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2)
- 紅樓夢
- 曹雪芹 無名氏續 高鶚整理
- 3894字
- 2015-10-08 14:31:54
正說著,平兒過來瞧寶釵,并探聽邢夫人的口氣。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平兒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兒終身全仗著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便是璉二爺回來,怎么說呢?”王夫人道:“你是個明白人,起來聽我說。巧姐兒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她要作主,我能夠攔她么?”寶玉勸道:“無妨礙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兒生怕寶玉瘋顛嚷出來,也并不言語,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這里王夫人想到煩悶,一陣心痛,叫丫頭扶著,勉強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寶玉、寶釵過來,說:“睡睡就好的。”自己卻也煩悶。聽見說李嬸娘來了,也不及接待。只見賈蘭進來請了安,回道:“今早爺爺那里打發人帶了一封書子來,外頭小子們傳進來的。我母親接了,正要過來,因我老娘來了,叫我先呈給太太瞧,回來我母親就過來來回太太。還說我老娘要過來呢。”說著,一面把書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書,一面問道:“你老娘來作什么?”賈蘭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見我老娘說,我三姨兒的婆婆家有什么信兒來了。”王夫人聽了,想起來還是前次給甄寶玉說了李綺,后來放定下茶,想來此時甄家要娶過門,所以李嬸娘來商量這件事情,便點點頭兒。一面拆開書信,見上面寫著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凱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聞探姐隨翁婿來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璉侄手稟,知大老爺身體欠安,亦不知已有確信否?寶玉、蘭哥場期已近,務須實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靈柩抵家,尚需日時。我身體平善,不必掛念。此諭寶玉等知道。月日手書。蓉兒另稟。
王夫人看了,仍舊遞給賈蘭,說:“你拿去給你二叔叔瞧瞧,還交給你母親罷。”
正說著,李紈同李嬸過來。請安問好畢,王夫人讓了坐。李嬸娘便將甄家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商議了一會子。李紈因問王夫人道:“老爺的書子,太太看過了么?”王夫人道:“看過了。”賈蘭便拿著給他母親瞧。李紈看了,道:“三姑娘出門了好幾年,總沒有來,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見探丫頭要回來了,心里略好些。只是不知幾時才到?”李嬸娘便問了賈政在路好。李紈因向賈蘭道:“哥兒瞧見了?場期近了,你爺爺惦記得什么似的。你快拿了去給二叔叔瞧去罷。”李嬸娘道:“他們爺兒兩個又沒進過學,怎么能下場呢?”王夫人道:“他爺爺做糧道的起身時,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了。”李嬸娘點頭。賈蘭一面拿著書子出來,來找寶玉。
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著《秋水》一篇在那里細玩。寶釵從里間走出,見他看得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心里著實煩悶。細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究不妥。”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坐著。寶玉見她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為什么?”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欲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云,但自古圣賢以人品根柢為重……”寶玉也沒聽完,把那書本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賢,你可知古圣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圣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系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說的,忍于拋棄天倫,還成什么道理?”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么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圣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伯夷、叔齊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此圣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才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寶玉聽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笑。
寶釵因又勸道:“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寶玉點了點頭,嘆了口氣,說道:“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么難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寶釵未及答言,襲人過來說道:“剛才二奶奶說的古圣先賢,我們也不懂。我只想著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著二爺,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的,但只二爺也該體諒體諒。況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為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至于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那里來的這么個和尚,說了些混話,二爺就信了真。二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么?”寶玉聽了,低頭不語。
襲人還要說時,只聽外面腳步走響,隔著窗戶問道:“二叔在屋里呢么?”寶玉聽了,是賈蘭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來罷。”寶釵也站起來。賈蘭進來,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了安,問了襲人的好。襲人也問了好。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寶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來了?”賈蘭道:“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寶玉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賈蘭便問:“叔叔看見爺爺后頭寫的,叫咱們好生念書了?叔叔這一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寶玉笑道:“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賈蘭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個題目,我跟著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寶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說著,寶釵命賈蘭坐下。
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顏色。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便仍進屋里去了。心中細想:“寶玉此時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只是剛才說話,他把那‘從此而止’四字單單的許可,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寶釵尚自猶豫。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提到下場,更又欣然,心里想道:“阿彌陀佛!好容易講《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這里寶玉和賈蘭講文,鶯兒沏過茶來。賈蘭站起來接了,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矩,并請甄寶玉在一處的話,寶玉也甚似愿意。一時,賈蘭回去,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
那寶玉拿著書子,笑嘻嘻走進來,遞給麝月收了,便出來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之類,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寶釵見他這番舉動,甚為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不看他倒是正經,但又何必搬開呢?”寶玉道:“如今才明白過來了,這些書都算不得什么。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為干凈。”寶釵聽了,更欣喜異常。只聽寶玉口中微吟道:“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寶釵也沒很聽真,只聽得“無佛性”、“有仙舟”幾個字,心中轉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寶玉便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寶釵這才放了心。
那襲人此時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著向寶釵道:“到底奶奶說話透徹,只一路講究,就把二爺勸明白了。就只可惜遲了一點兒,臨場太近了。”寶釵點頭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數,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愿他從此一心巴結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說到這里,見房里無人,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過來,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襲人道:“奶奶說的也是。二爺自從信了和尚,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紫鵑去了,如今只她們四個,這里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聽見說她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里呢。麝月、秋紋雖沒別的,只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如今算來,只有鶯兒二爺倒不大理會,況且鶯兒也穩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鶯兒帶著小丫頭們服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樣?”寶釵道:“我也慮的是這些,你說的倒也罷了。”從此便派鶯兒帶著小丫頭服侍。
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天天只差人去給王夫人請安。王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那一種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仍到靜室中去了。飯后,寶釵、襲人等都和姊妹們跟著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里說閑話兒。寶玉自在靜室,冥心危坐。忽見鶯兒端了一盤瓜果進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這是老太太的克什。”寶玉站起來答應了,復又坐下,便道:“擱在那里罷。”鶯兒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寶玉道:“太太那里夸二爺呢。”寶玉微笑。鶯兒又道:“太太說了,二爺這一用功,明兒進場中了出來,明年再中了進士,作了官,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爺了。”寶玉也只點頭微笑。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給寶玉打絡子的時候寶玉說的話來,便道:“真要二爺中了,那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里,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子時說的,我們姑奶奶后來帶著我不知到那一個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寶玉聽到這里,又覺塵心一動,連忙斂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來,我是有造化的,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鶯兒把臉飛紅了,勉強道:“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有什么造化呢!”寶玉笑道:“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鶯兒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恐怕自己招出寶玉的病根來,打算著要走。只見寶玉笑著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未知寶玉又說出什么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