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杜子春三入長安(1)
- 醒世恒言
- (明)馮夢龍
- 4920字
- 2015-10-09 17:34:44
想多情少宜求道,想少情多易入迷。總是七情難斷滅,愛河波浪更堪悲。
話說隋文帝開皇年間,長安城中有個子弟姓杜,雙名子春,渾家韋氏,家住城南,世代在揚州做鹽商營運。真有萬萬貫家資,千千頃田地。那杜子春倚借著父祖資業(yè),那曉得稼穡艱難。且又生性豪俠,要學(xué)那石太尉的奢華,孟嘗君的氣概。宅后造起一座園亭,重價構(gòu)取名花異卉,巧石奇峰,妝成景致。曲房深院中,置買歌兒舞女,艷妾妖姬,居于其內(nèi)。每日開宴園中,廣召賓客。你想那揚州乃是花錦地面,這些浮浪子弟,輕薄少年,卻又盡多。有了杜子春恁樣撒漫財主,再有那個不來!雖無食客三千,也有幫閑幾百。相交了這般無藉,肯容你在家受用不成?少不得引誘到外邊游蕩。杜子春心性又是活的,有何不可?但見:輕車怒馬,春陌游行;走狗擎鷹,秋田較獵。青樓買笑,纏頭那惜千緡;博局呼盧,一擲常輸十萬。畫船簫管,恣意逍遙;選勝探奇,任情散誕。風(fēng)月場中都總管,煙花寨內(nèi)大主盟。
杜子春將銀子認(rèn)做沒根的,如土塊一般揮霍。那韋氏又是掏得水出的女兒家,也只曉得穿好吃好,不管閑帳。看看家中金銀搬完,屯鹽賣完,手中干燥,央人四處借債。揚州城中那個不曉得杜子春是個大財主,才說得聲,東也送至,西也送至,又落得幾時脾胃。到得沒處借時,便去賣田園,貨屋宅。那些債主,見他產(chǎn)業(yè)搖動,都來取索。那時江中蘆洲也去了,海邊鹽場也脫了,只有花園住宅,不舍得與人,到把衣飾器皿變賣。他是用過大錢的,這些少銀兩,猶如吃碗泡茶,頃刻就完了。你想杜子春自幼在金銀堆里滾大起來,使滑的手,若一刻沒得銀用,便過不去。難道用完了這項,卻就罷休不成?少不得又把花園、住宅出脫。大凡東西多的時節(jié),便覺用之不盡;若到少來,偏覺得易完。賣了房屋,身子還未搬出,銀兩早又使得干凈。那班朋友,見他財產(chǎn)已完,又向旺處去了,誰個再來趨奉!就是奴仆,見家主弄到恁般地位,贖身的贖身,逃走的逃走,去得半個不留。姬妾女婢,標(biāo)致的準(zhǔn)了債去,粗蠢的賣來用度,也自各散去了。單單剩得夫妻二人搬向幾間接腳屋里居住,漸漸衣服凋敝,米糧欠缺。莫說平日受恩的不來看覷他,就是杜子春自己也無顏見人,躲在家中。正是:
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
杜子春在揚州做了許多時豪杰,一朝狼狽,再無面目存坐得住,悄悄的歸去長安祖居,投托親戚。原來杜陵韋、曲二姓,乃是長安巨族,宗支十分蕃盛。也有為官作宦的,也有商賈經(jīng)營的,排家都是至親至戚,因此子春起這念頭。也不指望他資助,若肯借貸,便好度日。豈知親眷們都道,子春潑天家計,盡皆弄完,是個敗子,借貸與他,斷無還日。為此只推著沒有,并無一個應(yīng)承。便十二分至戚,情不可卻,也有周濟些的。怎當(dāng)?shù)米哟哼@個大手段,就是熱鍋頭上,灑著一點水,濟得甚事!好幾日,飯不得飽吃,東奔西趁,沒個頭腦。偶然打向西門經(jīng)過,時值十二月天氣,大雪初晴,寒威凜烈,一陣西風(fēng),正從門圈子里刮來,身上又無綿衣,肚中又餓,刮起一身雞皮栗子,把不住的寒顫。嘆口氣道:“我杜子春豈不枉然!平日攀這許多好親好眷,今日見我淪落,便不禮我,怎么受我恩的也做這般模樣?要結(jié)那親眷何用?要施那仁義何用?我杜子春也是一條好漢,難道就沒再好的日子?”
正在那里自言自語,偶有一老者從旁走過,見他嘆氣,便立住腳問道:“郎君為何這般長嘆?”杜子春看那老者,生得:童顏鶴發(fā),碧眼龐眉。聲似銅鐘,須如銀線。戴一頂青藍(lán)唐巾,披一領(lǐng)茶褐道袍,腰系絲絳,腳穿麻履。若非得道仙翁,定是修行長者。杜子春這一肚子氣惱,正莫發(fā)脫處,遇著這老者來問,就從頭備訴一遍。那老者道:“俗語有云: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你當(dāng)初有錢是個財主,人自然趨奉你;今日無錢,是個窮鬼,便不禮你,又何怪哉!雖然如此,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根之草。難道你這般漢子,世間就沒個慷慨仗義的人周濟你的?只是你目下須得銀子幾何,才勾用度?”子春道:“只三百兩足矣。”老者道:“量你好大手段,這三百兩干得甚事?再說多些。”子春道:“三千兩。”老者搖手道:“還要增些。”子春道:“若得三萬兩,我依舊到揚州去做財主了。只是難討這般好施主。”老者道:“我老人家雖不甚富,卻也一生專行好事,便助你三萬兩。”袖里取出三百個錢,遞與子春聊備一飯之費。“明日午時,可到西市波斯館里會我,郎君勿誤!”那老者說罷,徑一直去了。子春心中暗喜道:“我終日求人,一個個不肯周濟,只道一定餓死。誰知遇著這老者發(fā)個善心,一送便送我三萬兩,豈不是天上吊下來的造化!如今且將他贈的錢,買些酒飯吃了,早些安睡。明日午時,到波斯館里,領(lǐng)他銀子去!”走向一個酒店中,把三百錢都先遞與主人家,放開懷抱,吃個醉飽,回至家中去睡。卻又想道:“我杜子春聰明一世,懵懂片時。我家許多好親好眷,尚不禮我,這老者素?zé)o半面之識,怎么就肯送我銀子?況且三萬兩,不是當(dāng)耍的,便作石頭也老重一塊。量這老者有多大家私,便把三萬兩送我?若不是見我嗟嘆,特來寬慰我的,必是作耍我的,怎么信得他?明日一定是不該去!”卻又想道:“我細(xì)看那老者,倒像個至誠的。我又不曾與他求乞,他沒有銀子送我便罷了,說那謔話怎的?難道是舍真財,調(diào)假謊,先送我三百個錢,買這個謊說?明日一定是該去。去也是,不去也是。”想了一會,笑道:“是了,是了!那里是三萬兩銀子,敢只把三萬個錢送我,總是三萬之?dāng)?shù),也不見得。俗諺道得好:饑時一粒,勝似飽時一斗。便是三萬個錢,也值三十多兩,勾我好幾日用度,豈可不去?”子春被這三萬銀子在肚里打攪,整整一夜不曾得睡。巴到天色將明,不想精神因倦,到一覺睡去。及至醒來,早已日將中了,忙忙的起來梳洗。他若是個有見識的,昨日所贈之錢,還留下幾文到這早買些點心吃了去也好。只因他是松溜的手兒,撒漫的性兒,沒錢便煩惱;及至錢入手時,這三百文又不在他心上了。況聽見有三萬銀子相送,已喜出望外,那里算計至此。他的肚皮,兩日到餓服了,卻也不在心上。梳裹完了,臨出門又笑道:“我在家也是閑,那波斯館又不多遠(yuǎn),做我?guī)撞綒饬Σ恢阕咦呷ズ畏痢H粢娔抢险撸灰f起那銀子的事,只說昨夜承賜銅錢,今日特來相謝,大家心照,豈不美哉!”
原來波斯館,都是四夷進貢的人,在此販賣寶貨,無非明珠美玉,文犀瑤石,動是上千上百的價錢,叫做金銀窠里。子春一心想著要那老者的銀子,又怕他說謊,這兩只腳雖則有氣沒力的,一步步蕩到波斯館來,一只眼卻緊緊望那老者在也不在。到得館前,正待進門,恰好那老者從里面出來,劈頭撞見。那老者嗔道:“郎君為甚的爽約?我在辰時到此,漸漸的日影挫西,還不見來,好守得不耐煩!你豈不曉得秦末張子房曾遇黃石公于圮橋之上,約后五日五更時分,到此傳授兵書。只因子房來遲,又約下五日。直待走了三次,半夜里便去等候,方才傳得三略之法,輔佐漢高祖平定天下,封為留侯。我便不如黃石公,看你怎做得張子房?敢是你疑心我沒銀子把你么?我何苦討你的疑心。你且回去,我如今沒銀子了!”只這一句話,嚇得子春面如土色,懊悔不及。恰像折翅的老鶴,兩只手不覺直掉了下去。想道:“三萬銀子到手快了,怎么恁樣沒福,到熟睡了去,弄到這時候!如今他卻不肯了。”又想道:“他若也像黃石公肯再約日子,情愿隔夜找個鋪兒睡在此伺候!”又想道:“這老官兒既有心送我銀子,早晚總是一般的,又吊什么古今,論什么故事?”又想道:“還是他沒有銀子,故把這話來遮掩。”正在胡猜亂想,那老者恰像在他腹中走過一遭的,便曉得了,乃道:“我本待再約個日子,也等你走幾遭兒則是,你疑我道一定沒有銀子,故意弄這腔調(diào)。罷!罷!罷!有心做個好事,何苦又要你走,可隨我到館里來。”子春見說原與他銀子,又像一個跳虎撥著關(guān)捩子直豎起來。急松松跟著老者徑到西廊下第一間房內(nèi),開了壁廚,取出銀子,一刬都是五十兩一個元寶大錠,整整的六百個,便是三萬兩,擺在子春面前,精光耀目。說道:“你可將去,再做生理,只不要負(fù)了我相贈的一片意思。”你道杜子春好不莽撞,也不問他姓甚名誰,家居那里,剛剛拱手,說得一聲:“多謝!多謝!”便領(lǐng)三十來個腳夫,竟把銀子挑回家去。杜子春到明日絕早,就去買了一匹駿馬,一付鞍鞴,又做幾件時新衣服,便去夸耀眾親眷,說道:“據(jù)著你們待我,我已餓死多時了。誰想天無絕人之路,卻又有做方便的送我好幾萬銀子。我如今依舊往揚州去做鹽商,特來相別。有一首《感懷詩》在此,請政。”詩云:“九叩高門十不應(yīng),耐他凌辱耐他憎。如今騎鶴揚州去,莫問腰纏有幾星。”那些親眷們一向訕笑杜子春這個敗子,豈知還有發(fā)跡之日。這些時見了那首感懷詩,老大的好沒顏色。卻又想道:“長安城中,那有這等一舍便舍三萬兩的大財主?難道我們都不曉得?一定沒有這事。”也有說他祖上埋下的銀子,想被他掘著了。也有說道,莫非窮極無計,交結(jié)了響馬強盜頭兒,這銀子不是打劫客商的,便是偷竊庫藏的,都在半信半不信之間。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子春那銀子裝上幾車,出了東都門,徑上揚州而去。路上不則一日,早來到揚州家里。渾家韋氏迎著道:“看你氣色這般光彩,行里又這般沉重,多分有些錢鈔。但不知那一個親眷借貸你的?”子春笑道:“銀倒有數(shù)萬,卻一分也不是親眷的。”備細(xì)將西門下嘆氣,波斯館里贈銀的情節(jié),說了一遍。韋氏便道:“世間難得這等好人!可曾問他甚么名姓?等我來生也好報答他的恩德。”子春卻呆了一晌,說道:“其時我只看見銀子,連那老者也不看見,竟不曾問得。我如今謹(jǐn)記你的言語,倘或后來再贈我的銀子時節(jié),我必先問他名姓便了。”那子春平時的一起賓客,聞得他自長安還后,帶得好幾萬銀子來,依舊做了財主,無不趨奉,似蠅攢蟻附一般。因而攛掇他重妝氣象,再整風(fēng)流。只他是使過上百萬銀子的,這三萬兩能勾幾時揮霍,不及兩年,早已罄盡無馀了。漸漸賣了馬騎驢,賣了驢步走,熬枯受淡,度過日子。豈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終是沒有來路。日久歲長,怎生捱得!悔道:“千錯萬錯,我當(dāng)初出長安別親眷這日,送什么《感懷詩》,分明與他告絕了,如今還有甚嘴臉好去干求他?便是干求,料他也決不禮我。弄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教我怎處?”韋氏道:“倘或前日贈銀子的老兒尚在,再贈你些,也不見得。”子春冷笑道:“你別癡心妄想!知那個老兒生死若何?貧富若何?怎么還望他贈銀子!只是我那親眷都是肺腑骨肉,到底割不斷的。常言:傍生不如傍熟。我如今沒奈何,只得還至長安去,求那親眷。”正是:
要求生活計,難惜臉皮羞。
杜子春重到長安,好不卑詞屈體,去求那眾親眷。豈知親眷們?nèi)缂s會的一般,都說道:“你還去求那頂尖的大財主,我們有甚力量扶持得你起?”只這冷言冷語,帶譏帶訕的,教人怎么當(dāng)?shù)茫‰U些把子春一氣一個死。忽一日打從西門經(jīng)過,劈面遇著老者,子春不勝感愧,早把一個臉都掙得通紅了。那老者問道:“看你氣色,像個該得一注橫財?shù)摹V皇巧砩弦路趺催@般襤褸?莫非又消乏了?”子春謝道:“多蒙老翁送我三萬銀子,我只說是用不盡的。不知略撒漫,便沒有了。想是我流年不利,故此沒福消受,以至如此!”老者道:“你家好親好眷,遍滿長安,難道更沒周濟你的?”子春聽見說親眷周濟這句話,兩個眉頭,就攢著一堆,答道:“親眷雖多,一個個都是一錢不舍的慳吝鬼,怎比得老翁這般慷慨!”老者道:“我如今本當(dāng)再贈你些才是,只是你三萬銀子不勾用得兩年,若活了一百歲,教我那里去討那百多萬贈你?休怪!休怪!”把手一拱,望西去了。正是:
須將有日思無日,休想今人似昔人。
那老者去后,子春嘆道:“我受了親眷們許多訕笑,怎么那老者最哀憐我的,也發(fā)起說話來?敢是他硬做好漢,送了我三萬銀子,如今也弄得手頭干了。只是除了他,教我再望著那一個搭救。”正在那里自言自語,豈知老者去不多遠(yuǎn),卻又轉(zhuǎn)來,說道:“人家敗子也盡有,從不見你這個敗子的頭兒。三萬銀子,恰像三個銅錢,翣翣眼就弄完了。論起你恁樣會敗,本不該周濟你了;只是除了我,再有誰周濟你的?你依舊饑寒而死,卻不枉了前一番功果。常言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還只是廢我?guī)變摄y子不著,救你這條窮命!”袖里又取出三百個銅錢,遞與子春道:“你可將去買些酒飯吃,明日午時仍到波斯館西廊下相會。既道是三萬銀子不勾用度,今次須送你十萬兩。只是要早來些,莫似前番又要我等你!”且莫說那老者發(fā)這樣慈悲心,送過了三萬,還要送他十萬;倒也虧杜子春好一副厚面皮,明日又去領(lǐng)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