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幸福開門的聲音(1)
- 幸福在春天招手
- 李銘
- 5353字
- 2015-09-03 17:18:24
(1)
天還沒大亮,李朝陽就躺不住了。他怕驚醒了老伴王淑芬,輕輕地掀開被子欠起身子。這一晚上,老伴總是要起來幾次拿藥端水。老式的暖壺壞了不保溫,頭天晚上睡下灌的熱水,半夜的時候就溫吞吞的不熱了。老伴不想將就,去灶間燒了開水端來。外面很黑,風像餓了幾天幾夜的豬仔一樣,扯著院子里的棗樹杈子哼哼唧唧地叫。看著老伴起早貪黑地伺候自己,李朝陽心里不忍。
這個病鬧騰有一陣子了。也不是啥大毛病,腰酸疼。開始以為是涼著了,酸唧唧地疼,滋啦啦地疼。老伴就買了熱水袋,晚上灌上熱水給放在腰部,暖上。沒啥起色,還是間斷地難受。老也起夜,出去還擠不出多少尿來。王淑芬就勸李朝陽在屋里解手,特別為他準備了尿盆。別看身子骨不怎么金貴,李朝陽卻是一個講究的人。年輕的時候做過十八年的生產隊長,大小也是鄉村干部,挺知道自重自愛的。孩子們小的時候,李朝陽晚上從來不在屋子里解手。幾十年了,李朝陽還保留著這樣的習慣。怪他逞強,李朝陽不理會,逼得急眼了,就說在屋子里尿不出來。
李朝陽慢慢下地,老伴的一雙手在被窩里摸出了李朝陽的鞋子。李朝陽這才知道,其實老伴一直沒睡,一直都在關注著自己的一舉一動。老來伴老來伴,這話一點不假。李朝陽嘆口氣,說,這病咋這黏糊呢,還不下身了。
王淑芬坐起來,披件棉襖,勸慰老伴:得病容易去病難,老胳膊老腿的,好得哪有那么快。這回啊,我就做回主,進城,到大醫院那瞧瞧,順便看看孩子們,粘豆包也蒸了,孩子們都得意這口。
李朝陽嘆口氣,知道這次是不能拗著老伴的意思了。帶帶拉拉的癥狀也持續一陣子,不是以往的傷風感冒。李朝陽心里有數,身體出現的不適越來越叫他感慨歲月不饒人。老了,身上的零件都不好使喚了,李朝陽想得開,知道人早晚都得有那一天。自己這輩子知足,方圓幾十里,上溝下梁,十里八村你拿幾兩棉花去訪(紡)一下,年輕的時候不托人不送禮完全靠的是為人處世的品性做了十八年的生產隊長,想不當都不行。前幾年,李朝陽真不想干了,孩子們都在城里安家立業了,把出風頭的事情讓給年輕人,這是明智之舉。可是鄉里不干,老百姓也不同意。選舉就僵在那了,鄉里的劉書記都著急了,親自來家里搬李朝陽出山。李朝陽有言在先,說好了再干兩年,這才使事情得到了圓滿解決。
每次想起這事,李朝陽臉上都掠過一絲滿足的微笑。這是老李頭一生的風光,比起村子里的其他人,李朝陽不知道要幸福多少倍。從小光著屁股長大的娃娃,數李朝陽混得風光體面。劉樹清的老小子疙瘩要長相要口才都不在李朝陽之下,腦瓜子也好使,當初一起爭老伴王淑芬。王淑芬也動搖過,被疙瘩親過一次臉蛋。想起這事來李朝陽就慶幸自己的命好。王淑芬的烈性脾氣,被疙瘩親過臉蛋以后就執拗地認為啥都是疙瘩的了。疙瘩那年學成了木匠活,每年過年回來都穿得渾身上下溜光水滑。眼瞅著跟王淑芬水到渠成的事情,誰成想一場意外節外生枝。疙瘩干木匠活從房上掉了下來,腦袋摔到脖子腔里去了。
王淑芬堅持了挺長時間的勁才嫁給了李朝陽。李朝陽那時候就是村官了,李朝陽以德服人,志在必得。事實證明了李朝陽是好樣的,得到了村子里最好的女人,過上了叫村里人羨慕的好日子。
雞窩在院子棗樹下,那只蘆花大公雞平時很守時,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喔喔”地叫起來。王淑芬看李朝陽不想再睡了,穿衣起來要下地。進城要準備的東西不少,城里人稀罕咱鄉下的特產。豆包啊小米啊都必不可少,城市里不是沒有這些玩意,只要有錢啥都能夠買得到。現在做買賣的人聰明著呢,沒有琢磨不到的事。春天的時候榆樹錢兒、刺槐花、楊樹葉都能拿到街上賣錢。現在的買賣人,都成精了。可是再成精也沒有自己家出產的實惠,再說了,孩子們得意這口,也不是為錢,為的是家的味。這話跟村子里的鄉親講不明白的。只有遠離家鄉的人,心里才知道那味是啥樣的滋味。
李朝陽的腰痛緩和了一下,因為想到了年輕時候的戀愛,李朝陽的心里就溢出了無限的溫暖來,有時候這股溫暖是會沖淡病痛的滋擾。新婚的那幾個月,李朝陽一直不去親王淑芬的臉蛋,這叫王淑芬耿耿于懷,覺得李朝陽是小心眼,不去親疙瘩親過的地方。男人啊,都是一樣的心思,李朝陽也不例外。李朝陽是負責的男人,對王淑芬好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兩口子生了兩個兒子志文志武,都是念書的好料。相繼在城里娶了媳婦安了家。本來不打算叫老閨女雅美念書考學,一個姑娘家念書也沒啥用處。可是,這丫頭從小就受倆哥哥的影響,讀書用功,門門功課考第一。考師范的頭一年,趕上雅美鬧毛病,差三分沒考上。村里有媒人給雅美介紹對象,李朝陽不是糊涂的爹,知道尊重女兒的意見。李朝陽就跟雅美說了,咱家的情況擺在這了,你要是想念書,爹就是砸鍋賣鐵也得供你。你不用哭淚抹淚的,爹不是糊涂人。雅美也很干脆,咬牙說爹那就砸鍋吧。趕明我有工作了掙錢還爹一口好鍋。
轉年雅美就考了全市第一。也趕上這丫頭命好,市里缺優秀的老師,畢業直接就分配到四中做老師了。現在都做到了副校長的位置,當正校長是早晚的事情。各方面的素質都在那擺著呢,李朝陽對雅美的前途一百個放心。
盛豆包的大缸在房后,背陰的地方放的豆包不壞。老閨女雅美想給老兩口買臺冰箱,李朝陽和王淑芬死活不同意。都說,鄉下買冰箱根本用不上,夏天把怕壞的食物吊到井里,十天八天不會變質。冬天有大缸,往房后沒有太陽的地方一放,啥東西也不壞。冰箱也不能派上用場,還費電,一天平均一個電字。走一個電字就是五毛來錢。不是省不省的事情,關鍵是錢得花在刀刃上才對。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老話講的理不差。
王淑芬早晨煮了小米粥,轉身到柜子里的竹筐摸了幾個雞蛋。雞蛋是家里的笨雞下的,營養價值高。早飯必須要吃的,要坐一上午的車進城,還要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沒有力氣不行,不吃點頂餓的也不行。
家里的事情,前些日子就謀略好了。托娘家的侄子和媳婦看家,米啊面啊的濟著人家吃。這一走,最多也就十天八天的。老兩口算計了,下午就能夠看上病。看完病抓完藥,大夫要是打針的話,那就開藥回來打。在醫院住著一天一宿錢也不細,不能浪費。先去雅美家,住兩天,再去志文家住兩天,最后到志武家,來回一個星期就足夠了。
李朝陽心里還有一件事情沒說,說了怕老伴怪自己小心眼。李朝陽不心疼糧食被妻侄子一家吃,李朝陽心疼柴禾垛里的柴禾。那些柴禾都是李朝陽親手從山上打回來的,高的是荊條柴禾,好燒,但不能總燒。平時,要摻上莊稼秸稈、碎柴禾、樹葉子,炕不冷就不用那樣沒有節制。不是小氣舍不得,柴禾在鄉下是啥?是老爺們對女人的愛。你說,自己家的女人燒火做飯一天三遍不容易,細算起來,一年就是一千零八十多次摸灶火坑。一輩子的數目就更驚人,活六十歲的話,那就意味著在灶火坑里蹲十幾萬次,你看哪家的娘們造反不給老爺們做吃做喝的了,都是任勞任怨的。柴禾給準備妥當點,叫她們干活順手舒坦點,應該!
(2)
第四人民醫院在雅美家附近,以前老兩口來過。那次來是雅美的女兒胡懿可闌尾炎住院,王淑芬不放心跟李朝陽一起來醫院看望孩子的。
李朝陽聽雅美說過,第一人民醫院最權威,可是價錢也最貴,一般都是高干大款去的多,不是為普通人民服務的。這家醫院硬件好,專家多。聽說有個骨科大夫一天就接診十例患者,看病拿手,從不多接,聽說有個局長去洗浴中心洗鴛鴦浴的時候把尾巴骨摔骨折了,甩給大夫一萬塊錢,人家都沒答應破壞規矩,到底是叫局長等到第二天排隊掛號才給看專家號,這譜可大去了。第二人民醫院最出名的是婦產科,這個城市里有錢有勢的人家都去那生孩子。這個據說更離譜,只要產婦家屬肯花錢,人家派出一個團隊幾十人陪著你生孩子。產房里有專門的樂隊伴奏,產婦聽著音樂就把孩子生出來了,一點都不疼。第三人民醫院還是不說了,這個醫院主要是治療一些下半身得的病。咱窮人得不著那樣的病,不關心就對了。
比較一下,還最數第四人民醫院是給人民看病的。有好事的做過一下對比,同樣弄斷一條腿,在第一人民醫院和第四人民醫院接好的價錢就不一樣。第一人民醫院三萬接好這條斷腿的話,在第四人民醫院八千掛點零頭就能夠整利索的。那生孩子的對比就更不能聽了,一樣的女人,一樣的肚子,第二人民醫院和第四人民醫院在價錢上就反差極大,據說生孩子伴奏那地方生一回得十萬八萬呢,這邊剖腹產四千,另外甩給婦科主任三百就能夠把啥事都解決了。王淑芬一直感慨,十萬八萬生個孩子,哪里是生孩子啊,整個在生寶貝蛋,在生金疙瘩。生兒子志文的時候,王淑芬去后院的柴禾垛拿柴禾,剛一貓腰就覺病了,肚子往下墜。王淑芬“哎呀”著趴在柴禾上起不來了,李朝陽也沒有經驗,嚇得小臉蠟白,不知道咋整。出去喊老娘婆接生吧,還不放心柴禾上趴著的王淑芬。抱著王淑芳走吧,中間還有一捆柴禾。也是年輕力壯,情急之下李朝陽扛著一捆柴禾,柴禾上趴著王淑芬,就這么在村子里不是好聲地邊跑邊喊叫,愣是把老娘婆給喊出來了。
你想想那場面得多壯觀啊,柴禾上趴著快生孩子的媳婦,李朝陽把聲勢造得相當大,兒子志文高調出生了,乳名“柴生”。直到志文在城市的工廠上班,才不叫這個乳名了。這事都是李朝陽年輕時候的“杰作”,王淑芬每次想起來內心都一陣溫暖。就像現在看著李朝陽在那個機器下檢查照相,王淑芬的眼睛里流出的都是柔情。窗外的陽光很耀眼,王淑芬的身上被陽光舔著,很舒適,暖暖的光線像李朝陽的大手一樣能夠給人踏實。王淑芬的目光有些迷離,許是冬日里久未見到這樣的暖陽。在王淑芬的心里,希望老伴這樣聽話,倔強了多半輩子的老頭子,是該歇歇的時候了。這么些年,雖然沒干出啥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是李朝陽不著閑。就是不做村里的村官了,李朝陽仍然很忙碌。李朝陽是呆不住的人,不會貓冬,也不會撩閑。有時候貪黑在地里干活,王淑芬做好飯菜在家里等。這些年村子里很多人家都蓋了大門樓,改了鐵大門,雅美回來說咱家改鐵大門的錢她出,李朝陽不同意。李朝陽有自己的理由,院門子是鐵的感覺冷冰冰的沒有溫度,這人家過日子過的是人情,不知冷暖不行。雖然是謬論,但李朝陽的脾氣誰都拗不過的。王淑芬也沒勉強,院門是木頭的,門板很陳舊,可是聲音很熟悉。“咯吱吱”一響,那就是最好聽的動靜。別人開門開不出李朝陽的動靜,那種區別只有王淑芬的耳朵能夠辨別得出。
門一響,那股熟悉的男人味道就撞滿了院子,那是幸福開門的聲音。
全部檢查下來,大夫把王淑芬獨自叫到了辦公室。大夫的話很簡短,說,給病人辦理住院手續吧。王淑芬從暖陽里緩過神來,惶惶地問大夫老伴到底得的是啥病。大夫解釋半天,王淑芬聽不懂。還是跑到走廊里喊來了李朝陽。王淑芬說,大夫喊你呢,你有文化,我聽不懂大夫說的啥尿毒癥。大夫,我老伴當過村干部,他能聽得懂。大夫瞅了一眼李朝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一般情況下,這樣的病都是要跟患者家屬溝通的。
李朝陽也搞不懂自己的尿里怎么就有“毒”了,不過這段時間自己身體的反常還是跟以往不一樣的。王淑芬很關心這個,心里也惦記著早點去老閨女雅美家,就跟大夫商量:大夫,有毒咱就消毒解毒,給開點消毒解毒的藥,我們拿回去自己吃。盡可能別叫我們住院了。
大夫解釋半天,李朝陽和王淑芬也沒有聽明白具體是怎么回事。大夫在診斷書上寫的字各個張牙舞爪揚胳膊蹬腿的,識文斷字的李朝陽也沒辨認出幾個來。這醫院住不住啊,老兩口在走廊里嘀咕半天。王淑芬從觀察到的種種跡象判斷,這個年輕的大夫是故意在夸大病情,目的是叫咱住院多花錢。李朝陽覺得不像,那年輕的大夫笑是笑了,可是談病情的時候是認真的。還說必須要血液透析,要不就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是什么意思呢?李朝陽的臉色一沉,大夫已經不耐煩了,追問你們到底住院不住院,王淑芬看了李朝陽一眼,怯怯地說了聲:不住。李朝陽補充一句:開藥回去打行嗎?
沒有人給老兩口開藥,回去打針吃藥人家也不同意。老兩口猶豫了半天,肚子餓了就在大廳里吃帶來的煮雞蛋。王淑芬去打熱水的時候,李朝陽借機鉆進了病房。這里住著的都是血液透析的病人,跟李朝陽得的是一個病。
王淑芬打水回來,見李朝陽的臉色有些不好。趕忙問發生了什么事情。李朝陽嘆息一聲說,老婆子,可能事不好。王淑芬的聲音顫了,說老頭子你別著急,慢慢說,我馬上就給孩子們打電話,咱聽大夫的話住院吧。李朝陽擺手說,別打電話,孩子們都忙。這個病是費錢的病,那兩個屋我都走了,打聽明白了,一個禮拜得做兩次血液透析,一次得四百塊錢呢。一個禮拜下來就得八百塊錢,一個月三千二百塊錢啊。這還不算其它的費用,都想下來還遠不止這個數,錢不細。
王淑芬有些反應不過來,這跟搶銀行有啥區別啊。一年算下來,這就得四萬塊錢啊。王淑芬問,咱在自己家里透不行嗎?李朝陽說,我問了,咱家里沒有合適的家什,人家有專門的機器。王淑芬嘆口氣,咱招誰惹誰了,好好的血里咋就有毒了呢。這個病咱老百姓也得不起啊。老頭子,你放寬心,咱不還有四萬塊錢嗎,病得了咱就治,老天爺餓不死活家雀,車到山前必有路。
李朝陽說,你叫我先想想。
(3)
眼瞅著天擦黑了,李朝陽和王淑芬也沒有找到公用電話。原來記得這附近小賣部里就有電話,打長途才三毛錢一分鐘。可是小賣部都不見了,都蓋了大樓,挺高的,還沒竣工呢,樓的外面包著大網兜,像沙特阿拉伯那邊人的打扮。打聽了幾個人,人家都指了指路邊上的電話廳,李朝陽和王淑芬進去看了,卻不知道怎么打。問路過的人才知道,這是無人看管的“挨西”電話,得買張卡。王淑芬嘀咕幾句,什么“挨西”“挨東”的,我明明記得電話就在門口北邊了,啥時候挪到西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