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成電話,老兩口也沒有打車。知道離雅美家不遠,老兩口就輪換著背帶來的大包小包。大的包里是凍的粘豆包,都是大黃米的,豇豆餡。老豇豆是秋后新打的,煮完做餡香著呢。志武最得意這口,以前過日子緊,年年臘月淘米蒸粘豆包的豇豆餡都不足,沒有辦法,王淑芬就往豇豆餡里摻高粱米。數是湊上了,可是豇豆味就不那么濃了。孩子就是孩子,吃不出來。有一回志武發現了粘豆包餡里的高粱米,問王淑芬是咋回事。王淑芬瞅一眼李朝陽說,你爸吃高粱米飯的時候,飯碗灑了。一碗高粱米飯都灑豇豆盆里了。
這件事情蒙騙過關以后,王淑芬和李朝陽就在一起笑。笑了老半天,李朝陽突然不說話了。李朝陽的神情很嚴肅,王淑芬感覺到了老伴的神色不對。李朝陽說,以后我一定叫你們娘幾個吃上豇豆餡的粘豆包,一粒高粱米都不摻。李朝陽是個爺們,這些年為了這個家風里來雨里去,自己省吃儉用的,就像老母雞一樣,翅膀底下護著這幫孩子。以后的每年臘月,王淑芬就再也沒有往豇豆餡里摻高粱米飯。
雖然電視上老說今年是暖冬,可是節氣在那擺著呢。太陽一下山,不是下山,城市里哪有大山,城市里的“大山”就是那些高樓,戳在那,有山的高度,卻沒有山的形狀。這還不說,高樓根本沒有山的溫度,山是跟老百姓貼心的。樓呢,一層一層,對門都不認識,樓是跟老百姓隔著心的。太陽躲進高樓的后面,冷氣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了。“呼啦”一下子,寒冷就包裹住了整個城市。
王淑芬心疼老伴,這樣的病到底嚴重到啥程度,王淑芬猜不出。可是這樣費錢的病是不應該自己的老伴得。家里的四萬塊錢不是給啥血液透析預備的,家里沒有這個計劃。這次來城里,惦記著大兒子家房子的事情。志文往家里打電話說孫子要買樓,錢不夠,老兩口就在一起商量了,能幫多少就幫多少,這次進城也是來給孩子們把把關。置房子置地,那都是大事。
李朝陽堅持不住院,王淑芬拗不過。事情就僵在了那,老兩口在醫院的走廊里最后商量了一個折中的方案,等去完孩子們家以后再回來做透析。大夫還是那個大夫,對這樣的決定有些驚訝。盯著李朝陽的糙臉看半天,最后說:你們有兒女啊?
這是什么話?王淑芬不愛聽,對大夫的問話感覺有些不舒服。大夫很忙,戴著一副眼鏡,很帥氣的一個男人。我們怎么就沒有兒女呢?不但有,各個還都很有出息呢。
李朝陽從來就不服老。剛強多半輩子了,這個犟脾氣改不掉的。人哪能沒有脾氣呢,尤其是男人,就應該有脾氣,有點“鋼”,啥事不能像個軟柿子,咋捏都捏不出一個甜酸來。從醫院出來,李朝陽搶過了大包,里面的豆包很重的,王淑芬奪幾次奪不回來。李朝陽的理由很簡單,這點小病小災的算個啥,挺一挺就過去了。男人是啥,是女人的依靠。有男人在,就看不得女人受苦受累。
李朝陽走得很快,大步流星地往前量。這是李朝陽的一貫作風。干啥都不愿意拉后。王淑芬在李朝陽的身后跟著,看著李朝陽的背影被燈光拖得瘦長,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涌上了一種擔心。這種擔心以前沒有過的,王淑芬一直相信李朝陽的身體健康,在王淑芬的心里,李朝陽那是鐵打的爺們,處處都透著精神氣。可是現在,走在這燈紅酒綠的街上,王淑芬開始納悶這種莫名的擔憂情緒是怎么來的。
城市的燈火沒有不一樣的地方,一亮起來都是一個面孔。在這樣的燈光下行走,鄉下人是最容易迷路的。李朝陽和王淑芬費了挺大的勁才算來到老閨女雅美家的樓下。李朝陽放下大包說,就是這,開始我記得是有棵樹的,樹沒了,老不好找了。
雅美家小區最早是有樹的。這里是老城區,原來都是棚戶區。很多年的歷史了,生長著很多老樹。后來城市棚戶區改造,鬧得轟轟烈烈的,改天換地了一樣。先是媒體的強勢報道,說是惠民工程,后來是群眾因為拆遷補償不合理群體上訪。好不容易不鬧了,開發商、物業公司和業主開始了曠日持久的三角戰爭。再后來是一個市長雙規,五十六個縣級干部落馬,還有一幫包工頭鋃鐺入獄。李朝陽以前來的時候就端詳過,料定這樹是活不長的。不是為別的,城市里站著的一棵樹,身子不舒展,腳下都是水泥,冷冰冰的,腳邁不開,巴掌大的地界,憋屈得慌。樹心里也著急啊,這是過的啥日子。樹有根,土里的根活得旺盛,地上的那部分才會精神。就像人投錯胎一樣,這棵樹也長錯了地方。城里的人多忙啊,他們誰會在乎一棵樹的感受啊。在鄉下就不同,鄉下的人會關注一棵樹的成長。樹長在城市,就沒有了活下去的樂趣。周圍的味道不一樣,樹聞著難受。
李朝陽想到了樹會死掉,卻沒有想過這棵樹死的這么快。樹沒了,周圍卻建起了很多一模一樣的樓房來。都板著面孔,沒有辦法辨別哪家是自己的閨女雅美住的。懿可這丫頭早就嚷嚷想姥爺和姥姥了,這下好了,過一會兒就能夠看到孩子了。
李朝陽和王淑芬互相攙扶著上了五樓。王淑芬敲門,門里很快就傳來了一個聲音:來了,來了。說著來了,一個扎著圍裙的小女人開了房門。王淑芬愣了一下,不是外孫女懿可,也不是老閨女雅美。那女人很年輕,手里拎著一棵沒有剝完的大蔥問,你們找誰?
李朝陽和王淑芬這才緩了過來,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走錯門了。
返回樓下,老兩口互相埋怨起來。怎么這么大意呢,互相都提醒了,千萬別走錯了,千萬別走錯了,怎么就真的走錯了呢。李朝陽拿出記著雅美家樓房號碼的紙條再次對照一下,沒錯啊。
那剛才?
王淑芬和李朝陽再次背著包包敲響了房門。這次開門的是姑爺大發。胡大發剛洗完澡,頭發還是濕漉漉的。開門看見是李朝陽和王淑芬,先是一愣,接著就驚喜地說,爸媽,你們咋來了呢?咋不事先給我打個電話,叫雅美去接接你們。
王淑芬樂了,剛才沒敲錯門。大發也意識到了剛才的誤會,把李朝陽和王淑芬讓進屋子,喊廚房里忙活的那個女人。那女人不出來,大發就進去拽了出來,介紹到,爸媽,這是我老姨家我小表妹六兒。六兒,這是我岳父岳母。
六兒摘了圍裙,眼睛橫掃了李朝陽和王淑芬兩眼,點了一下頭,算是打了招呼。大發說,爸媽,你們還沒吃飯吧?六兒,你多做倆菜。對了,六兒,剛才我老姨打電話來說叫你趕緊回去呢。我來做飯吧,你趕緊回去,回去晚了老人該著急了。
大發不由分說開始解六兒的圍裙,拉著她就把她塞出了門外。
王淑芬感覺有些不好意思,叫這姑娘在家吃完飯再走不遲。跟李朝陽嘀咕幾句,李朝陽雖然沒有說話,可是自打進屋以后,短短的幾分鐘時間,李朝陽對這個姑爺的表妹沒有好感。就那種眼神,好像這里是她家的一樣。想到這李朝陽才意識到還沒有看到老閨女雅美。李朝陽就問,大發,雅美呢?
大發收拾著屋子里凌亂的東西,亂七八糟地收拾一大包,都丟進臥室了。大發說,爸媽,雅美最近忙著呢,學校老有事,你說我不叫她當這個校長,非不聽。王淑芬向著姑爺,幫腔:雅美就那個脾氣,大發,你可不能慣著她。這孩子老任性了。大發瞅一眼李朝陽,說,爸,咱爺倆晚上喝兩盅行嗎?李朝陽說,行,來點白的吧。對了,雅美和懿可不回家吃飯嗎?大發說,我出去買點熟食,順便給雅美打個電話問問。懿可在學校住校呢,有晚自習,明天我就叫她回來陪你們二老。
王淑芬囑咐,別花錢買熟食了,你爸和我也吃不多少。大發說,大老遠來一回,得買點我爸愛吃的豬頭肉,我們爺倆都挺長時間沒喝酒了。對了,媽,你不是愛吃粉腸嗎,我們小區外面熟食店做的粉腸特別好吃。我現在就去買。
大發下樓見六兒抱著膀在樓下小跑取暖呢。六兒見大發下樓就打著冷戰說,你還知道下來啊,想凍死我啊。大發說,你咋還沒走?六兒聽大發這么說,急眼了,說,大發,你還有個遠近嗎?你前妻的爸媽來你還這么熱情,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啊?我家在這我往哪走,你倒給我拿件厚點的衣服啊,你想凍死我啊。大發趕緊搶先一步捂住六兒的嘴巴,噓聲說,姑奶奶,你小點聲好不好。我跟雅美離婚的事情,老太太和老爺子都不知道呢。你給我捅漏了我怎么收場?
六兒甩開大發的手,噘著嘴巴說,那也沒有你這么狠心的,這大冷的天就把我給推出來了。你知道嗎,這外面冷得都透心涼了。你關門的那動靜,叫我的心“咯噔”一下。你咋這沒良心呢,我給你暖被窩,我給你炒大蔥,處處為你著想。你就不管我死活啊。大發拉著六兒到僻靜處說話,勸,六兒,老太太和老爺子來的太突然,你想啊,他們要是知道我和雅美離婚了,肯定不能答應,在這一鬧一折騰,事情就麻煩了。你趕緊出去躲幾天,等他們走了你再回來。
六兒扭著身子說,不,我就不。你不叫我進屋,我就凍死在這,我在這凍干巴了,叫全世界的人都來看我這凍死的小女孩。
大發抱過六兒說,乖,別賭氣了,你聽話。最多兩天,老太太和老爺子住不長。
六兒說,兩天,他們不走我也回來。還有,你再親我兩口。
大發左右瞅瞅沒人,親了六兒一下,六兒說,不行,我都凍篩糠了。大發還沒有反應過來,六兒就使勁箍緊了大發的身子,倆人就在樓拐角的黑暗里親吻起來。
(4)
雅美的手機打成了振動。雅美不喜歡這個時間接電話。尤其是胡大發打來的電話。
其實,在發現胡大發出軌之前雅美并沒有懷疑過。學校的事情很多,女兒懿可的學習還得抓,懿可這孩子一點都不隨自己,生性叛逆頑皮。成績總是叫人提心吊膽的,眼瞅著初三要升高中了,還不上不下的叫人揪心。考不上重點高中,就等于白費。其它學校的教學不行,升學率也不高。雅美在意這個,又不想靠關系給懿可辦過去。只能靠懿可自己的真成績。偏偏懿可不爭氣,這次模擬考試又是全班第十四。第十四的成績不把握,雅美必須對女兒加強管理。
大發不在意懿可的成績,他只知道自己的生意。以前還跟自己炫耀一下掙來的鈔票,后來漸漸知道雅美是鄙視這樣的行為的。大發的心里就沒有了成就感。但雅美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男人會背叛自己。直到她親眼目睹了她不該看到的一切。
女兒懿可其實早就提醒雅美了,懿可有一次對雅美說,媽,你得與時俱進,適應我爸。雅美掐一把懿可,罵,黃毛丫頭,你知道什么啊。大人的事情你別瞎攙和。
是啊,懿可還是個孩子,她說的話都很天真。叫自己去與時俱進適應大發,這是怎么一檔子事啊。當初雅美可是人民教師嫁給大發一個普通工人的。日子最難的那幾年,那是怎么過來的。懿可還小,要房子沒房子,大發還趕上了下崗,還不都是雅美一個人的工資支撐著這個家。雅美沒有嫌棄過大發,一心操持著這個家。自己的男人現在是有了自己的事業,生意做得有了起色,可是哪一點離開過雅美了呢。做生意最初的本錢,哪來的?雅美湊的,雅美張羅的。
可是,后來發生的一切,都印證了懿可的話是正確的。大發開始的種種不正常跡象都沒有引起雅美的足夠注意。直到有一天中午,雅美臨時回家取資料。打開家門的時候發現大發和六兒睡在一起,雅美當場就暈了過去。雅美受不了那樣的場景,這兩個人的放肆給雅美好好上了一課,雅美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從此大發碰一下雅美的手,雅美都條件反射一樣彈回手來。雅美恨不能馬上就把大發碰到的手拿刀切掉。
離婚吧,胡大發沒有別的選擇。雅美不是死皮賴臉的女人,也忍受不了他們如此骯臟齷齪。雅美把床單都扯掉扔了,還不解恨,雙人床也給鋸掉了。都換新的,雅美不想聞到一絲陌生女人的氣息。這是雅美的領地,雅美在意這里的整潔干凈。雅美知道六兒的底,六兒不是白領,也不是大家閨秀,六兒在海鮮市場賣蝦爬子,一個月一千,沒有提成,可是六兒每個月掙的錢不少。六兒賣海鮮都成精了,秤上能找人家,價錢上也會宰人家,嘴巴甜得像抹了糖精,不吃飯能把顧客送出去二里地。有倆錢以后更加俗氣,前胸的開口低得驚心動魄的,一天能夠裝進去十萬八千個男人的眼珠子。胡大發的眼珠子也裝進去了,不但把眼珠子裝進去了,還把胡大發的心也裝進去了。
開始的冷戰是怕孩子懿可接受不了。找個合適的機會,還是跟女兒說了。懿可從學校回來,不瞅大人的臉色,只管往自己的嘴巴里填好吃的。雅美示意胡大發說,胡大發吞吞吐吐,懿可劃拉飽了以后抹一下油光的嘴巴,說,爸媽,你們在搞什么?沒事我可吃完飯上網去了,都憋死我了。每天都分分,我的命根,巨郁悶,超堵!
雅美呵斥一聲。懿可坐下。大發沒有辦法,就說,懿可,你做好思想準備。大人告訴你一個事,想征求你的意見。你媽要和我離婚。
雅美皺了一下眉頭,糾正到,不是我想和你離婚,是你逼著我離婚。你干的那點事,當著孩子的面我都沒有辦法替你說。大發只好點頭說,好好,總而言之吧,我們要離婚,想聽聽你的意見。你別光吃。
懿可終于嚴肅起來說,離婚好啊,我們班里的同學爸媽離婚的可多了。你們這么一離婚,他們就不敢再跟我吹牛了。說說你們誰給我錢,我十八歲之前你們都得必須負責,誰也別想推卸責任不管我。我可懂法律,誰要是不管我,我就起訴誰。
離婚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女兒懿可支持大家分道揚鑣。這叫雅美有點郁悶,按照懿可的話說,心里巨堵。這什么世道啊,男人吧花心學壞,女兒這才多大,她不但不規勸爸媽復合,只關心她的利益是否蒙受損失。雅美不想在這個家里多呆一分鐘,這個原本屬于自己溫馨干凈的家,早都在那個中午在雅美的心里轟然崩潰了。雅美嫌棄這地方的污濁,連空氣都不想呼吸,雅美感覺自己置身于一個悶罐里面,呼吸不暢,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雙方沒有什么糾葛,懿可的生活費用暫時有大發負責。雅美開始的意見是雙方各負責一半,大發心里還是感覺愧對雅美,就堅決提出要是不能叫他負責,這個婚高低不跟雅美離。雅美就不再爭了。雙方還約定,離婚這個事情不能跟鄉下的爸媽說,就是城市里的兩個哥哥家也盡可能不要說。老人不容易,對離婚這件事情想不通。接受不了事實,鬧出個一差二錯就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