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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覷天良不關疏戚 驀地里忽遇強梁(2)

過了半天,帶了一個弓兵來,年紀已有五十多歲。我便先告訴了我的來歷,并來此的意思。弓兵便叫一聲“少爺”,請了個安,一旁站著。我便問他:“前任太爺的家眷,住在那里,你可知道?”弓兵回說:“在這里往西去七十里赤屯莊上。”我道:“怎么住到那里呢?兩個少爺有幾歲了?”弓兵道:“大少爺八歲,小少爺只有六歲。”我道:“你只說為甚住到赤屯莊去?”弓兵道:“前任老爺聽說斷過好幾回弦,娶過好幾位太太了,都是不得到老。少爺也生過好幾位了,聽說最大的大少爺,如果在著,差不多要三十歲了,可惜都養不住。那年到這邊的任,可巧又是太太過了。就叫人做媒,把赤屯馬家的閨女兒娶來,養下兩個少爺。今年三月里,太太害春瘟過了。老爺打那么也得了病,一直沒好過,到七月里頭就過了。”我道:“躺下來之后,誰在這里辦后事呢?”弓兵道:“虧得舅老爺剛剛在這里。”我道:“哪個舅老爺?”弓兵道:“就是現在少爺的娘舅,馬太太的哥哥,叫做馬茂林。”我道:“后事是怎樣辦的?”弓兵道:“不過買了棺木來,把老爺平日穿的一套大衣服裝裹了去,就把兩個少爺,帶到赤屯去了。”我道:“棺木此刻在那里呢?”弓兵道:“在就近的一塊義地上邱著。”我道:“遠嗎?”弓兵道:“不遠,不過二三里地。”我道:“你有公事嗎?可能帶我去看看?”弓兵道:“沒事。”我就叫他帶路先走。我沿途買了些紙錢香燭之類,一路同去,果然不遠就到了。弓兵指給我道:“這是老爺的,這是太太的。”我叫他代我點了香燭,叩了三個頭,化過紙錢。生平雖然沒有見過一面,然而想到骨肉至親,不過各為謀食起見,便鬧到彼此天涯淪落,各不相顧,今日到此,已隔著一塊木頭,不覺流下淚來。細細察看,那棺木卻是不及一寸厚的薄板。我不禁道:“照這樣,怎么盤運呢?”弓兵道:“如果要盤運,是要加外槨的了。要用起外槨來,還得要上沂州府去買呢。”徘徊了一會,回到店里。弓兵道:“少爺可要到赤屯去?”我道:“去是要去的,不知一天可以趕個來回不?”弓兵道:“七十多里地呢!要是夏天還可以,此刻冬月里,怕趕不上來回。少爺明日動身,后天回來罷。弓兵也去請個假,陪少爺走一趟。”我道:“你是有公事的人,怎好勞動你?”弓兵道:“那里的話。弓兵伺候了老爺十年多,老爺平日待我們十分恩厚,不過缺苦官窮,有心要調劑我們,也力不從心罷了。我們難道就不念一點恩義的么?少爺到那邊,他們一個個都認不得少爺,知道他們肯放兩個小的跟少爺走不呢?多弓兵一個去了,也幫著說說。”我道:“如此,我感激你得很!等去了回來,我一起謝你。”弓兵道:“少爺說了這句話,已經要折死我了!”說著,便辭了去。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那弓兵便來了。我帶的行李,只有一個衣箱,一個馬包。因為此去只有兩天,便不帶衣箱,寄在店里,只把在清江浦換來的百把兩碎紋銀,在箱子里取出來,放在馬包里,重新把衣箱鎖好,交代店家,便上車去了。此去只有兩天的事,我何必拿百把兩銀子放在身邊呢?因為取出銀包時,許多人在旁邊,我怕露了人眼不便,因此就整包的帶著走了。我上了車,弓兵跨了車檐,行了半天,在路上打了個尖,下午兩點鐘光景就到了。是一所七零八落的村莊。

那弓兵從前是來過的,認得門口,離著還有一箭多地,他便跳了下來,一疊連聲的叫了進去任國民黨革命軍總政治部編審委員會主席等職。中華人民共,說甚么“大少爺來了啊!你們快出來認親啊”!只他這一喊,便驚動了多少人出來觀看。我下了車,都被鄉里的人圍住了,不能走動。那弓兵在人叢中伸手來拉了我的手,才得走到門口。弓兵隨即在車上取了馬包,一同進去。弓兵指著一個人對我道:“這是舅老爺。”我看那人時,穿了一件破舊繭綢面的老羊皮袍,腰上束了一根腰里硬,腳上穿了一雙露出七八處棉花的棉鞋;雖在冬月里,卻還光著腦袋,沒帶帽子。我要對他行禮時,他卻只管說:“請坐啊,請坐啊!地方小,委屈得很啊!”看那樣子是不懂行禮的,我也只好糊里糊涂敷衍過了。忽然外面來了一個女人,穿一件舊到泛白的青蓮色繭綢老羊皮襖,穿一條舊到泛黃的綠布紫腿棉褲,梳一個老式長頭,手里拿了一根四尺來長的旱煙袋。弓兵指給我道:“這是舅太太。”我也就隨便招呼一聲。舅太太道:“這是侄少爺啊,往常我們聽姑老爺說得多了,今日才見著。為甚不到屋里坐啊?”于是馬茂林讓到房里。

只見那房里占了大半間是個土炕,土炕上放了一張矮腳幾,幾那邊一團東西,在那里蠕蠕欲動。弓兵道:“請炕上坐罷,這邊就是這樣的了。那邊坐的,是他們老姥姥。”我心中又是一疑,北邊人稱呼外祖母多有叫姥姥的,何以忽然弄出個“老姥姥”來?實在奇怪!我這邊才坐下,那邊又說姥姥來了,就見一個老婆子,一只手拉了個小孩子同來。我此刻是神魂無主的,也不知是誰打誰,惟有點頭招呼而已。弓兵見了小孩子,便拉到我身邊道:“叫大哥啊!請安啊!”那孩子便對我請了個安,叫一聲“大哥”。我一手拉著道:“這是大的嗎?”弓兵道:“是。”我問道:“你叫甚么名字?”孩子道:“我叫祥哥兒。”我道:“你兄弟呢?”舅太太接口道:“今天大姨媽叫他去吃大米粥去的,已經叫人叫去了。小的叫魁哥兒,比大的長得還好呢。”說著話時,外面魁哥兒來了,兩手捧著一個吃不完的棒子饅頭,一進來便在他老老身邊一靠,張開兩個小圓眼睛看著我。弓兵道:“小少爺!來,來,來!這是你大哥,怎么不請安啊?”說著,伸手去攙他,他只管躲著不肯過來。姥姥道:“快給大哥請安去!不然,要打了!”魁哥兒才慢騰騰的走近兩步,合著手,把腰彎了一彎,嘴里說得一個“安”字,這想是夙昔所教的了。我彎下腰去,拉了過來,一把抱在膝上;這只手又把祥哥兒拉著,問道:“你兩個的爸爸呢?好苦的孩子啊!”說著,不覺流下淚來。這眼淚煞是作怪,這一流開了頭,便止不住了。兩個孩子見我哭了,也就嘩然大啼。登時惹得滿屋子的人一齊大哭,連那弓兵都在那里擦眼淚。哭夠多時,還是那弓兵把家人勸住了,又提頭代我說起要帶兩個孩子回去的話。馬茂林沒甚說得,只有那姥姥和舅太太不肯;后來說得舅太太也肯了,姥姥依然不肯。

追冬日子短得很,天氣已經快斷黑了。舅太太又去張羅晚飯,炒了幾個雞蛋,烙了幾張餅,大家圍著糊里糊涂吃了,就算一頓。這是北路風氣如此,不必提他。這一夜,我帶著兩個兄弟,問長問短,無非是哭一場,笑一場。

到了次日一早,我便要帶了孩子動身,那姥姥又一定不肯。說長說短,說到中午時候,他們又拿出面飯來吃,好容易說得姥姥肯了。此時已是擠滿一屋子人,都是鄰居來看熱鬧的。我見馬家實在窮得可憐,因在馬包里,取出那包碎紋銀來,也不知那一塊是輕的是重的,生平未曾用過戥子,只揀了一塊最大的遞給茂林道:“請你代我買點東西,請姥姥他們吃罷。”茂林收了道謝。我把銀子包好,依然塞在馬包里。舅太太又遞給我一個小包裹,說是小孩子衣服,我接了過來,也塞在馬包里,車夫提著出去。我抱了魁哥兒,弓兵抱了祥哥兒,辭別眾人,一同上車。兩個小孩子哭個不了,他的姥姥在那里倚門痛哭,我也禁不住落淚。那舅太太更是“兒啊肉啊”的哭喊,便連趕車的眼圈兒也紅了。那哭聲震天的光景,猶如送喪一般。外面看的人擠滿了,把一條大路緊緊的塞住,車子不能前進。趕車的拉著牲口慢慢的走,一面嘴里喊著“讓,讓,讓,讓啊,讓啊”!才慢慢的走得動。路旁看的人,也居然有落淚的。走過半里多路,方才漸漸人少了。我在車上盤問祥哥兒,才知道那老姥姥是他姥姥的娘,今年一百零四歲,只會吃,不會動的了。在車上談談說說,不覺日已沉西。今天這兩匹牲口煞是作怪,只管走不動,看看天色黑下來了,問問程途,說還有二十多里呢。忽然前面樹林子里,一聲嘯響,趕車的失聲道:“罷了!”弓兵連忙抱過魁哥兒,跳下車去道:“少爺下來罷,好漢來了。”我雖未曾走過北路,然而“響馬”兩個字是知道的,但不知對付他的法子。看見弓兵下了車,我也只得抱了祥哥兒下來。趕車的仍舊趕著牲口向前走。走不到一箭之地,那邊便來了五六個彪形漢子,手執著明晃晃的對子大刀;奔到車前,把刀向車子里一攪,伸手把馬包一提,提了出來便要走。此時那弓兵和趕車的都站在路旁,行所無事,任其所為。我見他要走了,因向前說道:“好漢,且慢著。東西你只管拿去。內中有一個小包裹,是這兩個小孩子的衣服,你拿去也沒用,請你把他留了,免得兩個孩子受冷,便是好漢們的陰德了。”那強盜果然就地打開了馬包,把那小包裹提了出來,又打開看了一看,才提起馬包,大踏步向樹林子里去了。我們仍舊上車前行。那弓兵和那趕車的說起:“這一伙人是從赤屯跟了來的,大約是瞥見那包銀子之故。”趕車的道:“我和你懂得規矩的。我很怕這位老客,他是南邊來的,不懂事,鬧出亂子來。”我道:“鬧甚么亂子呢?”弓兵道:“這一路的好漢,只要東西,不傷人。若是和他爭論搶奪,他便是一刀一個!”我道:“那么我問他討還小孩子衣服,他又不怎樣呢?”趕車的道:“是啊,從來沒聽見過遇了好漢,可以討得情的。”一路說著,加上幾鞭,直到定更時分,方才趕回汶水橋。

正是:只為窮途憐幼稚,致教強盜發慈悲。未知到了汶水橋之后,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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