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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負屈含冤賢令尹結果 風流云散怪現狀收場(2)

子安道:“這是公事談完了,還有你的私事呢。”說罷,在身邊取出一封電報給我,我一看,封面是寫著宜昌發的。我暗想何以先有信給我,再發電呢?及至抽出來一看,卻是已經譯好的:“子仁故,速來!”五個字。不覺又大吃一驚道:“這是幾時到的?”子安道:“同是倒閉那天到的,連今日有七天了。”我道:“這樣我還到宜昌去一趟,家伯又沒有兒子,他的后事,不知怎樣呢。子翁你可有錢帶來?”子安道:“你要用多少?”我便把遇的強盜一節,告訴了他。又道:“只要有了幾十元,夠宜昌的來回盤費就得了。”子安道:“我還有五十元,你先拿去用罷。”我道:“那么兩個小孩子,托你代我先帶到上海去。”子安道:“這是可以的。但是你到了上海,千萬不要多露臉,一直到述農家里才好。”我答應了。當下又商量了些善后之法。

次日一早,坐了小火輪到鎮江去。恰好上下水船都未到,大家便都上了躉船,子安等下水到上海,我等上水到漢口去。到了漢口存在,甚至思想交流的可能,表現為一種極端的懷疑主義、不,只得找個客棧住下。等了三天,才有宜昌船。船到宜昌之后,我便叫人挑了行李進城,到伯父公館里去。入得門來,我便徑奔后堂,在靈前跪拜舉哀。續弦的伯母從房里出來,也哭了一陣。我止哀后,叩見伯母,無非是問問幾時得信的,幾時動身的,我問問伯父是甚么病,怎樣過的。講過幾句之后,我便退到外面。

到花廳里,只是坐著兩個人:一個老者,須發蒼然。一個是生就的一張小白臉,年紀不過四十上下,嘴上留下漆黑的兩撇胡子,眉下生就一雙小圓眼睛,極似貓兒頭鷹的眼,猝然問我道:“你帶了多少錢來了?”我愕然道:“沒有帶錢來。”他道:“那么你來做甚么?”我拂然道:“這句話奇了!是這里打了電報叫我來的啊。”他道:“奇了!誰打的電報?”說著,往里去了。我才請教那老者貴姓。原來他姓李,號良新,是這里一個電報生的老太爺,因為伯父過了,請他來陪伴的。他又告訴我,方才那個人,姓丁,叫寄箵,南京人,是這位陳氏伯母的內親;排行第十五,人家都尊他做十五叔。自從我伯父死后,他便在這里幫忙,天天到一兩次。

我兩個才談了幾句,那個什么丁寄箵又出來了,伯母也跟在后頭,大家坐定。寄說道:“我們一向當令伯是有錢多的,誰知他躺了下來,只剩得三十吊大錢,算一算他的虧空,倒是一千多吊。這件事怎樣辦法,還得請教。”我冷笑一聲,對良新道:“我就是這幾天里,才倒了一百多萬,從江漢關道起,以至九江道、蕪湖道、常鎮道、上海道,以及蘇州、杭州,都有我的告案。這千把吊錢,我是看得稀松,既然伯父死了,我來承當,叫他們就把我告上一狀就是了。如果伯母怕我倒了百多萬的人拖累著,我馬上滾蛋也使得!”我說這話時,眼睛卻是看著丁寄莫。伯母道:“這不是使氣的事,不過和少爺商量辦法罷了。”我道:“侄兒并不是使氣,所說的都是真事。不然啊,我自己的都打發不開,不過接了這里電報,當日先伯母過的時候,我又兼祧過的,所以不得不來一趟。”伯母道:“你伯父臨終的交代,說是要在你叔叔的兩個兒子里頭,擇繼一個呢。”丁寄莫道:“照例有一房有兩個兒子的,就沒有要單丁那房兼祧規矩。”我道:“老實說一句,我老人家躺下來的時候,剩下萬把銀子,我錢毛兒也沒撈著一根,也過到今天了。兼祧不兼祧,我并不爭;不過要擇繼叔父的兒子,那可不能!”丁寄莫變色道:“這是他老人家的遺言,怎好不依?”我道:“伯父遺言我沒聽見,可是伯父先有一個遺囑給我的。”說罷時,便打開行李,在護書里取出伯父給我的那封信,遞給李良新道:“老伯,你請先看。”良新拿在手里看,丁寄莫也過去看,又念給伯母聽。我等他們看完了,我一面收回那信,一面說道:“照這封信的說話,伯父是不會要那兩個侄兒的。要是那兩個孩子還在山東呢,我也不敢管那些閑事;此刻兩個孩子,經我千辛萬苦帶回來了,倘使承繼了伯父,叫我將來死了之后見了叔叔,叔叔問我,你既然得了伯父那封信,為甚還把我的兒子過繼他,叫我拿什么話回答叔叔!”丁寄莫聽了,看看伯母,伯母也看丁寄莫。寄莫道:“那兩位令弟,是在哪里找回來的?”我便將如何得信,如何兩次發電給伯父,如何得伯父的信,如何動身,如何找著那弓兵,那弓兵如何念舊,如何帶我到赤屯,如何相見,如何帶來,如何遇強盜,如何到蒙陰借債,如何在清江浦得這里電報,一一說了。又對伯母說道:“侄兒斗膽說一句話:我從十幾歲上,拿了一雙白手空拳出來,和吳繼之兩個混,我們兩個向沒分家,掙到了一百多萬,大約少說點,侄兒也分得著四五十萬的了。此刻并且倒了,市面也算見過了。那個忘八蛋崽子,才想著靠了兼祧的名目,圖謀家當!既然十五叔這么疑心,我就搬到客棧里住去。”寄莫道:“啊啊啊!這是你們的家事,怎么派到我疑心起來?”伯母道:“這不是疑心,不過因為你伯父虧空太大了,大家商量個辦法。”我道:“商量有商量的話。我見了伯父,還我伯父的規矩,這是我們的家法;他姓差了一點的,配嗎!”寄莫站起來對伯母道:“我還有點事,先去去再來。”說罷,去了。我對伯母道:“這是個什么混帳東西!我一來了,他劈頭就問我道:‘你來做甚么?’我又不認得他,真是豈有此理!他要不來,來了,我還要好好的當面損他呢!”伯母道:“十五叔向來心直口快,每每就是這個上頭討嫌。”又說了幾句話,便進去了。我便要叫人把行李搬到客棧里去,倒是良新苦苦把我留住。

坐了一會,忽聽得外面有女子聲音,良新向外一張,對我道:“寄莫的老婆來了。”我也并不在意。到了晚上,我在花廳對過書房里開了鋪蓋煩瑣思辯的形式主義方法,以《圣經》為前提和依據,論證,便寫了幾封信,分寄繼之、子安、述農等,又起了一個訃帖稿子,方才睡下。無奈翻來復去,總睡不著。到得半夜時,似乎房門外有人走動,我悄悄起來一張,只見幾個人,在那里悄悄的抬了幾個大皮箱往外去,約莫有七八個。我心中暗暗好笑,我又不是山東路上強盜,這是何苦。

到了明日,我便把訃帖稿子發出去叫刻。查了有幾處是上司,應該用寫本的,便寫了。不多幾日,寫的寫好了,刻的印好了,我就請良新把伯父的朋友,一一記了出來,開個橫單,一一照寫了簽子。也不和伯母商量,填了開吊日子,發出去。所有送奠禮來的,就煩良新經手記帳。到了受吊之日,應該用甚么的,都拜托良新在人家送來的尊分錢上開支。我只穿了期親的服制,在旁邊回禮。那丁寄莫被我那天說了之后,一直沒有來過,直到開吊那天才來,行過了禮就走了。

忙了一天,到了晚上,我便把鋪蓋拿到上房,對著伯母打起來;又把箱子拿進去開了,把東西一一檢出來,請伯母看過道:“侄兒這幾件東西來,還是這幾件東西去,并不曾多拿一絲一縷。侄兒就此去了。”伯母呆呆的看著,一言不發。

我在靈前叩了三個頭,起來便叫人挑了行李出城。

偏偏今天沒有船,就在客棧住了兩夜,方才附船到漢口。到了漢口,便過到下水船去。一直到了上海,叫人挑了行李進城。走到也是園濱文述農門首,抬頭一看,只見斷壁頹垣,荒涼滿目,看那光景是被火燒的。那燒不盡的一根柱子上,貼了一張紅紙,寫著“文宅暫遷運糧河濱”八個字。好得運糧河濱離此不遠,便叫挑夫挑了過去,找著了地方挑了進去。只見述農敝衣破冠的迎了出來,彼此一見,也不解何故,便放聲大哭起來。我才開發了挑夫,問起房子是怎樣的。述農道:“不必說起!我在蒙陰算清了交代,便趕回上海,才知道你們生意倒了,只得回家替侶笙設法。本打算把房子典去,再賣幾畝田,雖然不夠,姑且帶到山東,在他同鄉、同寅處再商量設法。看見你兩位令弟,方代你慶慰。誰知過得兩天,廚下不戒于火,延燒起來,燒個罄盡,連田上的方單都燒掉了。不補了出來,賣不出去;要補起來呢,此刻又設了個甚么‘升科局’,補起來,那費用比買的價還大。幸而只燒我自己一家,并未延及鄰居。此刻這里是暫借舍親的房屋住著。”我道:“令弟杏農呢?”述農道:“他又到天津謀事去了。”我道:“子安呢?”述農道:“這里房子少,住不下,他到他親戚家去了。”我道:“我兩個舍弟呢?”述農道:“在里面。這兩天和內人混得很熟了。”說著,便親自進去,帶了出來見我。彼此又太息一番。述農道:“這邊的訟事消息,一天緊似一天,日間有船,你不如早點回去商議個善后之法罷。”

我到了此時,除回去之外,也是束手無策,便依了述農的話。又念我自從出門應世以來,一切奇奇怪怪的事,都寫了筆記,這部筆記足足盤弄了二十年了。今日回家鄉去,不知何日再出來,不如把他留下給述農,覓一個喜事朋友,代我傳揚出去,也不枉了這二十年的功夫。因取出那個日記來,自己題了個簽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又注了個“九死一生筆記”,交給述農,告知此意。述農一口答應了。我便帶了兩個小兄弟,附輪船回家鄉去了。

看官!須知第一回楔子上說的,那在城門口插標賣書的,就是文述農了。死里逃生得了這部筆記,交付了橫濱新小說社。后來《新小說》停版,又轉托了上海廣智書局,陸續印了出來。到此便是全書告終了。正是:悲歡離合廿年事,隆替興亡一夢中。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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