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晨特別冷,鬼子窩里在使勁兒地燒火,可是窗子上還是結滿了白霜,除了朦朧的光,窗外的事情什么也看不清。
辦公室里,杜顯祖看著杜耀祖拿來的信有些迷惑,他感覺到這件事兒非常蹊蹺。他對震三河還是有所了解的。這幾年,震三河在泰安三鎮有一定影響,是個非常聰明的土匪,對有背景的人他從來都是繞著走。渡邊剛來泰安的時候,也曾對他進行過圍剿,震三河聰明狡猾,大部分人員被他帶走了,沒傷到元氣。因為躲過了日本人的圍剿,震三河在泰安三鎮的名氣越來越大。但他并不主動和日本人作對,總是盡量地躲開日本人,渡邊干脆對他也就視而不見了,這就是震三河在泰安地界內能長期存在的原因。
好幾年了,震山河似乎已經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他突然來了這么一手兒,究竟是為了什么呢?他竟然搶走了日本皇軍獎勵給保長的獎金,數額雖然不大,性質確實太嚴重了。難道這個震三河跟抗聯接上頭了?不能啊!岳子龍逃跑后至今沒有下落,泰安鎮這段挺消停呀!訥河、拜泉那邊抗聯活動頻繁,泰安這段時間一點兒事兒都沒有。國際社會派來的記者團、觀察團已經接待了好幾撥了,也沒發生過什么事兒呀?怎么這震三河突然間冒出來了呢?杜顯祖百思不得其解。他讓哥哥領著倆伙計等著,自己去了渡邊的辦公室。
渡邊純四郎這段時間可謂春風得意,軍糧的大量運出,他受到了上司的嘉獎,被晉升為中佐軍銜。泰東工程的標準化建設,使他的臉上貼滿金子。
渡邊上次到哈爾濱開會,上級傳達帝國關東軍司令部的命令,為防御蘇聯插手滿洲,要沿綏滿鐵路建立滿洲第二道防線。因為泰安重要的軍事位置,也因為泰安的穩定和保障有力,決定在泰安鎮西建立一個日本兵營,屯兵規模要達到旅團居住標準。渡邊知道這是自己對帝國的貢獻。這幾年,渡邊領著二十幾個日本人就把泰安整治得這么和順,他知道一是靠李萬銀、杜顯祖這些忠于帝國的干將,加上自己對這些人關系的把握。另外也離不開那個表面上已經屈服于帝國,心里只裝著百姓的縣長張福生。對這些人他輕易不會去傷害。上次李萬銀誤抓杜耀祖,他明知道杜顯祖和李萬銀之間有矛盾,他卻馬上就給李萬銀打了電話,目的是一箭雙雕。幫助杜顯祖說話,他會感激自己,就會更效忠帝國。李萬銀看見杜顯祖拿自己壓他,就會更加嫉恨杜顯祖,他們之間的矛盾就會更深。
還有一個半月就是中國人的春節了。渡邊難以理解中國人為什么把春節看得這么重。一個節日竟然過上兩個多月,進入臘月就開始準備年,一直到二月二才算過完。可他也知道這是中國人一年中最期盼消停、最不愿惹事兒的一段日子,他預測到二月二之前這段日子應該相當穩定。
杜顯祖的到來,讓渡邊的穩定預測成了泡影。他聽完杜顯祖的匯報,看完震三河的信,也是不得其解。聽完杜顯祖的分析后渡邊感覺,這股土匪的叫囂不僅僅是針對杜家圍子,更不是僅僅為了二十擔糧食和兩千發子彈。他們的真正目的應該是針對大日本皇軍。土匪送信時直接罵杜文元是漢奸的話,讓他更加緊張,他不明白,難道這伙兒土匪被共產黨征服了?
渡邊馬上給警察署長李萬銀打電話,讓他過來研究對策。
李萬銀不知道什么事兒,就馬上趕了過來。看完震三河的信,李萬銀明白咋回事兒了。他既高興又生氣,高興的是當初因為自己留了個心眼兒,怕跟這幫不要命的土匪死拼傷了元氣,就放了他們一馬,竟然讓震三河這小子這么感動,看來這小子還真講義氣。生氣的是讓他找個機會整治一下杜家就行了,沒想到他竟然整這么大操勢。
渡邊推斷是震三河歸順了抗聯,李萬銀趕緊搖頭,胸有成竹地說:“渡邊太君,這個我敢擔保。一年多來,我們泰安境內并沒有出現過抗聯,抗聯的地下組織已經被我們完全消滅。可以說泰安境內沒有抗聯,更沒有共產黨。”
渡邊看出李萬銀不是在撒謊,就不解地問:“李署長,你認為震三河為什么這么做?他絕不可能是為了這點兒糧食和子彈這么做的。據我掌握,震三河這個人還不至于愚蠢到跟皇軍作對的程度。究竟是什么力量讓他轉變得這么快?”渡邊的小眼睛咔吧了兩下。
李萬銀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兒,卻裝出猜測的模樣。
“能不能是杜老先生得罪了什么人?震三河受雇也不一定。”李萬銀故意搖著頭。
杜顯祖心中不悅,表面上卻沒表露出來,微笑著說:“家父深居簡出,慎言篤行,哪會得罪什么人?退一步說就是得罪了人,誰能讓震三河這種人出面平事兒呢?不過經李署長這么一分析,可以肯定震三河是受什么人指使,李署長說指定不是抗聯共黨,那會是誰呢?”杜顯祖假裝猜測,實則話里有話。
李萬銀馬上不軟不硬地反駁道:“翻譯官請放心,別說是令尊,就是普通百姓受到這種威脅,李某也不會視而不見,你得給我時間調查。”
渡邊在一旁看得明明白白,這兩個人又開始斗嘴。他若無其事地說道:“這樣吧,李署長,你馬上派人對這件事情進行調查,一定要查出幕后的主使人。為了保證杜老先生的安全,杜桑,傳我的命令,你們自衛隊派一個中隊暫住杜家圍子,保護杜老先生的安全。這個季節圍剿神出鬼沒、十分狡猾的震三河很困難,咱們就先以守為攻,只要他出現就立刻剿滅。另外,給這個中隊配一挺輕機槍,震三河那幾個人成不了什么大氣候。何況杜先生家還有防御工事,肯定萬無一失。”渡邊部署得條條是道。
當天下午,杜家大院就住進了由扁平臉歐振海帶領的二十一人的偽軍中隊。
又是一個晴朗的天。一晃兒,淑清姑娘領著弟弟妹妹在姥姥家住了七八天了。這些天來,姥姥家的所有人都把他們奉為上賓。姥姥成天到晚地陪著福臨和瑪瑙玩兒,舅媽和表姐妹們每天陪淑清和珍珠一起研究針線活。別看劉家是大戶人家,他們家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家里不來客人,伙房大師傅只做伙計們的飯,家里人的飯由女人們輪流做。劉老爺這么安排就是讓孩子們知道,作為一個家庭的主婦必須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兒。這幾天破例了,劉老爺囑咐各房幫這幾個孩子做棉衣,廚房交給了伙計。淑清和珍珠這幾天很開心,跟著舅媽、表姐們學著剪衣服、絮棉花。大舅媽的針線活讓這兩個孩子贊嘆不已。珍珠學得很快,在舅媽的指導下自己做了一個棉坎肩兒,大小肥瘦都合適,她樂得直抿嘴兒。
轉眼七八天過去了,淑清和珍珠惦心家更惦念三叔,姐兒倆悄悄地合計要回家。第二天早晨吃飯的時候,淑清跟姥爺把要回家的想法提了出來。
劉老爺一聽,拿出不高興的樣子說道:“回什么家,這不是你們的家嗎?回去也沒啥事兒,就在這兒過年,和你幾個姐姐好好親近親近。有的馬上就出門子了,以后再見一面都費勁,趁著年輕都近密近密。再說你們回去我也不放心。”
劉老爺的嚴肅沒有壓服住倔強的淑清,這個孩子的性格就是萬事理當先。
淑清也非常懂事,她委婉地說道:“姥爺,你給我們蓋了那么好的一座大房子,那才是我們最好的家,這幾天我成天夢見我們家的大房子。姥爺,全屯子人都看著我們家眼饞,誰不羨慕我們有個好姥家?那么好的家總空著沒人氣兒不好。還有,我三叔一個人在家,他本來病就沒養好,還凈糊弄飯,時間長了不行。再說上次劉三舅送去那么多吃的、用的,家里啥也不缺。你沒去不知道,我們幾個把家過得挺好的。我二妹做的飯可好吃了,不信你問我五舅!”淑清說話時眼睛看著劉成信。
劉成信接茬說:“這可是真的,你別看這幾個孩子小,那家過得像模像樣的。屋里頭干凈利索,珍珠飯做得也真挺好吃,那大餅子貼得可暄乎了,還有一層黃嘎渣兒,我還吃了一個呢,比我大嫂烙得還好吃。”
說到這兒劉成信瞥見爸爸在看他,也覺得自己的話接得有點不對茬兒,趕緊往回拉說:“我是說這幾個孩子能耐,能耐是能耐,這和在姥姥家多住幾天沒關系。”劉五爺感到自己的話是有點冒失了。
“就是,姥爺,我們姐妹兒幾個剛學著會過日子,在你這兒待時間長了,你們成天慣著我們,我們又該啥都不會了,以后啥也不會做咋整啊?”淑清趕緊接著五舅的話茬往下嘮。
自從閨女走后,劉老爺的心情一直很壞。這幾個孩子的到來,讓他興奮不已,尤其是淑清和珍珠這倆孩子。大的有慧嫻的倔強和無畏,甚至比慧嫻還犟。他看出來了,他搬不動這孩子堅持回家的決心。二外孫女兒珍珠繼承的是慧嫻的勤勞潔凈和心靈手巧。看著這倆孩子,他就像看見了當年在家為姑娘時的老閨女,真的不知道怎么稀罕好。可不管怎么樣,孩子們總得回家呀。
劉老爺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好,那就明天再待一天,后天讓你五舅套車送你們。”
看見姥爺同意自己回家了,淑清沒有表現出興奮。她知道姥爺姥姥對他們好是真心的,她不愿傷姥爺的心。上次三叔讓劉三舅還姥爺一百塊錢時,她才知道爸爸的骨氣是怎么回事兒。她知道自己姓王而不姓劉,不論什么時候自己都是王家的人。媽媽死了,爸爸不在家,就到姥姥家生活,那就對不起爸爸的骨氣。
太陽剛卡山,杜家大院食堂內就點起了燈。
屋內兩張大條桌子上開始喝上了。扁平臉歐振海覺得自己和大少爺杜耀祖是共患難的弟兄,這回一進駐杜家大院就沒拿自己當外人,連對杜家爺兒倆的稱呼都改了,管杜文元叫大爺,管杜耀祖叫大哥。開始的時候杜耀祖還以為這哥們兒挺講究,還認親,過了兩天杜耀祖覺得這個牲口有點煩人,一天到晚除了喝酒啥事兒不干,就琢磨吃點好的喝點好的。落雪以后家里殺了兩頭豬,這二十一個小子進駐三天,這兩頭豬就不剩啥了。他又不敢說啥,能躲就盡量躲。這幾個小子住進了伙計們的房子,伙計們只能住馬棚,已經有人開始抱怨了。前天這幫小子喝完酒耍錢,有個豁唇子跟一個拐拉腿兒還因為偷牌動起手來。整個杜家大院被這伙人鬧得烏煙瘴氣。杜老大知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要不是咱家有個老二撐腰,誰家能把一個中隊的二鬼子整到家來,給你看家護院?想到這兒,杜老大心里又覺得平衡了。
扎營在通寬鎮何公屯的震三河聽打探消息的人說,杜家大院進駐了一個中隊的二鬼子,他有些害怕了。這老杜家到底有多大能耐?原計劃這兩天派個花舌子去杜家大院嘮嘮,沒想到這杜閻王使了這么一招。他本來不想和這些官場上的人掛鏈上,要不是李萬銀逼著自己,他才不扯這個蛋呢。正在他不知道這事兒怎么下臺的時候,李萬銀派人捎話兒來了。李萬銀告訴他暫且收兵等待時機,震三河借坡下驢,正好自己不想管這事兒呢,別說暫且收兵,就是這事兒到此為止他才樂呢。他干脆吩咐手下的崽子們綁幾個財主準備過年,自己喬裝打扮悄悄地溜進孟家屯找老相好去了。
震三河這一沒信兒,可把個杜閻王坑壞了。整這二十多個大爺在家養著,沒日沒夜地遭毀誰能受得了啊!這一耗就是十來天,想讓他們走吧,又怕出事兒。正在杜閻王不知所措的時候,泰安城里來信兒說皇軍有重要任務,讓把這伙人抓緊撤回去。杜閻王心里膽突的,怕這他們一走,震三河再上來。
原來,馬占山將軍在江橋鎮跟日本人干上了以后,日本人想盡辦法和馬占山講和了。出于對馬占山的防范,小鬼子暗地里往齊齊哈爾發了不少兵,這回有一車軍火要從哈爾濱運到齊齊哈爾。為了防止出事兒,這車軍火不走南線,而是從綏化、北安這邊兒繞道兒到齊齊哈爾,泰安是必經之路。這下可把渡邊嚇壞了,要是在自己的管區內出點兒事兒,自己這典型別當了不算,可能一生的前程都毀了。他絞盡腦汁布防,對軍火車路過的車站全部戒嚴,整個泰安包括城內、依龍、通寬在內,無論是日軍,二鬼子,還是警察統統出動。為了把握起見,他還從比較有實力的鄉公所自衛隊抽調了一百多人,全部用于防衛。
天又陰了,陰得很沉,像要掉下來似的。陰云籠罩著整個泰安城,人們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