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誰說了算:自由意志的心理學解讀
- (美)邁克爾·加扎尼加
- 3396字
- 2019-01-01 00:09:07
前言 我的地盤我做主
蘇格蘭的吉福德講座降臨人世已經超過125年了,出資創辦人是19世紀愛丁堡律師兼法官亞當·吉福德勛爵(Adam Lord Gifford),他熱愛哲學和自然神學。他在遺囑里規定,講座的主題應當是自然神學,并視之為“嚴格的自然科學”“不得涉及或依賴任何假想的特例,或所謂的神跡。我希望人們待它就像對天文學或者化學……可以自由地討論一些問題……所有關于人類對神明、無限,對起源、本性和真理設想的問題,以及人類能否擁有此類設想,上帝是否受到約束、受什么樣的約束等等。我深信,自由討論帶來的別無他物,唯有益處”。講座主要集中在宗教、科學和哲學領域。
只要真正選讀過源自這些講座的書籍,你便會發現它們的品質極佳。西方世界一些最杰出的人士在講座中傳達了自己的觀點,比如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美國哲學家、心理學家)、尼爾斯·玻爾(Niels Bohr,丹麥物理學家,在量子理論和原子結構方面有過卓越貢獻),以及阿爾弗雷德·諾思·懷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英國數學家、哲學家)。在漫長的主講者名單中,許多人曾投身重大的知識角力。有人闡述宇宙的浩瀚,有人譴責世俗生活無法為生命的意義帶來充滿希望的信息,也有人直截了當地說,不管什么樣的神學,自然神學也好,其他神學也罷,都不值得成年人花時間去思考。表面上看,該說的話前人早已說盡,而且又都說得那么清晰有力,當我受邀出席表達自己的觀點時,幾乎想掉頭就跑。
我讀過許多出自這個講座的書籍,我感覺,我和其他所有這么做過的人一樣,都有一種無法滿足的欲望,想要更多地認識人類為自己尋找的位置。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為自己有這樣的興趣感到驚訝,因為我們現在對物理世界知道得很多,我們大多數人相信現代知識的言外之意——雖說我們有時也很難接受所有的科學觀點。思考這些事情,就是吉福德講座的意義所在,我發現自己也想為之略盡綿薄之力。在這個論壇上提出我的看法,既令人興奮,也叫人畏懼,但我真的想說明,哪怕科學突飛猛進,也從未改變如下不容動搖的事實:哪怕我們生活在一個確定的宇宙,可我們自己就是承擔責任的載體,我們要為自己的行動負責。
我們人類是大型動物,聰明又伶俐,也經常能把推理能力用至化境。可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想知道,就這樣了嗎?我們僅僅是一種更華麗、更精巧、聳著鼻子四處尋找晚餐的動物嗎?誠然,我們比蜜蜂復雜得多,盡管都有自動反應,但我們還有各種認知和信仰,信念勝過進化磨礪出的一切自動生物過程和硬件——哪怕是后者把我們帶到了現在這個地方。因為信念(即便是假的也罷),奧賽羅殺死了摯愛的妻子;西德尼·卡頓(狄更斯小說《雙城記》里的一個角色)自愿替朋友走上斷頭臺,并宣稱,這件事比自己從前所做的任何事都遠遠好得多。人類就是至高的境界,即便抬頭仰望浩瀚天空里的數十億顆恒星,不免偶爾也會生出微不足道之感。有一個問題自始至終困擾著我們:“我們真的不屬于一套有意義的宏偉設計嗎?”來之不易的科學智慧和大多數的哲學會說,生活的意義,只來自我們自己。它完全取決于我們,哪怕那惱人的問題始終伴隨著我們:一切真的該是這樣?
但現在,一些科學家和哲學家干脆提出,我們帶給生活的東西,不由我們做主。現代知識及其尷尬的言外之意自有一定道理。生理化學的大腦確然令得思想以某種我們尚不理解的方式運作,與此同時,它仍然跟其他一切物質一樣,遵循宇宙的物理規律。事實上,仔細想想,我們絕不希望它變成其他任何樣子。舉例來說,我們不希望自己的行動會帶來隨機結果:我們把手朝著嘴遞過去,是想冰激凌落進嘴巴,而非戳在腦門上。
然而,也有一些人說,由于我們的大腦遵循物理世界的法則,我們在本質上是沒有自由意志的僵尸。科學家們共同接受這樣的假設:只有在神經系統展開運作以后,我們才能知道自己是誰、是什么。然而,大多數人都忙忙碌碌,沒法拿時間仔細思考,為這樣的說法煩惱。很少有人會因此陷入存在主義的絕望深淵。我們希望干好工作,回家陪伴妻子丈夫孩子,玩玩撲克牌,聊聊八卦,做做家務,品品威士忌,開心笑笑,簡單生活。大多數時候,我們似乎并不為生活的意義所困擾。我們想過好生活,而非琢磨生活。
然而,在知識分子群體,有一種信仰明顯占據主流,也即:我們生活在一個完全確定的宇宙。這種信念似乎與我們人類對宇宙性質的認識相吻合。物理定律支配著現實世界發生的一切。我們是物理世界的一部分。故此,物理定律支配我們的行為,甚至我們的意識本身。不管在物理領域還是社會領域,都是確定性說了算,我們只能安然接受,繼續向前走。愛因斯坦是這么認為的,斯賓諾莎是這么認為的,我們算什么,竟然質疑它?信念帶來結果,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許多人相信是確定的世界里,社會規范往往要我們別忙著指責,別叫人們對自己的行動(甚或反社會行為)負責。
多年來,吉福德講座已從多個不同的角度探討過這個問題。量子物理學家們說,自從量子機制取代了牛頓的物質觀,決定論這件事有了回旋余地。原子和分子層面上存在不確定性,這意味著,等下一輪甜點端上來,你可以自由選擇是拿波士頓奶油餡餅,還是拿小紅漿果;宇宙大爆炸的那一瞬間,并未決定你此刻的選擇。
與此同時,也有人認為,原子的不確定性跟神經系統的運作以及人類意識最終如何產生毫不相關。現代神經科學的主導理念是,完整地理解大腦,你就能揭示大腦如何啟動思想,而事實將會證明,這個啟動過程,采用的是由下而上的因果方式,它完全是確定的。
面對問題,人類似乎喜歡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答案:要么全有,要么全無;要么全都來自天性,要么全都來自培養;要么一切確定,要么一切隨機。我會說,沒那么簡單,現代神經科學并未確立一套徹底的原教旨主義宿命論。我會堅持自己的看法:思想,產生自大腦的物理過程,反過來也限制了大腦。正如個人確立了政治管轄規范,最終又受到這些規范的控制,大腦萌生的思想限制了我們的大腦。
當今時代,所有人都同意,因果力量是認識物理世界的唯一途徑,難道,我們就不需要有一套全新的思考框架,來描述身體與精神的相互作用和相互依存嗎?加州理工學院的約翰·道爾(John Doyle)教授指出,在計算機硬件/軟件的世界,兩個系統的一切我們都完全了解,但要讓它們發揮功能,唯有兩個領域互相作用才有此可能。然而,還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形容這一現實。大腦產生思想,就類似宇宙大爆炸。正如車流源自汽車,車流也最終限制了汽車,難道思想就不能限制產生思想的大腦嗎?
不管怎么把軟木塞使勁往水下壓,它始終會浮上來。同樣道理,這個問題不會自動消失。它會反反復復地冒出來。思想與大腦的關系是什么,它對個人責任有什么樣的暗示——不管是誰解決了這個問題,都將吸引我們的注意力。答案是理解如下事情的關鍵:身為一種有情感、有遠見、好追尋意義的動物,我們有著什么樣的體驗。故此,它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我希望延續人類探討此一根本問題的傳統,勾勒出迄今為止我們在理解思想和大腦互動上有哪些進步。是思想限制大腦,還是大腦從下至上地做完了所有事?這很棘手,因為我在這里所要說的,并不是思想完全獨立于大腦。絕非如此。
在開始我們的旅程之前,有必要審視一下21世紀我們對自己是怎樣一種生物有了什么樣的認識。過去100年中,我們積累了大量有關“人類何以成為人類”的知識。其數量之多,不免令人望而生畏。而且,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這些知識是否超越了早前我們對人類存在本質的認識呢?
在我的吉福德系列講座以及本書當中,我認為,我有責任回顧當前時代的人類知識,過去的許多偉大思想家尚未掌握的一些知識。神經學家研究出了許多新奇的意識機制運作知識,可所有的這些認識,對責任這一人類生活的深層核心價值觀毫無影響。為證明這一論斷,我會解釋我們為獲取當前的大腦知識走過了什么樣的道路,又曾繞了哪些彎路;我會總結現在我們對大腦如何運作的認識。為理解某些有關生活在確定世界的論斷,我們要拜訪若干不同的科學層面,從亞原子粒子的微觀世界(神經科學會帶你來到這些地方,你一定料想不到),到你和朋友在超級碗橄欖球比賽上兩掌相擊大聲喝彩的宏觀社會世界。這趟科學漫游將向我們說明,物理世界有著不同的規律,它們取決于我們在觀察的是哪一級組織層面;我們會發現,哪些規律跟人類的行為有關。我們將在法庭上結束本輪探索之旅。
即便理清了所有這些關于物理、化學、生物、心理等各方面的知識,一旦把活動的人體視為一個動態系統,總有一點現實不容否認。我們本身是責任的載體。就像我的孩子們愛說的那樣,“先別管它啦”,投入精彩紛呈的人類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