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
你以為的幸福,根本沒那么幸福。
你以為過不去的,一定會過去。
安妮返回和平飯店,打算拿回自己的行李箱和小披肩,卻被通知婚禮已經結束,主辦方的人直接退了房。
馬克不屑道:“唱完戲就退房,還真夠狠的。”
安妮只覺得身心俱疲,從服務人員手中接過行李箱,想著換家酒店住,她實在不能忍受在這里多待一分鐘。
身后馬克還在和酒店交涉,“難道你們這里已經住滿了嗎?”
屋漏偏逢連夜雨,剛剛離開酒店,就開始飄起雨來。安妮心急地打車,卻一輛車也沒停。
馬克從車庫將自己的摩托車推出來,譏笑道:“連老天爺都想幫你洗腦啊。”
安妮狠狠瞪了他一眼,繼續伸手叫車。
馬克輕笑一聲,突然將安妮抱起,放在摩托車上,又麻利地將頭盔套在她頭上,不等安妮有所反應,就利落地翻身上車。
“不想摔死的話就抱緊我!”說完,他腳踩油門一溜煙從雨幕中穿過。
夜已經深了,全身濕透的安妮此刻正在馬克的家里。
她算是徹底領教了上海的雨,一旦下起來昏天暗地,將她從頭到腳徹底淋濕。
大雨、摩托、急速飛馳,結果可想而知,安妮忘了自己有沒有尖叫,只不過下車的時候,她斷定馬克是個瘋子。
這個比她年輕七歲的男人把她帶回家,她就算想拒絕,看看自己貼在身上的濕衣服,也只能同意。
萬萬沒想到,馬克這種看上去叛逆的年輕人竟然還老老實實和父母住在一起,快到凌晨,他的家里人都睡了,房間里很黑,而且十分安靜。
安妮有些訝異,馬克告訴她,別看他工作自由,但他父母都是教師,是個很傳統的家庭。
他在前邊躡手躡腳領路,做了個“噓”的手勢,最后帶著安妮回到他自己的房間。打開燈,他發現她已經淋成可憐的落湯雞,于是翻出一條毛巾,催她先去洗個熱水澡。
安妮好歹還算有點警惕心,她環顧四周,沒有立刻就去。
這位“不良青年”的房間比想象中整潔,很多攝影作品貼在墻壁上,各式各樣有創意的照片,還有不少書籍,幾乎擺滿了每個角落。他的窗邊還貼了一張表,上邊畫了巨大的格子和時間,跨度很長,五年、十年,分外醒目。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笑著用手指了指,很是得意地炫耀,“怎么樣?我已經把未來都規劃好了……五年后去非洲拍猛獅!”
看得出,馬克并不是在說笑,因為在今年這一格里,他規劃的就是開一家攝影公司。她從沒想過真的有人規劃生活,學生時代的時候她也試著去做過,但很快愛情讓她暈了頭。到了三十歲的時候,她突然接到父母的電話,被催促結婚生子。
仿佛那就是女人的全部未來。
安妮盯著這張巨大的“人生規劃表”若有所思,馬克看她猶豫,懶得再和她過多解釋,干脆先管自己。他的衣服也濕了,于是他當著安妮的面直接開始脫上衣,剛把T恤扯下來,眼角余光看到安妮已經怔怔地看傻了。
他笑了,還故意繞了個圈,一臉得意地上下打量她,逗她說:“干嗎?你身材挺好的,不用羨慕小鮮肉。”
安妮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自己因為淋雨,幾乎“曲線畢露”。她尷尬地拉扯襯衫,慌亂之下還不如不遮掩,她的動作大了,直接讓自己肩膀上的襯衫滑落半邊。
馬克盯住她的肩頭,看見她肩上有道難看的傷疤。
他剛要開口詢問,安妮卻好像知道他要說什么。她抬手拉好衣服,兇巴巴地吼他:“看什么看!”
“您老人家可真保守……”
她似乎是真的有些生氣了,臉都有些紅。馬克優哉游哉地還要吐槽什么,突然意識到這么說一個女人真的不太好,又看她這副表情,只好趕緊催她去洗澡。
“這樣會感冒,別氣了,你看我爸媽都在呢,我能干什么啊?放心。”
安妮想了想,確實也沒別的選擇,于是不再和他爭執,很快進了浴室。
他的浴室緊挨著臥室,地方不大,僅僅夠一個人用。
她很快放出些熱水,卻沒有太著急洗。
暖黃色的光打在浴室的鏡子上,漸漸氤氳出一片水汽。
安妮先沖了臉,這一晚心情起落超出她的負荷,終于只剩下她一個人,總算有時間誠實地面對自己。她就這樣站在鏡子前,靜靜端詳。
鏡子里的女人年過三十,談不上什么好年紀,而且過了二十五,她就不好意思再說自己年輕,尤其是這個年紀的女星,根本沒有優勢了。
但她一直都沒有自怨自艾的想法,她也從未因為自己的長相驕傲或自卑,因為那些年她不是一個人,張毅愛她,她的美麗就有了主人。
安妮慢慢解開襯衫的扣子,肩膀上的傷疤依然明顯,她不是疤痕體質,偏偏這道傷總是有印子。
不過今天參加完張毅的婚禮,她終于想明白了,傷好不了,是因為藏在心里,她可以回避和壓抑,但它一直都沒有痊愈。
現實已經一次又一次殘忍地揭穿她,她甚至親眼見證了張毅對馬璃莎的誓言。
安妮終于對著鏡子笑了,慢慢把頭發梳通,洗過臉之后氣色好了一些。她緩了一會兒覺得恢復了力氣,于是對著鏡子自嘲,既然手腳還有知覺,既然還能說話,還能走路,也就還能工作……
她沒人可依靠,她是自己的王。
熱水讓人放松,安妮好好洗了個澡,最后穿胸衣的時候突然又有些難過,裹著毛巾站了好一會兒。
浴室里的墻上貼了冰涼的瓷磚,淺色反光,顯得她泡過熱水后的皮膚更加白皙。
她抱住肩膀,擋住那道傷疤,慢慢靠在墻上,心底涌出莫名的悲涼。
她和張毅的初次見面,既不浪漫也不正式,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件糗事。
一個夏日的午后,暴曬是安妮對于天氣唯一的印象了。當時,她還在中戲上學,住的是老式的宿舍樓,樓下的轉角背陰,總有男生聚在那里。
那天可能其他系的課多,因此背陰處一直很安靜。
安妮剛剛洗完內衣,想要趁著人少晾干,結果手一滑,夾子沒夾住,眼看自己那件最愛的粉紅色胸罩掉了下去。
她傻眼了,趕緊轉身跑下樓,祈禱樓下千萬別有人,她只想趕緊偷偷把內衣撿回來。
結果她剛跑到轉角處就呆住了,她的胸罩被人拿在手里,而且是個男生,她隱約有印象,知道他的名字……張毅。
最關鍵的是,他實在是個好看又有氣質的男生。
安妮覺得自己的耳根都燒起來了,尤其那會兒正是夏天最熱的時候,北京的氣候干燥悶熱,陽光充足,只有宿舍樓轉角這里有片暗影,陽光一直從她背后打過來,讓她渾身都熱。
她結結巴巴地比畫著,想開口要自己的東西,又覺得丟人。
張毅當時手邊還有燃著的煙,明顯他今天也沒課,正躲在角落里抽煙,誰想到會從天而降這種東西。他一開始也有點錯愕,但很快見到安妮跑過來,她扭扭捏捏憋紅了臉,像只窘迫的兔子,于是他臉上只剩笑意。
大男孩的手骨節分明,襯得她那件內衣可憐巴巴的,又丑又小。
安妮僵硬地想找點話,可是說什么都覺得尷尬,最后她真是想哭的心都有了。張毅總算有了表示,他把胸罩遞給她,安妮飛快抓過去藏到身后。
他更覺得好笑,忍了又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讓她別說話。他很快將煙頭熄滅,沒再和她多說什么,雙手插兜就離開了。
安妮記得那天樹影很少,她一路都想找個躲避的地方,卻四處都是炙熱的光。她把胸罩掩在衣服下擺里,一邊往回跑卻又一邊回頭看。
那個太過干凈簡單的學生時代,一件小小的糗事在她心里都顯得驚天動地。
后來,張毅真的成了她的愛人,他們一起從中戲畢業,踏入這個外人眼里紛亂而又復雜的圈子。兩個人都有固執的秉性,堅持自我,最難得的是,他們還有一樣的文藝氣息。
安妮對事業的企圖心并不大,她不像圈里其他女人那樣爭名奪利,也從不接拍尺度大的劇作,甚至可以說是保守,因而一直沒能有好機會紅起來。他們曾經一度被傳為最配的情侶,因為都不是能輕易低頭的性格,他們熱愛表演,充滿熱情,看起來都不慕名利。
那些個日日夜夜,八年的時間都熬過去了,如今張毅卻開始陪另一個女人看電影,還是他們曾經最愛的《永恒的一天》,那是著名導演安哲羅普洛斯車禍去世前留下的經典之作,關于追尋生命歸宿的故事。
安妮看到他們攜手從電影院出來被拍到的照片,痛徹心扉。
“戀人”這個詞最美好的地方就在于獨特性,你以為分手有些話他也只會和你說,你以為分手有些事他還是只能與你同做,但結果根本不是。
馬璃莎這個充滿挑戰性的女人,野心勃勃,像一株過分明艷的野生玫瑰,她所能帶給男人的新鮮感,遠比安妮要多,何況這位新女友的外表也無可挑剔。
說起來,安妮很少仔細回憶那個女人的長相。
馬璃莎炙手可熱,有時下最流行的錐子臉,長長的睫毛幾乎可以在臉頰落下陰影。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曾經整容,但是這種事并不少見,因為到今天女明星拼的就是整完之后誰更美。而馬璃莎的底子不差,稍微調整,就能輕易贏過同時期的其他女藝人。
安妮不清楚張毅什么時候開始喜歡起這種美艷類型的。一開始,他每次從劇組回來,都會和安妮抱怨,馬璃莎根本不會演戲,純粹是靠一張臉,靠她能帶來的人脈關系囂張。但隨著時間推移,一個月很快過去,他對馬璃莎的抱怨漸漸少了,改口說馬璃莎其實挺有趣,外表強勢,其實不過是個小女生,他說她對事業十分有野心,給了他很多幫助……與此同時,他每次回來面對安妮,交流越來越少。
她能看見張毅說話時的神采,眼睛里流露出對那個女人特別的關注,那是他過去從未表露過的情緒。
只是那時候,安妮不愿也不想相信,張毅開始欣賞另一個女人。
也許是馬克的房間讓安妮想起當時她的小房子,也許是熱水讓她終于放下所有強撐的自尊。她洗完澡,感覺全身放松許多。
但她很快遇到了一個問題,穿來的一身黑衣濕透了,沒辦法,只好借馬克的衣服替換。
安妮換好衣服走出浴室,馬克正在房間里對著電腦看,好像是在檢查今天婚禮的錄影,看著看著,他突然招呼安妮坐過去,讓她看屏幕。
攝像機不光拍到了婚禮宴會大廳里的過程,還有化妝間和酒店休息室里的全天跟拍,甚至包括馬璃莎房間里的畫面。
安妮顧不上去想這是不是馬克故意拍到的,畫面上的內容已經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看樣子是婚禮之前的準備時間,馬璃莎在房間里剛剛試完妝,鏡子里的女人正在仔仔細細地檢查自己的睫毛,反復對比,生怕有一根不合自己心意。
馬璃莎是絕對的完美主義者,從她十六歲踏入這個圈子開始,她從不放過任何機會,也不縱容自己退讓。
張毅穿了一身休閑裝,顯然也剛剛試過禮服。他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等了很久,發現馬璃莎還在對妝面挑挑揀揀,于是他示意化妝師先離開,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馬璃莎從鏡子里瞥了一眼張毅,率先開口說:“結婚的前提我先說好,婚后不能分我的財產。”
張毅沒有什么表情,開口說:“好。”
馬璃莎慢慢地抿了抿唇,讓口紅的顏色暈染開,和眼角眉梢的彩妝呼應,將她整個人映襯得嬌艷欲滴,又說:“也不能用我一毛錢,我的一切是我自己打拼得來的,與你無關。”
“好。”
畫面一直播放著,安妮不由自主揪住自己的領口,她穿的是馬克的一件T恤,純棉質地,就快要被她扯破。
馬克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向后仰,有一搭無一搭地進行場外點評:“你跟他這么多年還沒看透嗎?張毅沒有你想的那么清高,他是個有事業心的男人,也許不像別人那么商業化,但他不可能不求名利。”
而安妮呢……她活像一顆被磨平棱角的鵝卵石,也許曾經激流勇進,但她和張毅在一起這么多年,為生活所迫,早已忘記關于遠方的夢想。
那些年他們兩人一事無成,只會抱著彼此的堅持偏安一隅,她住在一個小房子里就很知足,只想和他結婚,不溫不火,有錢吃飯就滿足。也許年輕的時候,張毅還和她有感情維系,但他過了而立之年,當一個男人連孩子都養不起的時候,他越來越不能忍受這樣碌碌無為的生活。
就在這個時候,馬璃莎出現了。
她為張毅推開另一扇窗,讓他看到不一樣的世界,她和安妮完全不同,她始終不擇手段,拼命為自己而活。
安妮想要制止馬克幼稚的言論,但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他還吹了聲口哨,讓她放松,“放開我的衣領,輕松一點,這男人已經和你無關了,你就當看個八卦內幕,Ok?”
屏幕里的女人頭發高高盤起,上邊點綴著碎鉆和珍珠,光彩奪目。
馬璃莎端坐在妝臺之前,傲慢地轉過身,看著張毅說:“還有,結婚之后你做任何事都必須經過我同意,包括你要公開宣布的消息,內容都必須和我商量。一句話,你不能有任何傷害我的行為。我的新戲《傳道書》讓你來演男主角,萬一你從此火了,那堆三線野模來糾纏你怎么辦?”她說到這里冷不丁笑了,語氣十足諷刺,“還有那個過氣的舊貨!不許你再回去找她!”
張毅一直面無表情地坐著,她說什么仿佛都無法觸及他分毫,但此時此刻他突然站起身,看著馬璃莎說:“行了,你準備好協議我就簽,但你這么缺乏安全感,應該再好好考慮考慮,婚姻沒有信任作基礎遲早會垮掉。”
他說完走過去,馬璃莎看著他,下意識挺直了她的背,她更加用力地擺好高高在上的表情面對他,卻看見他伸手,將她耳后的頭發慢慢捋順,更加服帖自然。
他很認真地盯著她的眼睛說:“還有,你的戲,我可以不演。”
他的確需要機會,一個男人在這個圈子摸爬滾打十余年,再平庸也會被激發出野心,但他并不是真的要靠婚姻來換一部戲。
張毅說完就出去了,外邊早已有人等著,馬璃莎的經紀人偉哥帶著助理送婚紗進來,他和張毅側身而過,不自覺地打量對方,欲言又止。
誰也沒有注意到房間里的攝像機還在繼續錄影。
偉哥讓助理將婚紗在床上鋪開,自己走到馬璃莎身邊,問了她一句:“看你這氣鼓鼓的表情,怎么……還和那小子認真了?”他有些緊張,提醒她,“先說明白,是我勸你找個文藝男炒作一下,可我沒讓你真對他上心。”
馬璃莎頓時否認,表情恢復如常,她順手拿過一旁桌子上的香水對著空氣中噴,自己迎著香霧走過去,又和偉哥說:“你懂什么,一點營銷手段而已,他只是我名聲上的一滴香水。”
一個女人,在娛樂圈這個大染缸里打拼到如今的地位,她什么也不缺,唯一缺少的就是尊重。別人對她上位的黑歷史有所耳聞,所以大家敬畏的只是她如今的資源和人脈,她終于認清這個世界要名利容易,要尊重難,所以她急需一個洗刷自己名譽的契機,剛剛好,張毅在那時候是最合適的人選。
他只是她個人名片上的一滴香水,如果有更好的香味,她也不介意更換品牌。
偉哥似乎聽懂了似的,笑了笑,沒有再和馬璃莎多說。很快,畫面里只是一些毫無意義的鏡頭,助理親切地招呼馬璃莎過去,“親愛的,快試試這件。”
婚紗的拖尾很長,華麗繁復,絕對是馬璃莎鐘愛的風格。
很快她們進試衣間去試婚紗,而偉哥坐在沙發上等,盯著馬璃莎離開的方向,慢慢搖了搖頭。
長久的空白,房間里偶爾傳來馬璃莎對婚紗的評價。
安妮終于能坐在旁觀者的角度上審視張毅,這么久以來,即使分手三年,她依舊沉湎于過去,第一次有這樣的機會。
錄像里的張毅,有她完全不認識的一面,他面對一場婚姻交易仍舊冷靜交涉,她竟然發現自己真的看不透他。
這世上最讓人心涼的事莫過于同床異夢,而一夢八年之久。
所幸她還有清醒的機會。
安妮終于明白,她以為的幸福,根本沒那么幸福,她以為過不去的,一定會過去。
馬克已經按了暫停鍵,指著屏幕和安妮解釋道:“先說好,我可不是狗仔,沒那么無聊玩偷拍,這是他們自己忘了關掉攝像機。”
安妮一直若有所思地盯著屏幕出神,他起身倒了兩杯水回來,看她還坐著不動,于是將水杯硬塞到她手里,他說:“我公司有幾個攝像師經常和劇組有接觸,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這個馬璃莎很腹黑,一直在找合適的結婚對象,她到歲數了啊,作秀也夠了,就差這件人生大事沒著落。”
她搖頭示意他不用再說了,但馬克卻來了興致,跟她聊起來,“我聽說,他們是之前一部戲勾搭上的。這個女人有心眼,她找張毅這種名氣小的男人,就等于不費一言一語告訴全世界,她馬璃莎不愛虛榮,不嫁豪門,只求真愛!你看看,他們人前恩愛辦婚禮,人后的錄像里明顯是精心策劃啊!”
安妮終于放開衣領,心里空落落的,只好抓著杯子掩飾性地喝水,這才發現馬克竟然還細心地泡了一杯姜茶給她。
外邊的雨還在下,聽動靜就知道一時半會兒都不會轉小。
她心里像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和這個雨夜一樣搖擺不定。她匆忙喝下一口姜茶,腦子里是記憶中的張毅,是屏幕里的馬璃莎,甚至是……眼前的馬克。
安妮百感交集,突然有些想哭。
馬克看她臉上的表情變了,他有點錯愕,心里一陣不忍,他看不了安妮傷心的樣子,她忍了這一晚都沒爆發,此時此刻卻突然脫力,再也裝不下去。
他拉過椅子把電腦拿過去,要復制錄像文件,他一邊按鍵盤一邊和她說:“腹黑女!她拿你的真愛當刷子,洗刷她自己。你等著,咱們把她這份錄像賣出去,她一定會想辦法拿錢來擺平,到時候我不賣!這樣既能幫你出口氣,沒準我也紅了呢……”
他玩笑地說著,試圖讓安妮放松一點,即使他說話總是不著調,也不溫柔,但他和這杯有些辣口的姜茶一樣,都想安慰她。
她還捧著他遞過來的杯子,暖暖的感覺一直從指間傳到心里,她哭得艱難,也不會再大喜大悲的難過,偏偏這種時候越發脆弱。
安妮的眼淚終于涌了出來,抬手擦掉,人還算冷靜。
馬克仿佛被她安靜擦淚的樣子嚇到了,他顧不上復制文件,伸手過來揉她的肩,“好了,你別難過,他倆長不了,真的!我們現在就去對付他們,走,我帶你去滅了腹黑女的威風!這樣好了,直接把這段錄像傳上網怎么樣?”
他說著回身真的打開了微博頁面,安妮恍然驚醒,撲過去按住他的手,“別!”
馬克一意孤行,他看她傷心,咽不下這口氣,恨不能替天行道,兩個人為了搶電腦和復制出的SD卡撞在了一起。安妮害怕他真的沖動發出去,使出渾身力氣,最后兩個人誰也沒提防,直接摔在了地上。
馬克雖然不靠譜,最后關頭還記得抱住安妮的腰,把她護在懷里。
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趴在他胸口,還……穿著他的衣服。
一切真正安靜下來,小小一間屋子,安妮的眼淚沒了,雨聲遠了,屏幕里的現實也淡了,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
她迎著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臉紅。
燈光并不好,只有一盞小小的壁燈,柔和的黃色光線不刺眼,卻能將所有情緒都升溫。
馬克一張嘴得理不饒人,這會兒仿佛也打了結,他聲音有些低,過了好一會兒才盯著安妮說:“你一定很久沒有男人了。”
她覺得今天一定是她臉紅次數最多的日子,她恨不得避開他的目光,還強撐著在他懷里想要爭辯,“胡說什么!”
馬克的聲音微微有些啞,手在她腰間上下揉了揉,彼此的體溫都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過來,他說:“因為我抱著你,你全身都是僵硬的。”
安妮又有點生氣,要說什么,可馬克突然伸手湊過來摸她的嘴唇,她緊張得下意識地抿緊了唇,他繼續說:“你的嘴唇都是干的,很久沒有親吻了吧?何必為了一個不靠譜的男人守活寡?這樣下去你會變魚干的……”他頓了頓,指尖就停在安妮唇線之上流連,“你吃過魚干嗎?”
安妮直覺這比喻讓人發笑,一時有些放松,但眼下兩個人擁抱的姿勢實在讓她不敢松懈,她只好搖頭。
“一條新鮮的魚不肯示弱,在太陽底下曬,慢慢逼死自己,變成干干的、咸咸的,開始發臭,不再招人喜歡……”
安妮下意識聞了聞自己,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變得和他一樣幼稚,她生氣地用力推開他,“誰說我沒男人?你才是魚干!”
他還在笑,那目光帶著玩味,分明看穿她的緊張。他能感受到她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息,像朵獨身的玫瑰,長出尖刺,長時間面對風吹雨打變得敏感又脆弱,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對她都顯得格外致命。
她在用獨自生活來治療感情的傷口,卻適得其反,讓她更加不能隨心所欲。
安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迅速打破兩人之間過分親昵的姿勢,率先爬起來,四處打量,和他說:“我睡沙發。”
他房間里的沙發是單人沙發,用來睡覺實在不現實,馬克也不能真的讓女人睡沙發,最終的結果是,他跑去搬了一床被子,自己躺在床旁邊的地板上。
兩個人很快就把燈關上,安妮躺在床上一直都沒能入睡,她發現自己失眠的原因并不是因為今天那場婚禮,而是……剛才和馬克的擁抱。
她開始有點后悔自己將壁燈也關上,這樣全黑靜謐的氛圍,兩個人一點點輕微的動靜都異常明顯。
她無來由又覺得有些緊張,抱緊了被子。馬克并沒有說錯,她確實已經太久沒有男人了,女人到了三十多歲,毫無激情就顯得格外可悲。三年的時間,她走不出分手的陰影,干巴巴地一個人生活,張毅的離開曾經近乎毀滅性的打擊,讓她忘了如何買菜做飯,如何散步看電影,她不知道怎么過日子,更不會取悅自己……
就在安妮百轉千回想不通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覺的時候,一道影子突然翻身而起,她嚇了一跳,剛要叫出聲,已經被人捂住嘴。
馬克帶著壞笑的臉近在咫尺,他做了個“噓”的動作,又裝模作樣地抱怨道:“我家地板太硬了,不能睡人。”
雨終于小了,窗外的聲音漸漸減弱,讓她連心跳都能聽清。
房間里太暗了,只有零星透過來的天光,安妮支吾著要說什么,依舊緊緊抱住被子,那模樣又可憐又可愛。
馬克一直歪頭看著她,忽然笑了,根本沒給她說話的機會。
這是他一直藏在心里的女人,此刻她遠比熒幕之上更真實。她柔軟、堅強,對生活還有不滅的信念,她還在相信愛,卻找不到正確的出路。
愛情這東西可以守候到天荒地老,也可以簡單到一個眼神就為之瘋狂。
她的一切……幾乎都讓他心馳神往。
這一次,馬克確定而用力地抱緊她,低聲說:“你的嘴唇太干了,我幫你潤潤。”
黑暗里,安妮的喘息漸漸失控,理智的底線早就崩潰,馬克的身體和他的心一樣狂野,就像這場雨,突如其來,瞬間席卷了她全部感官。
她并不是第一次,但依舊有些慌亂,她確實太久沒有男人,疼痛反而讓人覺得快慰,她需要一點意外來打破現狀,馬克就是這個意外。
是她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意外。
她想起張毅在燈光下的笑容,如今他的眼睛里只有馬璃莎。她突然覺得就這樣放縱也好,反正她已經死心,得不到最愛的人,那就愛所有人……不管是誰,有人能夠給她一口氣,給她一點水,她才能繼續活下去。
放縱的快感終于趕走過往的一切,她很快又濕了眼眶,馬克的吻順著她的唇游移,落在她的眼睫之上,他輕聲說:“不怕,安妮,什么都不要怕。”
無處可躲也不用怕,他還在這里。
不是誰都能做女王,這條荊棘之路太難走,她不能只靠逞強來偽裝,她首先要學會的第一步,是誠實面對自己的軟弱。
她終于卸下全部負累,抱緊馬克,脆弱得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