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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歸途雜拾(3)

然而灶頭以外,后艙那班客人卻也苦了。灶在船尾,因而那五組的燒飯者必須以后艙為走廊,川流不息的人,捧著鍋子、木柴、菜蔬,淋著水,飛散著煤煙地在后艙那班客人的膝上跨過跳過,腿旁踹過擠過,特別是因為那五組的各個主持者最善于利用童工,所以油湯滴滴搭搭,把一間后艙淋個不亦樂乎。

前艙那幾位先生都有老有小,其中一家還是“三代見面”的。雖在船中,而且又是逃難,是在那樣一條統艙風格的船,可是諸位先生的“家庭”之中依然保持傳統的規矩;老爺們還是那種悠閑而尊嚴的風度,他們抱膝清談,或者吆喝他們的小兒女、太太們主持家政——那是縮小到只有燒飯一件事了,但在船上,在七組人合用一具原始工具的船上,在窄狹到擠不下三個人,而同時必然有三個人以上在那里動作的燒飯地方——船尾,這一項家政實在是夠苦的。老爺們只在船靠埠(打尖或過宿)的時候,上岸去買菜蔬,這是他們紆尊的惟一例,但買菜蔬就含有“對外”的性質,所以也還是無違于“男女分工”的傳統精神的。

然而幾位先生可以贊佩之處,尚不止此。他們之占有這前艙,是用集體名義向船上包了下來的,他們中間一共有五個單位,——即五個家庭,各家人口數目不等,各家人口中老小的數目亦不等,因此,在現在這社會中一個最普通的問題,也一定會在他們中間發生,這就是如何分配地位與分攤船錢的問題。究竟他們的問題如何解決——換言之,是以人數來計算金錢的分攤呢,或以地盤的大小來決定分攤數目的多寡呢,局外人未易妄猜,但是看到他們的劃地而住,疆界儼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就不妨斷定他們是把前艙的總面積分為若干方尺甚至方寸,然后按寸計值,各無爭論。這當然是最公平的辦法,同時也是最能尊重各人的自由的辦法,在各人的小天地中,各有絕對的主權,痰盂作為便桶,保存了一整天才倒掉,這是各個小天地中最起碼的一件事,而“家教”之好又表現在孩子們的知禮守法,越界的事情絕無僅有。從這點上看,便可知道諸位先生之間的“君子協定”確是大家能夠在字面上、精神上嚴格遵守的,他們提供了“紳士相處如豪豬,彼此間必保持相當距離”——這一作風的真憑實據。

這一種木船是所謂“韓江船”,底平,肚闊,兩頭尖,而船頭尤為特別,尖頭高翹,計其“坡度”,高低相差不下于三公尺。從尖頭到前艙的前端,約長丈許,這都是屬于船頭的區域,這一區域,在前艙交界處最寬,約五尺,由此漸狹,漸翹而高,至尖端,則僅容一人坐,而離尖端四尺處,有一孔,船停時即以竹篙插孔中,像用別針釘蜻蜓似的就將船釘在淺水的東江內了。行船不以櫓,亦不以槳,而用篙子,四人或六人,分兩組在船頭上來來往往地撐,篙長丈余,堅木制成,形狀實如長柄之槳,惟下端扁平部分僅闊三寸許,倘以劃水,則嫌無力。撐時,以篙入水中,肩胛頂住了篙上端如把手之工字柄,從船頭高翹之尖端向下行,漸行身漸傴伏,將近前艙處,亦即撐的一個單位動作完了時,那簡直是頂住了那篙子用力在爬,其辛苦可想而知。撐篙者如為四人,則分兩組,左右列,各組之二人一來一往,而與其對組之人相配合,倘為六人,亦分兩組,亦左右列,而左右組各人一來一往之行動亦必與對組相配合。工作緊張的時候,但見那丈把長的高翹的船頭上,船夫們往來上下歷歷落落若甚雜亂,但其實他們各人的動作都有配合,所以船能平穩向前。

這一項工作,一看就知道很辛苦,所以通常撐了一程,就得換班,備有六個船夫的一條船通常只能有四個人在撐,蓋要留二人作為輪流換班時補充之用。如果六人一齊上馬,那只好撐一程歇一程了。上水每小時僅能行五里,船夫日須吃四頓飯,船老板倘不帶點貨,兼做生意,除了開銷,就沒有好處了。

東江枯水期行船,掌舵的非內行不可,要能熟識“航線”,方不致擱淺在江中的暗灘上。表面看極其寬闊的江面,往往只有一條狹路可供木船安全通行,如果偏了就會擱淺,船底被沙礫膠住,進退不得,那時惟有減少船的載重量,雇人下水把船抬起,方能出險。用人力撐的時候,掌舵者仍在工作,原因即在船須覓路前進,而此路惟舵工熟識。

東江路上,時有土匪搶劫客商。瘦狗垅,離惠陽八十里,曾為那些攔江劫掠者出沒之所,后經獨九旅痛剿,這才好些,然而船家倘非不得已,必不泊瘦狗垅宿夜。舊歷大年初四,早七時發水口,十時三十分至橫瀝,水口至橫瀝僅二十里,十二時發橫瀝,北風甚勁,三十里至瘦狗垅,天已黑,遂不得不在此地寄泊。時同行者三船,船家請客人們公攤些錢出來,給他們在岸放哨的人作點心錢,于是每客人出一元。那一晚上,平安無事。岸上究竟有沒有人放哨,不得而知,但三條船的船主和大部分伙計那夜確實辛苦了個通宵,卻不是守望,而是賭博,大概是借賭博來防盜,因為惟有賭博能使他們通宵不睡。這一次開了頭,以后就像有癮,晚飯后,既沖了涼,客人們都睡了,三條船的船主伙計們便集中在一條船上賭博起來,這陣賭風,過了河源以后,方才平息了。

從惠陽到觀音閣,約一百三十里,敵人犯惠陽時,橫瀝很是吃緊,逃難的人們以及疏散的貨物都以觀音閣為安全起點,若過觀音閣,便沒有事了。這一理論,不知從何而來,但倘就平時的安全標尺來估計,觀音閣以下,地方荒涼,沿途隔三四十里始有一小村鎮,亦無駐軍,當然安全的程度是有限的。觀音閣以上,步步熱鬧起來,村鎮多了,相距近了,治安狀態自然比較好多了,而且據船家說,此后水路也較平易,不像觀音閣以下那么暗灘多而且水流急。中央賑濟委員會招待歸國僑胞的招待站第一次出現的地方,就是觀音閣。

六老隆

老隆,十足一個暴發戶。這無名的小鎮,在太平洋戰爭以前,當沙魚涌還是“自由港”的時候,成為走私商人的樂土。而老隆之繁榮,其意義尚不止此。

除了穿心而過的一條汽車路,其余全是湫隘的舊式街道。沒有一家整潔的旅館,也沒有高樓大廈的店鋪,全鎮只有三四家理發店,其簡陋也無以復加;然而,不要小看了這外貌不揚的小鎮,它那些矮檐的鋪子簡簡單單掛了一塊某某號或某某行的小小木牌子的,每天的進出,十萬八萬不算多。請注意,這還是六七人在曲江花三十多元可吃一席的時候。如果和湘桂路兩端的衡陽和柳州來比較,那末,老隆自不免如小巫之見大巫,可是,在抗戰以后的若干“暴發”的市鎮中間,老隆總該算是前五名中間的一個。

這里的商業活動范圍,倘要開列清單,可以成為一本小冊子。有人說笑話,這里什么都有交易,除了死人。但這里的所有的買賣,其為就地消耗且為當地流動的冒險家而設者,卻只有兩項:酒飯館和暗娼。而這兩者,又都不重形式。在發財狂的“現實主義”的氣氛中,食色兩事的追求也是頗為原始性的了。而這,完成了老隆這暴發戶的性格。

離惠陽三十里的一家雜貨店里朝外貼了一副紅紙的對聯,上句是“目下一言為定”,下句是“早晚時價不同”。當時看了,頗為憬然。及至老隆,一打聽到曲江的汽車票價,這才知道這兩句話倘以形容老隆的車票行市,實在再確切也沒有了。從老隆到曲江,有沒有公路局的定期客車,我不大明白,但事實上,在老隆打算走曲江,你去打聽車子的時候,決不會聽到有公路客車(現在如何,我可不知道),因而雖有官定的票價,實際上只足備參考罷了。老隆有不少車票掮客,到處活動,嗅覺特別靈,當你在街上昂首躊躇的當兒,他們就會踅進身來兜搭道:去曲江么?有票,車子頂括括!于是他就會引你去看車子,講價。“早晚時價不同”的意義這時你就真正體味到了。因為今天有多少車開出,有多少客人要走,就決定了票價的上落。掮客們對于今天有多少車開出,自然能知道,而對于客人的數目則因他們自伙中互通情報,所以也能估計得差不了多少。此外,車子的好壞,新舊,也參加著決定票價的高低。但這上頭,掮客們頗能耍花樣。往往你看定了是某車,抄下號碼,而臨時則該車沒有了,或者說是今天不開了,那時候,你對掮客發脾氣也不中用,他會勸誘你去坐另一部車,今天仍能動身,或者,你就等待那不可知的明天,客人們往往不愿等待,便只好遷就。

掮客們作成一樁買賣,向客人取傭金十分之一或不到十分之一,這在車票以外,也是臨時講定的。車票呢,掮客不過手,所以客人們即使有損失也不過舒服與時間而已。至于掮客向司機取多少傭金,那就要看司機先生的高興了。

1943年2月,重慶。

[附記]

這是我在一九四二—一九四四年間所寫的關于東江游擊隊奉黨中央的命令搶救一二千(有人說二三千)淪陷于香港的文化人的第一篇雜記。在這以前,即在一九四二年,我寫過兩個短篇,也是屬于同一題材。后來(大約是一九四五年或更后些),我又把香港戰時及戰后我離開香港以前約十來日的經歷寫成《生活之一頁》(一九四七年三月上海新群出版社有單行本),而在一九四八年夏秋之交(那時我在香港)方才有時間把在東江游擊隊保護之下如何逃出淪陷區到達惠陽的一段過程比較詳細地寫了出來,發表時也題為《生活之一頁》(這一部分,后來稍有修改,用《脫險雜記》的題目收入一九五二年四月開明書店出版的《茅盾選集》,“新文學選集”第二輯)。《脫險雜記》所記,有極小部分和此篇的第一、二段可以參看。此篇第三段以下,記錄了從惠陽到老隆的見聞,而從香港脫險到當時的后方桂林,這一整段的行程中,此篇所記,實屬于最后一階段,故雖寫作時間最早,現在卻不能不把它編在《脫險雜記》的后邊。特此說明。

1958年11月14日,茅盾記于北京。

(原載1943年10月1日《半月文萃》第2卷第3期)

①曾大隊長:指曾生。

②“十二·八”戰事:指1941年12月8日日本侵略軍進攻香港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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