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沖得了送少大人的差使,不覺心中大喜。也虧他真有機智,一面對著李大人故意做出多少戀戀不舍的樣子;一面對于少大人,竭力巴結。少大人是家眷尚在湖南原籍,此次是單身到河南稟到。因為一向以為賈沖靠得住,便把一切重要行李,都交代他收拾。他卻處處留心,甚么東西裝在那一號箱子里,都開了一張橫單;他雖不會寫字,卻叫一個能寫的人在旁邊,他口中報著,叫那個人寫。忙忙的收拾了五天,方才收拾停當。”
“這一天長行,少大人到李大人處叩辭。賈沖等少大人行過了禮,也上去叩頭辭行。李大人對少大人道:‘你此次帶賈沖出去,只把他當一員差官相待,不可當他下人。等他這回回來,我也要派他一個差使的了。’賈沖聽了,連忙叩謝。少大人道:‘孩兒的意思就是如此,不消爹爹吩咐。’說罷,便辭別長行。自有一眾家人親兵等,押運行李。賈沖緊隨在少大人左右,招呼一切。上了輪船,到了上海,便到一家甚么吉升棧住下。那少大人到了上海,自有他一班朋友請吃花酒,吃大菜,看戲,自不必提。那兩個帶來的家人,也有他的朋友招呼應酬,不時也抽個空,跑到外頭頑去。只有賈沖獨自一個,守在棧里,看守房間。”
“你道他果然赤心忠良,代主人看行李么?原來他久已存了一個不良之心,在寧波時,故意把某號箱子裝的甚么東西,某號箱子裝的甚么衣服,都開出帳來,交給主人。主人是個闊佬,拿過來不過略為過目,便把那篇帳夾在靴掖子里去了,那里還一一查點。他卻在收拾行李時,每個衣箱里,都騰出兩件不寫在帳上;這不寫在帳上的,又都做了暗號,又私下配好了鑰匙。到了此時,他便乘隙一件件的偷出來,放在自己箱子里。他為人又乖巧不過,此時是四月天氣,那單的、夾的、紗的,他卻絲毫不動,只揀棉的、皮的動手。那棉皮東西,是此時斷斷查不著的;等到查著時,已經隔了半年多,何況自己又有一篇帳交出去的,箱子里東西,只要和帳上對了,就隨便怎樣,也疑心不到他了。你道他的心思細不細?深不深?險不險?他在棧里做這個手腳,也不是一天做得完的。”恰好這天做完了,收拾停當,一個家人名叫李福的,在外回來了,坐下來就嘆氣。賈沖笑問道:‘那里受了氣來了,卻跑回來長吁短嘆?’李福道:‘沒有受氣,卻遇了一件極不得意的事。’賈沖道:‘在這里不過是個過客罷了,有甚得意不得意的事?’李福道:‘說來我也是事不干己的。我從前伺候過一位卜老爺,叫做卜同群,是福建候補知縣,安徽人氏。’賈沖聽得一個‘卜’字,便伸長了耳朵去聽。李福又道:‘一位少爺,名叫卜子修,隨在公館里。恰好那兩年臺灣改建行省,劉省三大人放了臺灣撫臺。少爺本只有一個監生,想弄個官出來當差,便到臺灣投效,得了兩個獎札。后來卜老爺死了,少爺扶柩回籍安葬。起復后,便再到福建,希圖當個差使。誰知局面大變了,在那里一住十年,窮到吃盡當光。此刻老太太病重了,打電報叫他回去送終,他到得上海來,就盤纏斷絕了。此刻拿了一張監照,兩個獎札,在這里兜賣。’賈沖道:‘是獎的甚么功名?要賣多少錢呢?’李福道:‘頭一個獎,是不論雙單月,選用從九;第二個是免選本班,以縣丞歸部盡先選用。都是臺灣改省,開墾案內保的,只要賣二百塊錢。聽說此刻單是一個三班縣丞,捐起來,最便宜也要三百多兩呢,還是會想法子的人去辦,不然還辦不來;此刻只要賣二百塊,東西是便宜的。’賈沖道:‘只要是真的,我倒有個朋友要買。’李福道:‘東西自然是真的,這是我們看他弄來的東西,怎么會假。但不知這朋友可在上海?’賈沖道:‘是在上海的。你去把東西拿來,等我拿把前路看看,我們也算代人家做了一件方便事情。’李福道:‘如果真有人要,我便馬上去拿來。’賈沖道:‘自然是有人要,我騙你做甚什。’
李福道:‘那么我去拿來。’說罷,匆匆去了。
“原來賈沖在定海鎮衙門混了幾年,他是一心要想做官的,遇了人便打聽,又隨時在公事上留心。他雖然不認得字,但是何處該用朱筆,何處該用墨筆,咨、移、呈、札,各種款式,他都能一望而知的了。并且一切官場的毛病,什么冒名頂替,假札假憑等事,是尤為查察得爛熟胸中。此刻恰好碰了一個姓卜的獎札,如何不心動?因叫李福去取來看。不一會,李福取了來。他接過仔細察看了一遍,雖然不識字,然而公事的款式,處處不錯。便說道:‘待我拿去給朋友看看。但不知二百塊的價錢,可能讓點?’李福道:‘果然有人要了再說罷。’賈沖便拿了這東西,到外面去混跑了一回。心中暗暗打算:這東西倒象真的,可惜沒有一個內行人好去請教。但是據李福說,看著他弄來的,料來假不到那里。一個人蕩來蕩去,沒個著落,只得到占卦攤上去占個卦,以定吉兇。那占卦的演成卦象,問占什么事。賈沖道:‘求名。’占卦的道:‘求名卦,財旺生官,近日已經有了機緣,可惜還有一點點小阻礙。過了某日,日干沖動官爻,當有好消息。’賈沖道:‘我只問這個功名是真的是假的?’占卦的道:‘官爻持世,真而又真,可惜未曾發動。過了某日,子水子孫,沖動己火官鬼;況且財爻得助,又去生官;那就恭喜,從此一帆順風了。’賈沖聽了,付過卦資,心中倒有幾分信他,因他說的甚么財旺生官,自己本要拿錢去買這東西,這句已經應了;又說甚么目下有點阻礙,這明明是我信不過他的真假,做了阻礙了。又回頭一想,在衙門里曾聽見人說,拿了假官照出來當差,只要不求保舉,是一輩子也鬧不穿的,但不知獎札會鬧穿不會。忽又決意道:‘管他真的假的,我只要透便宜的還他價;他若是肯的,就是在外頭當不得差,拿回鄉下去嚇唬鄉下人,也是好的。’定了主意,便回到棧去。”
“只見仍是李福一個人在那里,便把東西交還他道:‘前路怕東西靠不住,不肯還價。’李福著急道:‘這明明是我的舊日小主人在臺灣當差得來的,那時候還有上諭登過《申報》,我們還戴上大帽子和老主人叩喜的,怎么說靠不住!’賈沖道:‘就是真的,前路也出不起這個價;他說若是十來塊洋錢,不妨談談。’李福道:‘那是上天要價,下地還錢,我不怪他。若說是個假的,他買了這東西,我肯跟他到部里投供去;如果部里說是假的,那就請部里辦我!’賈沖聽了這話,心中又一動,暗想看他這著急樣子,確是象真的。因說道:‘你且去問問他價錢如何再說。’李福嘆道:‘人到了背時的時候,還有甚說得!’說罷,自去了。過了一會,又回來說道:‘前路因為老太太有病急于回去,說至少要一百塊,少了他就不賣了。’賈沖又還他二十塊,叫他去問,李福不肯;賈沖又還到三十,李福方才肯去。如此往返磋商,到底五十塊洋錢成的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