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既閑問他是甚么奇事,那道官道:“小道是本司掌印的道官,今夜三更時候,忽然夢見城隍老爺喚我帶印上堂,說要印一角牒文,回到縣里去。我果然帶印上來,走到老爺眼前,老爺遞一角文書、一個封套與我,我就在文書年月上用了一顆,掛號處用了一顆,封筒鈐縫之處用了兩顆,共是四顆印信。老爺又教我粘封好了,遞與本告拿去,小道遞與一人,那面孔模樣至今儼然在目,竟與老相公一般,所以方才撞見,詫為奇事。
請問老相公為何到此?“馬既閑聽見這些話,也吃了一大驚,就把本縣父母教他赍牒前來,并討回文的話,說了一遍。兩個人驚詫不已,只是回文不見,使人疑惑。馬既閑又等一會,不見響動,只得走回家中,要吃些點心,好去回覆知縣。
那些狀內有名的朋友,聽說馬既閑轉來,大家不約而齊都來問信,馬既閑先把夢與回文兩件俱無的話,略說幾句,又把道士撞見,驚奇說夢的話,細述一番,眾人也驚詫不已。
內中有幾個聰明的道:“神道的回文,豈有與人看見之理?或者就在夢中發去,本縣的父母也在夢中拆看,也不可知。
我們換了衣服,同去見他,他畢竟有些話說。“馬既閑就在眾人面前脫去見神的色衣,換了見官的青衣,不想就在換衣之際,胸前掉下一角文書,眾人大驚,拾起來一看,上面寫著兩行字道:定安縣城隍司牒文一角,仰本告赍赴定安縣正堂包當當堂開拆。那封筒鈐縫之處,果然有印二顆,就是城隍道紀司的印信,那年月之旁,又有幾個小字道:內貳件。
眾人見了這角文書,大家你看了我,我看了你,都覺得毛骨竦然,就一齊贊嘆道:“這等看起來,本縣的父母不但是包龍圖的后身,竟是包龍圖的正身了。只是縣里發去的文書,只得一件,如今為何有兩件,難道連前文也發回不成?”有幾個少年的要私自咶開一看,然后送與包公;那些老成的不肯,說私開官府文書,尚且有罪,何況赫赫有靈的神道,是兒戲得的?
還是赍送與官,當堂求看的是。
就大家換了衣服,走到縣前,恰好遇著知縣坐堂,一齊挨擠上去,說:“城隍司的回文有了,求老父師當堂開拆看。”
馬既閑遞與門子,門子放在知縣面前,眾人巴不得早些拆開,好看城隍腹中的文理,鬼判寫來的字跡。誰想包知縣故意作難,不肯就拆,且抽一枝火簽,差人去提上官氏與他父母兄弟,并那做干證的醫生。
直等這些人犯一齊拘到面前,方才拆開文書。仔細一看,就大笑起來道:“原來是這個原故。”叫上官氏過來,“那一日你丈夫不在家,姜秀才來尋他的時節,還是冷天,還是熱天?
“上官氏道:”是十月初旬,熱天過了,正是初冷的時節。“
知縣道:“這等你穿甚么衣服,坐在那里,做甚么事?丫鬟穿甚么衣服,坐在那里,做甚么事?都被姜秀才看見不曾?”上官氏想了一會,就答應道:“那個時節,小婦人因寒衣不曾漿洗,只穿得一件紗衫,坐在石板上捶衣服。丫鬟穿的是青布夾襖,坐在灶前燒火。姜秀才只在籬笆外面張得一張,也不知他看得明白,看不明白。”知縣點點頭道:“是了,你這些說話正合著來文,果然是這個原故。”就對眾人道:“本縣前日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如今都湊著了。姜秀才與諸兄是一班忘形的朋友,終日笑耍詼諧,絕無忌憚。那日去尋馬生,隔著籬笆看見這些動靜,他就見景生情,造出那番話來取笑你。上官氏乃瘦怯之人,遇了乍涼的天氣,只穿一件紗衫,身上豈有不寒之理?以極寒的身子,坐在石板上面,猶如雪上加霜,那豚間兩塊自然是冷極的了。丫鬟乃肥胖之人,況在才冷的時節,穿了一件夾襖,身上豈有不暖之理?以極暖的身子,對著灶門燒火,猶如爐中加炭,那胸前一塊自然是熱極的了。此乃必然之理,一定之情,不必定要貼身著肉,方才知道這種光景。他說話的意思,不過是使乖弄巧,要你回去試驗出來,疑心一夜。到第二日相見,就說出真情,要博同社之人哄然一笑而已,原沒有別的意思。不想第二日就病起來,不能夠與你見面。那得病的原故,是吃了冷酒之后,又脫衣服,寒冷之氣,內外交攻,犯的是傷寒癥候。庸醫不解,誤聽人言,作了陰癥病醫,所以越醫越重,以致昏眩而死,此乃上官氏受謗之由也。如今回文現在這邊,諸兄拿下去細看。不但城隍司有回文,連那冥犯姜念茲也具有一張供狀在此,但不知可是親筆,諸兄也拿下去細認一番。”說完,就把回文與供狀一齊遞下來。
眾人捏了仔細一看,只見城隍的文理也與陽間官府的口氣一般,鬼判的筆蹤也與陽間書辦的字跡無異,眾人看了還不十分吃驚。
獨有那張供狀,使人看了一遍,不覺害怕起來。不但筆蹤字跡儼若生前,就是那篇文理,也宛然是姜念茲的口氣。只因他長于四六,下筆便是駢儷之詞,不但古作里面排偶最多,就是八股文字之中,也句句是錦聯錦對。那供狀云:冥犯姜玄,供為庸醫害命、謔語傷倫、懇雪兩大奇冤以安人鬼事:念玄生居陽世,偕馬鑣等素篤嚶鳴;恪守清規,與上官氏毫無茍且。只以交情太昵,忌諱兩忘,談鋒有暇即交。
謔浪無風亦起。訪友非關竊婦,窺墻豈為偷情?臨風著單薄之衫,想見香肌欲栗;搗衣坐寒涼之石,懸知玉股如冰。睹衣厚即知肥體之加溫,奚必粘皮而靠肉;觀火近則識酥胸之倍暖,何嘗倚翠而偎紅?甚矣,東方之善詼諧;冤哉,西子之蒙不潔。
至于有因之疾,實起于驢背沖寒;奈何無恒之醫,謬認作花間中酒。攻之不效,尚不悔過于己。猶曰“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而云亡,則能借口于人,而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嗟乎!生者之冤不白,止當歸罪于方生忽死之游魂;死者之忿難消,行將索命于起死回生之國手。伏望神天移文舊父,寄語良朋,速完夫婦之倫,早結神人之案。免使陽間棄婦,終朝訟屈而呼冤;以致冥府羈魂,盡日披枷而帶鎖。今蒙召質,理合陳情,一字非虛,所供是實。
眾人看過之后,依舊遞還知縣。都說不但字跡宛然,亦且口吻逼肖,是亡友的親筆無疑。若非老父師聰明正直,威鎮幽明,怎能夠役鬼驅神,審出這樁奇事?龍圖再見之名,真不誣也。就叫馬既閑夫妻二人跪在一處,拜謝了恩官。
謝過之后,眾人一齊稟道:“這等看起來,馬生夫婦之冤,與亡友姜玄之死,都起于醫生一個,求大父師懲治一番,逐他出境,省得以后再誤別人。”知縣道:“我前日原要處他,如今看了回文,倒可以置之不問了。姜生員的供狀,開口就說庸醫害命,后面又說行將索命,他少不得就來相招了,何須本縣懲治他?況且這樣的醫生,滿城都是,那里逐得許多?自古道:”學醫人廢。‘就是盧醫扁鵲,開手用藥之時,少不得也要醫死幾個,然后試得手段出來。從古及今,沒有醫不死人的國手,只好教服藥之人,委之于命罷了。“說過一番,眾人唯唯而退。
知縣自從審了這樁奇事,名聲愈震,龍圖再出之號,從廣東直傳到京師,未滿三年,就欽取做了吏部。那做干證的醫生,自從審了官司回去,夜夜見神見鬼,說有人問他討命,不多幾時,就憂郁死了。
卻說馬既閑與上官氏,自從在公堂完聚之后,夫妻恩愛之情,比前更加十倍,三年之中,連生二子。
一日上官氏對馬既閑道:“我當初那樁冤枉,雖然是官府有才,推詳得出;也虧得城隍老爺有靈有感,拘得鬼犯到來,討得供狀轉去,方才審決得下。不然,我夫妻二人此時還不能見面。幾時該辦些祭禮,同去拜謝一番才是。”馬既閑道:“我也正要如此。”就揀了一個好日,辦下一副豬羊,夫婦二人,連那兩個兒子一齊抱了前去,叫道士撞鐘擊鼓,通起誠來,然后拜謝。
只見那通誠的道士,就是一向掌印的道官,見他夫妻拜得志誠,不住地在旁邊冷笑,卻像這樁事情有些甚么原故的一般。
馬既閑疑心起來,到拜完之后,扯住他細問,他只是東遮西掩,不肯直說。后來見馬既閑問之不已,方才吐出真情。
原來當初那一角回文,不是真正城隍發給的,就是包知縣付與道官,叫道官做的手腳。當日在堂上分付之后,馬既閑的公文還不曾領得到手,他倒先做一角回文,教個得用的門子密密的交與道官,教他待馬秀才求夢的時節,乘他在睡夢之中,悄悄塞在他懷里。
第二日早些起來,只說到殿上裝香,自然撞著,把夜間做夢如何如何的話,說與馬秀才知道。又叮囑道官,教他全要做得秘密,連自家的徒弟也不可使他得知;若還泄漏出來,要拿道官去打死。所以道官性命為重,熬了三年,不曾敢說出一字。
如今見官府升選去了,馬既閑的夫妻又十分相得,料想沒有反覆之理,故此才敢吐出真情。
馬既閑夫妻聽了這番說話,雖然如夢初醒,如睡初覺,也還半信半疑。倒說這道官之言未必盡確,豈有做官的人,肯替百姓這等用心,這般出力,做得完完全全,一些馬腳也不露?
就作回文可假,難道那張供狀也是假得來的?死者的文理,死者的筆跡,分分明明,一毫不錯,怎么說是做造出來的?況且供狀上面那些捶衣、燒火的話,句句都是真情,他當初又不曾看見,如何逆料得來?這畢竟是道官說慌,要以神明之力冒為己功,見得當初全虧了他,才有今日,要起發我人賞賜的意思,不要聽他。
直等又過三年,馬既閑聯科中了進士,在京師遇著包公,拜謝他昔日之恩,說:“當初這樁不幸之事,不知費老父師多少深心。且莫說別樣周全,即如假借回文一事,也使人感入骨髓。他人處此,無論不肯做,就做了也要露些形跡出來,怎么能夠這般周到?”包公聽了這些話,故作驚詫之容,說:“當日那角文書,的真是城隍的回牒,如何說‘假借’二字?兄這些話,小弟甚是不解。”馬既閑道:“老父師不必再瞞,其中情節門生都已知道了。某道官尚在,老父師在任,封得住他的口,如今高遷已久,他口上的封條也朽爛了,怎么還禁止得住?
只是門生聞得之后,又添了兩樁疑事,躊躇三載,再解說不出,如今正要請問。那張回文是出于老父師之手,不必說了;請問那張供狀,為何酷肖亡友之筆,捶衣、燒火二事,又從何處得來?快些賜教明白,省得門生終日疑心。“包公見他說得對針,知道瞞不到底,就大笑起來道:”那角回文,果然是小弟扭捏出來的。令正受枉的情節,小弟胸中甚是了然,只因兄是當局之人,又且為先入之言所惑,所以執迷不解,若不把神道設教,如何扯得攏來?所以做出那樁欺人的勾當。捶衣、燒火之事,乃得之于盛婢之口。當初拘審的時節,小弟若還要他到官,有何難處?只消一紙關文,就提到了。只因他當日被兄拷打,胡招亂說了一次,若提到官,他必然懼怕,說私刑尚且熬不過,如何受得官刑?少不得略加捶楚,他就仍前亂說。要曉得官府審事,重刑之下,必少真情;盛怒之時,決多冤獄。他在私下亂招,還作不得準,若在公堂之上,說幾句胡話出來,就使人移動不得了。所以不肯提他到官,要留在那邊,做個退步。若還賣在別處地方,還一時見他不著,又喜得賣在府城,小弟參謁上臺,不時往府,帶便問他一問,有何難處?所以那日回覆諸兄,要待從容思想者,正是為此。
后來往府公干,拘他到寓處一鞫,就探出這種真情。若回來與兄直說,兄自然不信,沒奈何只得略施小巧,假口于既死之人,此討回文、索供狀之所由來也。
既然要做這樁事,畢竟要做得周匝,不然反要弄巧成拙,貽笑于諸兄了。小弟做官幾載,并不曾與姜生往來,何從知道他的文理,尋訪他的筆跡?只因小弟初到之時,曾季考一次,姜生與兄都取在優等,原卷尚在敝衙,搜尋出來一看,只見他文字之中工于對偶,筆下又來得溜亮,所以學他口氣,做了那篇四六供招,教內衙書辦摹仿他的筆跡謄寫出來,所以儼然無二。這段因緣,雖是小弟費了些心血,果然斷得不差;也還是兄與尊閫夙緣未斷,該當如此,故使小弟僥天之幸,不曾露得馬腳出來。不然道官口上的封條,不消三日就朽爛了,怎能夠熬到如今方才泄露?“說完又大笑了一常馬既閑聽了這些話,感激到極處,不覺掉下淚來,又跪倒在地,拜了幾拜,方才分別。
后來包知縣直做到尚書,子子孫孫富貴不絕,人以為虛心折獄之報。馬既閑只因自家妻子受過這番冤屈,又聽了包公許多金石之言,后來做官,無論大小詞論,都要原情度理,虛衷審鞫,不肯造次用刑,不敢草草定罪,也做到三品才祝這回小說是做與貴官長者看的,但愿當事諸公,人人都買一冊,不時翻閱翻閱,但學包知縣之存心,不必定要學他弄巧,若還學他弄巧,定有馬腳露出來,恐怕沒有許多封條封得住小民之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