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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三 人性的較量

葉航

浙江大學經濟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浙江大學跨學科社會科學研究中心主任

30多年前,英國生物學家理查德·道金斯以一本驚世駭俗的《自私的基因》讓世界為之震驚。道金斯在這本書中用一個科學家的口吻告訴大眾:“如果你認真地研究了自然選擇的方式,你就會得出結論,凡是經過自然選擇進化而產生的任何東西,都應該是自私的。我們可以這樣預期:當觀察狒狒、人類或者其他所有的生物行為時,這些行為應該都是自私的。”因此,“對整個物種來說,‘普遍的愛’和‘共同的利益’等在進化論上簡直是毫無意義的概念”;“如果你想建立一個人與人之間慷慨大度、相互無私合作、為共同利益而努力的社會,那你就不要指望生物學特性能幫上什么忙”。

其中的邏輯,道金斯在書中這樣告訴我們:一個自私的個體可以比一個無私的個體獲得更多的生存資源,從而可能養活更多的后代。假定二者的差距為0.001,即一個自私者每一代養活的子裔僅比無私者多千分之一,即使1年只繁殖一次,只要經過23 400年(要知道,就地質年代而言,這是非常短暫的,人類演化的歷史起碼超過700萬年),自私者在種群中所占的比例就可以增加至99.99%。從統計意義上講,無私的個體事實上已經被自然選擇無情地淘汰了。

30年前,我在大學念書時第一次讀到了《自私的基因》一書,它帶給我心靈上的沖擊、痛楚與絕望,至今回想起來仍然歷歷在目、難以釋懷。它使得柏拉圖、休謨、康德等先哲為我們塑造的有關人類德性的美好形象,頃刻之間陷于滅頂之災。生活在這樣一個由極端自私的個體所組成的世界里,讓人不寒而栗。美國保守主義評論家安·柯爾特(Ann Coulter)在其暢銷書《無神論:自由主義的教堂》中寫道:“逃脫道德的約束,做你們想做的任何事情吧!壓榨你的秘書,殺死你的奶奶,因你的孩子有缺陷而墮胎——達爾文說這對人類有益!”

當然,達爾文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但在《物種起源》中,達爾文為我們描繪的生物進化很難說不是這樣一幅圖景。不過有一點卻可以肯定,達爾文從一開始就不認為,他所揭示的生物進化規律,可以完全照搬用來說明人類的進化問題。在《人類的由來》中,達爾文這樣描述二者的區別:“人在部分取得那些把他和低等動物區別開來的理智和道德能力之后,在體格方面通過自然選擇或任何其他方法而發生變化的傾向就幾乎停止了。因為,從此,通過這些心理能力,人能夠用他不再變化的身體與不斷變化中的宇宙取得和諧。”

根據美國社會心理學家大衛·洛耶(David Loye)的研究,在《人類的由來》中,“適者生存”這個詞匯只出現了2次,而其中有一次還是達爾文提到他在《物種起源》中夸大了它的重要性,“競爭”在整部書中也只出現了9次。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合作”出現了24次,“同情”出現了61次,“道德”出現了90次,而“愛”則出現了95次。究竟發生了什么情況,使達爾文用來描述人類進化的詞匯與他描述一般生物進化時所用的詞匯出現了如此之大的差別呢?

達爾文認為,“在人和低等動物之間的種種差別之中,最為重要而且其重要程度又遠遠超出其他重要差別的一個差別是道德感或良心”;人作為一種“道德的動物”與一般動物最大的區別就在于,人類具有一種其他動物所不具有的道德反省力和道德判斷力,“所謂有德性的動物就是這樣的一種動物,他既能就他的過去與未來的行為與動機做些比較,又能分別地加以贊許或不贊許。我們沒有理由來設想任何低于人的動物具備這種能力”。

為了解釋人類道德感的起源,達爾文在《人類的由來》中提出了一種不同于他在《物種起源》中所闡述過的另一種含義的“自然選擇”。他寫道:“一個部落,如果擁有許多成員,由于富有高度的愛護本族類的精神、忠誠、服從、勇敢與同情心等品質,而幾乎總是能隨時隨地進行互助,而且能為大家的利益而犧牲自己,這樣一個部落會在絕大多數的部落之中取得勝利,而這不是別的,也就是自然選擇。在整個世界上,在所有時代里,一些部落總是在取代另一些部落。而道德既然是前者取勝的一個重要因素,道德的標準就會到處都傾向于提高,而品質良好的人的數量也會到處傾向于增加了。”

這就是后來被人們稱為“群體選擇”的進化模式,它與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提出的進化模式,在演化動力學上存在著重大區別。達爾文認為:“種種社會性的本能——而這是人的道德組成的最初原則,在一些活躍的理智能力和習慣的影響的協助之下,自然而然地會引向‘你們愿意別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別人’這一條金科玉律,而這也就是道德的基礎了”;“在人的一切屬性中,它是最為高貴的,它使人們毫不躊躇地為他的同伴去冒生命危險,或者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后,在正義或道義的單純而深刻的感受的驅策之下,為某一種偉大的事業而獻出生命”。

但是,20世紀60年代以后,一個被稱為“個體選擇”的理論卻逐步成為生物學家的主流觀念,其肇始者是美國進化生物學家喬治·威廉斯(George Williams)。1963年,威廉斯在《適應與自然選擇》一書中說:“在自然選擇理論的使用中似乎普遍存在著一種混亂狀態,很多生物學家所理解的適應,經常與群體有關,而且還經常需要個體成員為了群體的福利而損害自己的利益。”威廉斯認為,“自然選擇是生物個體對環境的適應,而適應,除了極少數的例外,通常都是個體的性質,而不是群體的性質”,“在正常情況下,個體與自己后代之間起作用的行為和生理學機制是仁慈、友愛和互相合作;但是,在不相干的個體之間,它們彼此采取公開對抗的形式,或者最多表現為一種相互容忍的中立形式。一般來說,這就是對于一個物種之內個體關系的精確描述”。

《適應與自然選擇》在1963年一經問世就在生物學領域引起了巨大反響。到20世紀70年代初,主流生物學家已經完全接受了威廉斯的觀點。在表明個體層次以上的有效選擇可以被排除時,引用威廉斯的論述甚至成了一種時尚。正如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前言中所說:“我認為,從自然選擇的角度研究生物進化論,以從生物的最低層次的選擇入手最為合適。在這一點上,我深受威廉斯的名著《適應與自然選擇》的影響。”事實上,生物個體的自私性正是個體選擇理論在邏輯上展開的必然結果。

但是,在個體選擇理論大行其道之時,一些非主流的生物學家,比如哈佛大學的愛德華·威爾遜(Edward Wilson),自從20世紀70年代創立社會生物學至今,在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里一直堅強地,甚至是孤獨地捍衛著達爾文的群體選擇理論。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威爾遜在生物學領域之外得到了一批支持者,包括哲學家、政治學家、經濟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和演化動力學家,等等。而本書作者尤查·本科勒,也是其中重要的一員。

2010年8月,威爾遜和諾瓦克等人在《自然》雜志發表的一篇論文中,對個體選擇理論提出了全面批評。2011年4月,以道金斯為代表的,來自全球近百所大學和研究機構的137位生物學家、動物學家和遺傳學家,接連在《自然》雜志發表了五封措辭強硬的信件。他們認為,“威爾遜和諾瓦克完全誤解了生物進化理論”,并指責“威爾遜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威爾遜在接受《波士頓環球報》記者就此事的采訪時說:“如叔本華所言,所有新思想都將經歷三個階段,首先是遭到嘲笑或者漠視,然后會激起憤怒,最后則被認為事情原本就是如此。”威爾遜告訴記者,“他目前正處于這一過程的第二階段”。事實也許真如威爾遜所言,20世紀70年代,威爾遜創立的社會生物學在主流生物學界遭受了長期的冷漠和忽視,直至今日。

這場學術爭論究竟將以哪一方獲勝而終結,現在做出判斷也許還為時過早。但我們愿意相信,歷史將青睞權威的挑戰者,而不是相反。因為,這是科學發展的規律,而且是科學史上一再發生并被證明的事情。不過,這一過程也許是曲折而漫長的。就像德國物理學家、量子力學的創始人馬克斯·普朗克(Max Planck)在《科學自傳》中所說的:“一個新的科學真理取得了勝利,與其說是通過說服它的反對者使他們認識和相信這一真理,還不如說是因為它的反對者最后都死了,而熟悉這一真理的新一代人成長起來了。”

這本《企鵝與怪獸》就是與《自私的基因》進行抗爭和較量的產物。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們之間所進行的不僅是學術思想的較量,更是人性的較量。正如本科勒在書中所說的:“事實證明,‘如果你想建立一個人與人之間慷慨大度、相互無私合作、為共同利益而努力的社會,那你就不要指望生物學特性能幫上什么忙’這種說法是錯誤的。實際上,人類要比過去所認為的復雜得多,這一切都是大自然的造化。在過去的20年里,為了解釋自然合作現象,進化生物學已提出很多不斷改進的模型:簡單直接互惠、間接互惠、網絡與隸屬關系、群體選擇或多級選擇,等等。事實證明,當我們與他人合作時,我們大腦的激活模式是不一樣的。對于很多人來說,合作會讓我們愉快。事實證明,我們可以相信他人并付諸實施信任他人的行動,我們可表現出值得他人信賴的行為。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這一點,也不是任何時候人們都能做到這一點。但是,在解決大規模、復雜的人類合作問題上,人類在相互信任方面的表現尤其如此。”

合作在很大程度上依賴無私的行為,這就是人性中“善”的來源。人類不可能只是霍布斯叢林中只知道撕咬的野獸,他們也可以成為善待他人的天使。這就是本科勒試圖通過這本書告訴我們的真理:善,使人類成為這個星球上最善于合作的物種,從而創造出如此輝煌燦爛的文明,并成為宇宙中的奇葩。

2013年8月10日于浙大西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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