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虛吃驚遠奏陽關(guān)曲 真幸事穩(wěn)抱小星禂(下)(4)
書名: 兒女英雄傳作者名: 文康本章字數(shù): 4763字更新時間: 2015-10-09 17:59:22
那時自設立了這個觀風整俗使之后,一向如浙江、甘肅、湖南幾省都放得有人,止有山東這省因前任學政不曾任滿,尚在不曾放人。恰好一日山東巡撫奏報該省學政因病出缺,圣意正因山東地方連年盜賊出沒,騷擾地方,想要用一個輕年壯志的旗員去振作一番,卻又一時不得其人。因烏大人是個掌院大臣,便命他在翰詹班里說幾個人來。
烏大人想了想,自己素日深知的幾個里頭,不是年紀過大,便是人地不宜,一念便想到由國子監(jiān)祭酒新放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的這個安驥身上。當下便把這話奏明,還聲說了一句,說:“這安驥已有成命,放了他烏里雅蘇臺參贊了,只恐更改不便,請旨定奪。”他奏了這句,靜聽旨意。卻見圣人默然不語,只降旨道:“再說罷。”烏大人只道這話奏的不合圣意,倒著實有些害怕。那知天下事無巧不成話,只這個彎兒里,當下就套出個彎兒來。
原來那個當兒,正有一位內(nèi)廷行走的勛舊近信大臣,因合他家東床一時口角,翁婿兩個竟弄到彼此上折子對參起來。
這位大員便是當日安老爺要到河南以前那位卜德成卜三爺來給公子提親的那個隆府上。他家這個姑爺,便是上次御門放了閣學那個乾清門侍衛(wèi)。彼時圣人見內(nèi)廷近臣這等不知大體,龍顏大怒,登時把他翁婿兩個逐出內(nèi)廷,又開了許多緊要管項,仍將兩個人交部嚴加議處。這事只在烏大人保奏安公子的前兩天。隔了沒兩日,部議上去,朝廷便把那位大員降了個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臺的參贊;他家那位姑爺革去閣學,賞了個藍翎侍衛(wèi),在大門上行走。又一道旨意,便把這閣學缺放了安驥,就放他山東學政兼觀風整俗使,一體欽加了副都御史銜。
列公請看,這場因果,若不是他安家一家的德門積慶,和氣致祥,怎的有這般意想不到的天人扶湊!卻不道只這等一番穿插,倒正應了安公子中舉那年張親家太太說的那句怯話兒:“真?zhèn)€他就作了八府巡按了。”此時他一家是怎的個樂法,所不待言;大概而論,怎的個樂法,總樂不過他家那位新人珍姑娘!
你道這話怎講?假如安公子依然當他那個國子監(jiān)祭酒,安老爺怎的便準他納妾?便是放了山東學政,金、玉姊妹一時不能同行,轉(zhuǎn)眼之間分娩了,也就去了,安老爺又怎的準他納妾?不想朝廷無端的先放了他個烏里雅蘇臺,在安公子既不便作個孤身客遠行,金、玉姊妹又不能帶著大肚子同去,只這等個天月二德,就把這位珍姑娘的件好事給湊合成了。及至湊合成了,安公子可不上烏里雅蘇臺了,改了上山東了。這個當兒,珍姑娘的頭是磕了,臉是開了,生米是作成熟飯了,大白鴨子是飛不到那兒去了。安老爺憑是怎的個方正,難道還背得出第二部《四書》來不成?你看這可不叫作“運氣來了,昆侖山也擋不住”么?還合他講甚么“城墻不城墻”呢?只是可憐他只知感激二位奶奶、老爺、太太,甚至感激烏大人,感激萬歲爺!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這日離了莊園,早到海淀。一時到了烏大人園子門首,門上一時回進去,里面連忙道:“請。”烏大人見了公子,給他道了喜,便說:“我的爺,可夠了我的了!幸而天從人愿,不然叫我怎么見老師、師母!”公子見說:“實在是老師栽培。”說著,一路進了書房,便拜下去。烏大人忙道:“使不得!你還沒謝恩呢,這豈不叫作‘受爵公庭,拜恩私室’了么!”因一面還了個半禮,一面拉起他來,說道:“這究竟是出自天恩,也是老師的蔭庇,你的官運。所謂‘天也,非人力之所能為’也。”坐下,便把上項事詳細合他說了一遍。不消說,謝恩折子又是老師給辦妥當了。
安公子此時是只感激得一面答應,一面垂淚,這便叫作“除感激涕零而外,不能再置一詞”了。當下談了幾句,便要進去叩謝師母。烏大人陪他來到上房。原來烏大人那位太太相貌雖是不見怎的,本領(lǐng)卻是極其來得,雖烏大人那樣的精明強干,也竟自有些“豎心傍兒”。
安公子見了師母,先請了安,跪倒便拜。他那位師母的架子本就來得比老師沉些,更兼又是個大胖子,并且現(xiàn)在也懷月的身孕,門生在那里磕頭,他只微欠了欠身,虛伸了伸手,說:“起來罷。”公子拜罷起來,他才站起身來問了老師、師母的安,便又坐下。這才讓公子坐,問兩個門生媳婦好。因說道:“你老師為你這件事只急得幾夜沒睡,這一來可好了。就只你們這一走,我知道老師、師母一定是不肯同你們出外的,難道倆奶奶都去,不留一個在家里伺候老人家嗎?”公子連忙站起來,把兩個媳婦都現(xiàn)在有喜不能上路的話說了。烏大人道:“然則你一個出去不成?”公子沒及回話,便聽師母說道:“一個人兒出去又有甚么使不得的?這可講不得呀!再說,一個人兒在外頭,借此操練操練身子,才正好給萬歲爺出力呢!”烏大人便不敢言語。
公子是向來有甚么事從不敢瞞老師、師母的,見老師這等關(guān)切,便說:“門生父母也慮到門生此去沒人,賞了個丫頭叫帶了去。”烏大人合安老爺是個通家,他家那班侍婢一個個都見過的,便問:“是那一個?”公子只得答說:“就是那個名字叫長姐兒的。”烏大人聽了,心下暗想:“這一個白的白似雪,一個黑的黑似鐵,卻怎生鬧得到一家子?”因是個師生,一時不好合他戲言,只說了句:“也倒罷了。”
烏大人太太便道:“這個女孩兒我也見過,可倒大大方方兒的。只是你這個歲數(shù)兒,倆奶奶都遇了喜了,老師、師母可又忙著給你放個人作甚么呢?”說著便把嘴向烏大人一努,合公子道:“你諸事都跟你老師學,使得,獨這條兒可別跟他學。你瞧,這不是嗎?新近又弄了倆小的兒了。前前后后這倒有了八個,夠一桌了。是說是為沒兒子起見,也得他們有那個造化生長阿!我也不懂得怎么叫個‘糙糠之妻不下堂’,又怎么叫個‘寡欲多男子’。你們爺兒們的書也不知都念到那兒去了!”說完了,還“嘖嘖嘖”的在那里咂嘴兒。
一片話,把公子唬得一聲兒不敢響,只望著老師。老師此時也覺不是勁兒,只得皮著個臉兒向公子說道:“我因為今年是你師母個正壽,所以又弄了倆人,合上個‘八仙慶壽’的意思。你師母還只說我不寡欲,卻不道九個人里只有你師母遇了喜了,可不算得個‘雖在不存焉者,寡矣’!”這里只管說話,公子卻見那一帶碧紗櫥后面有許多釵光鬢影粉膩脂香的在那里的窺探。心里暗道:“看這光景,我走后管保又有場吵翻。”便不敢多言,談了幾句閑話,起身告辭。
到了下處,歇了一晚,次日上去謝恩。一連見了三面,聽了許多教導的密旨。上意因是山東地方要緊,便催他即日陛辭。公子陛辭下來,在海淀拜了兩天客,次日又由內(nèi)城一帶辭了行,便趕回莊園來。
安老爺此時見了他,不是前番那等閉著眼睛的神氣了,便先問了問他這番調(diào)動的詳細,公子一一回明。提到見面的話,因是旨意交代得嚴密,便用滿洲話說。安老爺“色勃如也”的聽完了,便合他說道:“額扐基孫霍窩扐博布烏杭哦,烏摩什鄂雍窩孤倫寡依扎喀得惡齋齋得惡圖于木布烏棲鄂珠窩喇庫[滿語,意謂這話關(guān)系國家大事,千萬不可泄露]。”公子也滿臉敬慎的答應了一聲“依是拿[滿語,是的意思]。”
那時候的風氣,如安太太、舅太太也還懂得眼面前幾句滿洲話兒,都在那里靜靜的聽著。又聽老爺吩咐公子道:“你這幾日不在家,一切的事情我都給你計算在這里了。你的盤費帶得自有敷余,人要不夠使,也還可以再帶兩個去。眷口不消說,自然仍是請你舅母帶了烏珍先去,等兩個媳婦分娩了,隨后啟程。那褚一官、陸葆安,想是九公怕他兩個沒工夫回去,又打發(fā)了兩個叫作甚么趙飛腿、鐵肩膀的來,給他們送行李來。我倒見了見這兩個人,那個趙飛腿,高里下里只書房那個屋門他便進不來;那個鐵肩膀也壯大非常。細問了問褚、陸兩個,據(jù)他們說起,才知原來那趙飛腿叫作甚么趙飛鵬,因他腿上有兩撮毫毛,一日能行三百余里,這人跟著九公各路走了十幾年,算他名‘長行轎夫’。那個鐵肩膀姓馮,名叫馮小江,是九公水路保鏢的個隨身伴當,說他兩臂有千斤之力。一年鄧九公保著貨船,天晚船擱了淺,船上眾人只弄不起,他生恐失事,立刻跳下水去,只一肩膀,便扛得那船行動了,因此得了這個綽號。九公如今歇了業(yè),便把他兩個留在莊上,吃碗現(xiàn)成茶飯,連他兩個家眷也在莊上。我方才聽你的話,只怕此去這等人正用得著。究竟起來,這些事尚且小焉者也。我以為現(xiàn)在第一樁要緊事,你得請一位認真有些心胸見識的幕友去才好,這樁事卻倒大難。我們家里的程氏喬梓,自然非其選也;便是親友薦個人來,姑無論他人品學問如何,到了那里,且自人地情形不熟;至于外省那班作幕的,真真叫作牛鬼蛇神,無般不有,這都是我領(lǐng)教過的。”公子便回道:“這話正要回知父親,我克齋老師也替我慮到這里,說了兩個人,一個姓顧,名綮,號肯堂,浙江紹興人,據(jù)說這人是從前紀大將軍的業(yè)師。他原要幫紀大將軍作一番事業(yè),因見他不可與圖,便隱在天臺、雁宕一帶。這一個大概未必肯出山了。”
老爺點了點頭,便問:“那一個呢?”公子回道:“那個便是那個顧肯堂的同學師兄弟,也在紀大將軍幕中待過,姓李,名應龍,號素堂,別號子云山人,是唐李鄴候嫡派后人。據(jù)說這人天文地理無所不通,遁甲奇門無所不曉,以至醫(yī)卜星相皆能。只是為人卻高自位置的很,等閑的人也入不得他的眼,其學問便可知了。聽新近山東撫臺勉強請了他去,相處了沒幾天,便辭館出來。出來說道:‘此非我居停也。’并說這人無家無業(yè),只在茌平一帶不知一座甚么山里住著,學那嚴君平的垂簾買卜。偶然也出來舍藥濟人,有時偶然到滕縣李家鎮(zhèn)來探望親戚,便在那里住,一向作個市隱。我老師囑咐我沿路留心去訪這人,只不知訪的著訪不著。想著此去正從鄧九公莊上經(jīng)過,詳細問問九公一定曉得。”安老爺又點了點頭,說:“這個果是白衣山人之后,不消講,一定也是忠孝神仙一流人物。你倘得這等個人相助為理,吾無憂矣。或者有緣遇著也未可知。但是外省地方,照這等浪得虛名、慣說大話人也盡有。你此去訪他,卻要自己訪個真切,切不可以耳為目,請個不三不四的人來,那卻受累不淺!”列公,你看,只安老爺這一席話,又給燕北閑人找出許多累贅來了。如今且自按下休提。
卻說安大人在家安排了幾日,便商定自己按著驛站由旱路先行,家眷順著運河由水路后去。跟安大人先走的是晉升、葉通、隨緣兒、四喜兒,合褚、陸、馮、趙四個后撥兒。跟家眷去的便是華忠、戴勤、趕露兒。還有新置的兩窩子家人,一名來升,一名進祿。又有舅太太家兩個陳人,一名馮祥,一名俞吉,因安大人升了外任,又聽見舅太太同去,也投奔了來。安老爺便在這四個里頭派了來升跟公子去,俞吉跟家眷去,留下進祿、馮祥兩個同著張進寶、梁材等在家照料。
分派已定,看看行期將近,公子著實在他父母膝前親近了幾天。這其間不必講,安太太合兒子自然有一番的絮話,金、玉姊妹合夫婿自然有無限離情;公子依依堂上,眷眷閨中,自然更有一番說不出來的別懷離緒。便是舅太太、珍姑娘合安太太并金、玉姊妹,骨肉主婢之間,也有許多的難分難舍。但是他家前番經(jīng)了那番要上烏里雅蘇臺的那場離別,如今再經(jīng)這場離別,彼此也就排遣,了了許多。
到了長行之日,公子便拜別家祠,叩辭父母,帶了一行人等先行赴任。過了兩日,催齊了船,便是家眷起行。內(nèi)里跟去的是晉升女人,隨緣兒、四喜兒的兩個媳婦,并跟舅太太的人、跟珍姑娘的喜兒。何小姐還道珍姑娘沒個貼己的人照應,那知他不知甚么空兒早認了戴嬤嬤作干媽了,何小姐又添派了戴嬤嬤跟了他去。其余的便是兩個粗使的老婆兒、小丫頭子。舅太太合珍姑娘這一走,安太太合金、玉姊妹自然也有一番托付交代,不待煩言。至于這班人走后,安老夫妻在家自有金、玉姊妹婦代子職侍奉,家事自然依舊還是他兩個掌管,這些事也不消煩瑣了。
此書原為十三妹而作,到如今書中所敘,十三妹大仇已報,母親去世,孤仃一人無處歸著,幸遇鄧、褚等位替安公子玉成其事,這就是此書初名《金玉緣》的本旨。后來安公子改為學政,陛辭后即行赴任,辯了些疑難大案,政聲載道,位極人臣,不能盡述。金、玉姊妹各生一子,安老夫妻壽登期頤,子貴孫榮,至今書香不斷。這也是安老爺一生正直所感。
這燕北閑人守著一盞殘燈,拈了一枝禿筆,不知為這部書出了幾身臭汗,好不冤枉!
列公,說書的話交代到這里,算通前澈后交代過了,作個收場,豈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