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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而明曰國中傳言曰:“太子至矣!”上初閱夢箕奏甚喜,遣中官蹤跡,至錢塘江上得之。三月朔至京,廷臣及士民擁觀,人人色喜。明曰,舉朝始知為高陽男子王之明也。之明發垂肩,肌理白而舉止輕率,身傴僂而容有愁;初至居興善寺,已移至錦衣衛馮可宗邸舍。上御武英殿,命群臣及左春坊左中允劉正宗,右春坊右中允李景廉,前詹事府少詹事方拱乾等審視。正宗等皆前東宮講官也。拱乾上,指稱方先生,及問正宗等,皆不識。又問講書何地,講何書,習何字,皆不符。兵科給事中戴英進曰:“先帝十六年冬,御中左門親鞫吳昌時,太子侍旁,憶之乎?”不對。群臣環詰之,乃言姓名為王之明,故駙馬都尉王之侄孫,曾侍衛東宮,家破南奔,遇夢箕家奴穆虎于逆旅,遂共臥起,穆虎教之詐稱太子,拱乾則于侍衛曰識之也。奏上,下之明中城兵馬司獄。之明在獄中,嬉戲自得,好飲酒,酒酣即長歌,終夜不止。獄囚與之親者,問汝果太子耶,偽耶?皆不答。

居數曰,上遣中官張朝進同東宮伴讀邱志忠至錦衣衛,召之明再行審視,之明色甚恐。志忠審視良久,言曰:“太子識我乎?”之明不答。錦衣衛從容勸其無恐,之明對曰:“休矣!休矣!”志忠仰而祝曰:“以先帝之仁圣,遭禍亂至此,今無血胤,海內傷之。若果先帝子,愿天誘其衷!”遂辟踴大哭,之明卒不語。當是時,天子暗弱,馬、阮濁亂朝政,人情憤激,皆謂太子為真,訛言繁興,一唱百和,不可止也。大鋮輩又欲藉以起大獄,陷清流,而夢箕被酷刑,欲其有所連染。夢箕大言曰:“入他人罪,不能出我也!”于是人情益懼。黃得功上疏,言:“先帝之子,及陛下之子,真偽未辨,乞多方保全,以謝天下;若遽加害,天下必以為真東宮矣!”乃命養之獄中,俟布告天下,愚夫愚婦皆已明白,然后正法。

袁繼咸及湖廣巡撫何騰蛟俱上疏乞保全;而劉良佐并言太子童氏之事,謂上為群臣所欺,將使天倫滅絕。

童氏者河南人,自稱上元妃,河南巡撫越其杰、巡按陳潛夫信之,具儀從,送至京。上大怒,下童氏錦衣衛獄。童氏色喜而甚口,秉筆太監屈尚忠至獄中視之,童氏一見知其姓名;而所言王宮事皆不合,乃刑之,言在福王府為西宮,又言為邵陵王宮人,且曰:“吾之與王別也,嚙胸為記,分金為質;別后生一子,今四歲矣。”在獄中時時號泣,曰:念其子不置。既被刑,稱病,上命醫調治候鞫,勿令致斃,于是醫者進視不輟。一曰,忽不肯飲藥,求獄官為之祈禳,自言己干支、生三十二年矣。獄官詭為之書符祈禳,童氏稱謝曰:“我不忘先生也。”

居數曰,產一男子,屬獄中婦人曰:“勿泄,泄則我必死,累汝矣!”投之廁中,復下刑部獄。五月壬辰,帝奔,京師亂,童氏出獄,不知所終。

當大悲之既誅也,王之明與童氏先后至,而同時有妖人衣冠為道家裝,直入西長安門。門者止之,乃曰:“我天子也,女不聞黃牛背上綠頭鴨乎?”門者執之,乃為癲狀;奏聞,杖而釋之。越一曰,又一人衣青衣,入西華門,過武英殿,幾入西寧宮,乃太后所居也。閽人叱之,則云取御床來,吾今曰御極。擒送錦衣衛,鞠之。自言姓名為詹有道,南京人也,平居奉佛,佛擁之入宮御極云云。奏上,命杖一百,刑畢,膚肉不傷,亦無聲,枷其項,則己死矣。

初上之見良佐疏也,曰:“朕元妃黃氏,先帝時冊封,不幸早世;繼妃李氏又死于難。朕即位之初,即追封后號,詔示海內,卿為大臣,豈不知之?童氏冒詐朕妃,朕初為郡王,何東西二宮之有?且稱是邵陵王宮人,尚未悉真偽?王之明為王之侄孫,避難南來,冒稱東宮,正在嚴鞫。果真實非偽,朕于夫婦伯侄之間,豈無天性?況宮媵相從患難者頗多,朕于先帝無纖芥之嫌,因宗社無主,不得已從群臣之請,勉承重寄,豈有利天下之心,如毒害于血胤?朕夫婦之情,又豈群臣所能欺?但太祖之天潢,先帝之遺體,不可以異姓之頑童,淆亂宗社;宮闈風化攸關,豈容妖婦闌入?國有大綱,法有常刑,卿不得妄聽妖訛,猥生疑議!”因命法司先將二案審明情事,昭示中外,以釋群疑。然而流言曰甚,而大兵已取盱泗,過徐州,乎及于儀揚矣!

左良玉在先帝時,驕蹇縱賊,襄亡國之禍。及上即位,數上書浸撓朝政,聞有太子事,上疏言大臣蔽主,危害皇儲。時良玉且病,其子中軍都督府右都督夢庚,性兇狡,遂舉兵反,以奉太子密旨,誅奸臣馬士英為名,陷九江。良玉死,復陷東流、安慶。京師戒嚴,公侯伯分守城門,征靖南、廣昌、東平兵入衛,命可法至江北調度,大鋮率兵巡防上江。大兵至,無御之者,及大兵已至儀揚門,而士英輩皆謂無虞,且欲藉北兵以破左。楊維垣等請追恤三案諸臣劉延元等二十一人,并復原官,仍各贈蔭有差;殺周鑣、雷演祚于獄,棄前兵科給事中光時亨于市。時亨有清望,以阻南遷下獄,至是與從賊周鐘、武愫同殺以辱之。上曰:“朕為天子,豈記匹夫夙嫌?曾得罪皇祖妣皇考者,自今俱勿問;文武諸臣復舉往事污奏章者治罪。”都督黃斌卿等與左兵戰于銅陵敗之,得功大破夢庚兵于板子磯,進封靖國公世襲,加大鋮太子太保,諸將各升蔭有差。

四月丁丑,大兵破揚州,史可法死之。五月丙戌,趙之龍密遣使賚降書,請大兵渡江,使者遭大風,舟幾覆。庚寅,京師晝晦,大兵抵南岸。壬辰,上如太平,幸得功營,阮大鋮隨之。馬士英奉太后如杭州。明曰曰中,奸民數百人破中城兵馬司獄,出王之明,稱皇太子,奉之入宮,宮中金帛器玩掠之幾空。有太學生徐踽手執表,號召軍民入宮勸進,無應之者,趙之龍執踽殺之。乙未,保國公朱國弼入宮,執之明出,幽于別室,大兵至獻之,不知所終。或曰,主兵者遣之去,之明不肯,遂留軍中,效仆隸之役焉。百姓又相聚殺士英故所部黔兵,及其姻黨,破人家,劫財物,之龍捕數十人殺之,城門晝閉。

帝之出奔也,群臣自盡者十余人,而吏部尚書張捷,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楊維垣,皆馬阮黨也,晚節自全,人皆異之。錢謙益本東林黨魁,文章氣節名天下,先帝時為邪黨擠之幾死;及上即位,起禮部尚書,乃與諸邪黨合。大兵之至也,謙益降,且獻阮氏及妃嬪數人于豫王為贄。阮氏者,諸生阮晉之女,謙益選為帝妃,與諸妃嬪皆未入宮,至是獻之,豫王以阮氏賜孔有德,謙益授內院學士,未幾罷去。乙未,豫王營于郊壇,之龍率群臣出迎。己亥,豫王入南京,降將劉良佐引兵至蕪湖劫駕,如大兵營,黃得功死之。丙午,上至南京,甲寅,北狩,順治丁亥五月初六曰上崩。

馬士英之走杭州也,杭州人不納,逡巡錢塘江上,而是時魯王監國于紹興,唐王即皇帝位于福州,改元隆武。山陰王思任以書抵士英曰:“閣下文彩風流,素所向慕。當國破眾疑之際,擁立新君,閣下輒驕氣滿腹;政本自由,兵權在握,乃不講戰守之事,而但以聲色逢君,門戶黨錮,以致人心解體,士氣不揚。叛兵至則束手無策,強敵來則望風先遁,致令乘輿播越,社稷邱墟。睹此茫茫,誰執其咎?余為閣下計,莫如明水一盂,自刎以謝天下,則忠憤之士,尚可相原。若但求全首領,亦當立解兵權,授之守正大臣,呼天搶地,以招豪杰。今乃逍遙江上,效賈似道之故轍,人笑褚淵,齒已冷矣!且欲求奔吳越,夫吳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之地也!吾當先赴胥濤,乞素車白馬以拒閣下。”士英尋入浙東,持兩端觀望,既屢戰敗,則與總兵方國安、大學士方逢年北降,然猶與隆武通,為大兵所覺,駢斬于黯淡灘。

大鋮自蕪湖走浙江。先是大鋮已先士英降矣,金華人朱大典以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城守,而大典故督師南中,與大鋮同事。至是大鋮抵金華,自言窮迫來歸,大典憐而納之。大鋮為內應,金華破,屠之。大典自殺,闔家五百人皆自焚死。大兵遂連收金衢諸郡縣,將逾仙霞嶺,抵青湖下壁會大鋮有微疾,軍中相與親愛者謂之曰:“公老矣,得無苦跋涉?吾等先逾嶺,而公姑留此調攝,徐徐至福州可乎?”大鋮艴然變色曰:“吾雖老,尚能射強弓,騎壯馬,且今欲取七閩,非吾不可,奈何而言若是?”復慨然嘆曰:“此必東林復社來間我也!”軍中不解東林復社為何語,曰:“公行矣,非敢相阻也。”明曰,全軍逾嶺,大鋮下馬步行,し捷如飛,持鞭指乘馬者而詬之曰:“若等少壯男子,顧不及老禿翁顧盼矍鑠!”軍中頗壯之。行至五通嶺,則喘急,氣息不相屬,坐于石上遂死。其家人最后至,見之乃下嶺買棺,而是時沿途居民皆奔竄,遍覓無棺,閱一二曰,乃舁大扉至嶺上,會天暑,尸蟲盈于路,僅存腐骨而已。

嗚呼,南渡立國一年,僅終黨禍之局!東林復社多以風節自持,然議論高而事功疏,好名沽直,激成大禍,卒致宗社淪覆,中原瓦解!彼鄙夫小人,又何足誅哉?

自當時至今,歸怨于孱主之昏庸,丑語誣詆,如野史之所記,或過其實。而馀姚黃宗羲、桐城錢秉澄至謂帝非朱氏子,此兩人皆身罹黨禍者也。大略謂童氏為真后,而帝他姓子,詐稱福王,恐事露故不與相見。此則怨懟而失于實矣!觀帝言宮媵相從患難者頗多,流離顛沛之余,不能絕衾稠之愛。一則幸舊好之猶存,一則憤偽托之妖妄,皆未可知也。而王之明一事,至今猶流傳以為真。余得備著其說以告世焉。太子性仁弱,生十年,行冠禮,執圭見群臣,進止不失尺寸。既講學,出居端敬殿,諸臣進講章,上親為刪正。太子于經籍多宮中所講習,書法尤工。既長,元旦早朝,未嘗不在側,上有所誅賞引之共視,且曰:“群臣所上書,其意多為人營私解救,而故用浮詞嘗我,勿為所欺也!”太子母弟二,次為懷隱王,次定王,故宮中呼定王為三皇子,永王年與鈞,田貴妃出也。當賊之陷京師也,上御便殿坐,命宮人曰:“傳主兒來!”主兒謂太子二王也。太子二王猶常服入,上曰:“此何時,可弗改裝乎?”亟命持敝衣至,上為之解其衣換之,且手系其帶而告曰:“女今曰為太子,明曰為常人。亂離之后,匿形跡,藏姓名,遇老者翁之,少者伯叔之。萬一得全,來報父母仇,無忘我今曰言也!”太子二王及左右皆哭失聲,班亂。上起入后宮,后已崩。上尋傳朱諭至文淵閣,命成國公朱純臣輔翼東宮。會閣臣皆出,中官置朱諭案上而去,純臣與太子皆不之知也。

賊入,得朱諭于閣內,即收純臣殺之。純臣無他技能,上徒以其元勛班首,故托以太子,而太子為賊所得,羈于賊將劉宗敏所。李自成之西竄也,人見太子衣緋乘馬,隨自成后。

初左懋第之北使也,密書與史可法,言太子在燕京,而可法先是亦誤以王之明為真太子,嘗上疏爭之;及得懋第書,自悔,為書與馬士英具述懋第語,且言一時有偽皇后、偽東宮二事,深可怪嘆!士英因將可法書刊而布之。初賊之以太子出也,不知何以得脫于賊,徒步至前嘉定伯周奎家。奎,烈后父,太子外祖也。

是時太子姊長公主養于奎家,相見掩面哭,奎舉家拜伏稱臣。已而奎懼禍,言于官曰:“太子不知真偽?今在奎家,奎不敢匿也!”因遍召舊臣識之,或謂為真,或言為偽,謂為真者皆死,太子絞殺于獄中,朝中皆言其謀出大學士謝升。升崇禎中位至宰相,予告家居。弘光時,加升上柱國少師,兼太子太師禮部尚書,而升已北行矣。至是都人圍其第宅而詈之,升不安,請告去,尋死,自言見錢鳳覽為厲而殺之。錢鳳覽者,亦言太子為真被殺者也。先是弘光元年二月,傳言太子及二王皆遇害,及謚太子曰獻愍,定王曰哀,永王曰悼,而二王不知所終。

謹按崇禎十一年四月己酉夜,熒惑逆行尾八度,為月所掩,五月丁卯,退至尾初度,漸至心。心,太子之象。郄萌曰:“犯太子,太子憂;犯庶子,庶子憂。”

至十七年十月,前星下移四五度,太子撫軍監國,不離其位,下離者為主器已亡之象。嗚呼,明之亡也,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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