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叫小姜哥哥,我總是直呼其名,姜小姜,姜小姜。他也總是直呼我,姜藍藍,姜藍藍。
槐樹街與我們同齡的孩子很少。在我沒有來之前,小姜最親密的朋友,就是林巧巧。我猜,他們一定常常黏在一起,捉迷藏,賽跑,分享零食,看動畫片。也許他們就是書里說的感情,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所以,當我跟在小姜旁邊,在槐樹街上奔跑時,總有大媽大嬸拿小姜開玩笑,她們說:小姜,怎么沒看見林巧巧呢,她不是你的小媳婦嘛?你有了妹妹就忘了媳婦,你真是沒良心哈。
她們又說:哦,你現在要討藍藍做媳婦了是不是?你奶奶給你把媳婦都養在家里了哈。你娃兒真有福氣喲。
她們是善意的。
小姜是不在意的。
只有我,心里涌起怪怪的滋味。
其實小姜并沒有因為我就冷落了林巧巧,他還曾試圖讓我和林巧巧也變成好朋友。可人與人之間,天生便有氣場,或者說緣分,就像我與小姜初次見面,卻覺得異常親切,而林巧巧看我的眼神,都是敵意和不屑。
我猜測,她大約覺得我幼稚,笨拙,老實好欺負,又深恨我與她分享著小姜的情誼。
而我,對她保持著警惕,以及討厭。
我們的每一次近距離接觸,都是戰爭。
這天黃昏,我懷疑我真被母親遺棄了,坐在門口哭泣。小姜抱著足球從夕陽里走來,用一種大人的口吻說,你也別難過,我也沒有媽媽。
我好奇地問,你的媽媽呢?
他說,她死了。奶奶說人死了就是去了天上了,我在地上走,她就在天上飛。
我往天上看,只看見幾片緋紅的云朵。于是我糾正他,那里沒有你媽媽!人死了就是埋在土里了,她永遠也看不到了,你也看不到她了!
小姜轉過頭,看著我,真的嗎?
我點點頭,真的,我爺爺死了就埋在土里了。
小姜的眼睛頓時涌起淚,但是他沒讓淚水掉下來,他仰起頭,望著天空,說,我才不相信!我的媽媽在天上!她變成了仙女了!
這時,那個穿著灰仆仆的舊衣裳的林巧巧走了過來,她邁著很驕傲的步子,站在我們面前,認真地說,白癡!難道你們不看中央電視臺嗎?不看科普教育嗎?人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消失了,只會變成骨灰!根本不會變成什么仙女,還上天呢。幼稚!
我對她這一番話簡直佩服得不得了,她比她的年齡成熟許多。
她嘆口氣,踢著小石子,我注意到,她的十個腳指甲,都涂成鮮艷的紅色。她又說,你們沒媽的孩子比我有媽的還強呢。像我奶奶說的,我媽媽還不如死了的好,不養老也不養小,一點責任心也沒有。
旁邊幾個大人聽了她這一番話,都哈哈笑起來。說,這丫頭,嘴巴比刀子還利!長大了不得了!不過,仔細想想,還真是有道理。
我始終不敢去相信,我真的會變成沒媽的孩子,我始終以為,槐樹街,姜餅店,小姜林巧巧,以及周圍怪異的眼神,莫名的議論,我所在這里感受到一切,都只是如夢幻般短暫的時光,很快就會過去。
八月底,奶奶說,小姜該上二年紀了,我也該上一年級了。我牢記母親的承諾,開學了,就來接我。我每天坐在街頭的石凳上,在晨光中盼望,在夕陽里失望。
母親一直沒有來。
卻等來一場大暴雨,下了整整3天3夜,街道都變成了小溪流。大人們說,城外的河水也漲翻了天,公路都被沖垮。我想,母親一定來了,她坐的汽車卻因為道路被沖跨而進不了城了!她肯定還在城外的汽車上,我要去找她。
暴雨暫停的午后,我對小姜說,我要去找媽媽!小姜一絲猶豫都沒有,他從沙發上彈起來,說,我陪你!
我們一人拿一根樹枝,卷起褲管穿過積水的街道,穿過中心大街,上了環城路,一直往城外走去。走了好久,才看到混濁的大河,洶涌地撲面而來。
大樹橫在路邊,泥土和石頭浸泡在水里。大卡車在拖走大樹,運走泥土,身穿雨衣的工人不停忙碌。一個大叔告訴我,沒有車堵在路上,也沒有車翻到河里,交通中斷,客車司機都在家看電視了。
我既安心,又失望,我一言不發。小姜拉著我,往回走。雨又開始下,我們的衣服全都濕透,冰冷又沉重。
我們躲在街邊的屋檐下避雨。我瑟瑟發抖。像一片秋風里的落葉。小姜伸手,捋我的頭發,用無比鄭重的語氣,說,藍藍,你媽媽真的不會來了。你長大了就嫁給我吧,我來照顧你,會一輩子對你好。
這是他第二次說。
與初次見面時的玩笑隨意不同,這次說得鏗鏘有力,錚錚作響,近乎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承諾。
我沉默不語,卻耿耿地記在了心里。
因為淋雨,我發了一場高燒,做了無數場噩夢。
我終于不得不接受了一個現實:我被親生母親遺棄了。我憤怒,悲傷,哭泣,恐懼,心生恨意,可繼續生活下去的愿望,卻比一切情緒都兇猛有力。
仿佛一夜之間,我已長大成人。
我不再撒嬌,不再抱布娃娃,不再向往蕾絲邊裙子,我甚至不再對任何人明確說出我的需要和心愿。哪怕是奶奶,小姜,哪怕他們對我的疼愛,那么真誠熱烈。
我隱忍地,努力地,低調地生活著,像冬天里的一朵薔薇,悄悄默默地,醞釀著自己的花苞。
也許我運氣好,也許是奶奶心地好,她視我如親生孫女,對我的寵愛甚至多過小姜。她給我買漂亮的衣服和文具,給我自由分配的零花錢,用物質為我營造一種優越感。學習也難不倒我,因為大家都知道我是被母親遺棄的,很自然地,我認為自己低人一等,為了挽回一點尊嚴,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我總是考第一。在童年時期,考第一的人,總能贏得同學的尊重和擁戴。
林巧巧的情形,恰恰跟我相反,對比鮮明。
她的衣裳一直那么灰樸樸,文具盒不漂亮,書包的樣式也老土。老師也不喜歡林巧巧。她成績不好,她吝嗇的奶奶也從不給老師送紅包。盡管她把頭發弄卷,還涂著指甲油,一副驕傲模樣。可還是同學罵她,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你媽是婊子!你爸是酒鬼!
每每此時,她裝出來的驕傲,便像一束火焰,被冷水澆滅。
很少見過她父母來看她,她一直和奶奶住。從大人的言談里知道,她父母常常打架吵架,從街頭鬧到街尾,不管白天還是深夜,小小的林巧巧就跟在后面邊喊邊哭。但這幾年不鬧了,他們分居了,各自過生活了。
連她奶奶都不太喜歡她,她會在街上罵她,你這個小禍害,你怎么不去死啊!
我們走著一樣的線路上學放學,路上的大嬸總會毫無顧忌地說,看哪,林巧巧弄得跟叫花子似的,姜藍藍多漂亮。
林巧巧不屑,她說,姜藍藍的好東西,都是搶的我的!總有一天我會搶回來,讓她變成叫花子!
大嬸問她,誰這樣告訴你的呀?
她理直氣壯地說,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