間的坐了老君,左邊坐了杜子春,右邊坐了韋氏,從殿上出來,升到空里,約莫離地十馀丈高,只見子春舉手與人眾作別,說道:“橫眼凡民,只知愛惜錢財,焉知大道!但恐三災橫至,四大崩摧,積下家私,拋于何處?可不省哉!可不惜哉!”曉喻方畢,只聽得一片笙簫仙樂,響振虛空,旌節導前,幡蓋擁后,冉冉升天而去!滿城士庶,無不望空合掌頂禮。有詩為證:千金散盡貧何惜,一念皈依死不移。慷慨丈夫終得道,白云朵朵上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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