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城往東四十里是泰東。
這段時間日本人在這兒修火車站,渡邊少佐經常來這里親自指揮,這里被樹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示范點。
這里的二百六十四名勞工一切按照軍事化管理。早晨起來到晚上休息都有固定的作息時間。勞工的著裝、行李擺放都是統一的,飯盒也是統一的。食堂里的小黑板上每天都寫著搭配合理的營養食譜。但只有在這兒干活的人才知道,這些都是給參觀團看的。無論黑板上寫的是什么,每天兩頓苞米面大餅子和一頓大子粥,土豆湯、凍白菜湯和咸蘿卜,才是他們真正能吃到的食物。
來這里工作了一個多月的勞工們已經掌握了規律,食堂的飯菜里有油或肉,那就得格外小心了。不論是什么人來了,白皮膚藍眼珠兒的,黑皮膚的或是黑白色摻和的,回答他們的提問你得說是自己愿意來的,雙方是雇傭關系。勞工們有人身自由,不想干可以隨時走。這里吃得很好,比在家里的伙食好多了。還得說自己支持大東亞共榮圈的建立,自己的民族在大日本帝國的拯救下,已經過上了好日子。
其實,勞工們的回答是經過培訓的,回答好的人會得到獎賞,吃飯時會給一個白面饅頭。否則就要受到單獨教練,王老大就經常被單獨教練。
面對咋教都不會的王老大,真的讓所有的管理者們頭疼。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餓也餓了,關也關了。外國記者團或觀察團一出現,他一句也說不明白。沒辦法,一個屯子來的劉三迷糊讓他裝啞巴,手瞎比畫就是不吱聲。你別說這招兒還真靈,從那以后王老大沒再被單獨教練過。
干活兒的苦就不用說了。日本人真有招兒,弄了個燒油的機器,用繩子一拽就“突突突”地響起來,用根外邊包著皮兒的鐵絲接個玻璃泡子,把整個工地照得跟白天一樣兒亮。沒死沒活、沒日沒夜地干,把石頭都弄成比手指蓋兒大不多點兒的小塊兒,然后鋪在已經筑起來的路基上。干啥活兒一抹兒扯著線兒,必須溜直溜直的,再把用油浸過的木頭鋪在上面。天雖然還沒數九,氣溫已經是零下二十多度了。干活時一身汗是難免的,一歇氣兒,人馬上就凍得發抖。看著干活的三個皇軍基本上是不出屋的,只是守著火爐子守乏了的時候,偶爾出來轉一圈兒。那些個幫虎吃食兒的二鬼子,一個個真他媽狠,手里不離家伙兒什兒,看誰不順眼伸手就打。開工還不到一個月,這二百六十四人沒一個沒挨過削的。
一天得干十六個小時的活兒,去了吃飯、搞個人衛生,睡覺的時間就少得可憐了。對這些王老大并不在乎,最讓他難受的就是上床休息的時候。別的工友上床就睡,他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天冷了,他會想孩子們的棉衣解決了沒有?吃飯時,他會想孩子們的糧食夠不夠吃?他會想起死去的慧嫻,會想起岳父劉鴻儒劉老爺對自己的大恩大德。長時間的失眠加上體力透支,使他日漸消瘦。但他有一個信念,那就是一定要堅持活著,好好活著。只有活下去,才能有機會彌補自己對孩子們的虧欠,才能有機會回報岳父一家對自己的大恩,才能對得起死去的慧嫻。
松嫩平原初冬雪后的天,是少女剛剛洗過的臉。天藍得如同絕頂的翡翠無一絲瑕疵,皚皚的白雪籠罩著純凈的世界,整個空間靜得讓人展開無限的遐想。偶爾的幾聲喜鵲鳴叫,如同銀色的世界里綻開了一朵鮮花。灼亮的太陽照在你的臉上,如同嬰兒伏在你的臉龐溫熱的氣息,撩撥得皮膚癢癢的。沒有一絲的風,整個世界如同一塊兒凝結了的動物脂肪。
王老三在幾個孩子的精心照顧下,已經能下地走動了。這天他起得很早,去戶外欣賞雪后美景。想想屋里幾個正在沉睡的孩子,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很美好,這個家庭半年來經歷了一次次磨難,但在磨難中他卻感覺到了一種滿足和幸福。
他試探著到灶坑前把里面的灰扒出來,腰部還隱隱作痛,但他感覺自己還能挺得住。一簸箕草灰從灶坑里扒出來,他把掏灰耙撮在了墻上回身去端灰,一不小心掏灰耙被碰倒在了地上,“啪”的一聲響,驚動了屋里的淑清和珍珠。
淑清睜眼一看三叔沒在炕上,就知道他起來干活了。淑清馬上披著棉襖下炕來到廚房,看見三叔正在端灰,她馬上搶了過來。
“三叔,你咋剛好點兒就急著干活呢?要是落下病根兒這輩子就完了。我們有胳膊有腿兒的,這點活兒還用得著你,趕緊上炕躺著。”說著淑清把三叔推進了里屋。
這時珍珠起床了。她麻利地到廚房生起火,鍋里的水很快就燒熱了。珍珠喊大姐給瑪瑙和福臨穿衣服。她把鍋里的熱水裝進一個烏盆蓋上蓋簾兒,又舀了一葫蘆瓢水倒進另一個烏盆,開始洗手做飯。
炕頭上,一個小被子捂著一個烏盆,盆里的苞米面兒經過一宿的發酵已經膨脹得很高。秋天用堿土熬的堿面子裝在一個大洋油瓶子里,珍珠倒去一小把兒放進大碗里,加水溶化后兌進苞米面子盆里來回揉搓,弄好后放在一邊。昨晚上切好的酸菜早就放在一邊的盆里。她在已經干了的鍋里了半勺子葷油,潔白的葷油在熱鍋里一點點地融化,三個紅辣椒和蔥花一入鍋,馬上香味兒就飛滿了屋子。珍珠把酸菜團一個個地撕開,在鍋里進行煸炒后加了半鍋水。灶膛里加滿了柴,大火讓鍋的四周很快就熱了起來,“嗞兒嗞兒”地冒著泡兒。珍珠拿過醒好的苞米面,左手扶著盆沿,右手放在歸置好的苞米面上,小手指朝下把手橫著切近苞米面團兒中,手里就得到了巴掌大的一塊兒面團。隨著胳膊的抖動,面團在她的手里滾了兩個個兒,形成了一個兩頭尖中間凸起的棗核形狀。手起手落,一個餅子貼在了鍋邊上。轉眼,二十幾個餅子就貼完了。兩扇兒木質鍋蓋蓋在了鍋上,珍珠用抹布把鍋蓋漏氣的地方掩上。
她把手洗干凈開始專心致志地燒火,過了一會兒便大聲喊道:“都趕緊起來洗臉吃飯!”
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的時候,劉家五少爺劉成信和劉三子趕著劉老爺的轎車子進院了。
劉三子上次送嚼谷兒回去,把一百塊現大洋放在桌子上時,五少爺劉成信當時就發火了。
“不是我說三哥,你倒是能不能辦點事兒了還?讓你去送吃喝,誰讓你拿這錢了?我姐夫也真行,把四個孩子扔下不管自己去當勞工了,這還長點心不?”五少爺明鏡似的,姐夫還是在跟自己治氣。他后悔當初自己的話說得有點過分。
“你埋怨他干什么?”劉老爺看了成信一眼。
“看來我這姑爺當初沒選錯。就憑他這身骨氣,我姑娘給他也值個兒。這就叫凍死迎風站,餓死不倒槽。是個爺們!”劉老爺似乎還很欣慰。
“那這錢咋整?咱們說啥也不能要!”五少爺有些急了。
劉老爺沉穩地說:“不要咋辦?憑你姐夫的秉性,這錢拿出來了,他還可能收回去嗎?”
“那、那咱們不會趁他不在家把錢給孩子?”五少爺有些不知所措。
劉老爺嘿嘿一笑說道:“老兒子,你咋不想想?就我那大外孫女的犟勁兒和你姐姐、你姐夫哪一點兒不一樣?你要是把錢送回去,這孩子以后都不會登姥姥家門兒。”
“那咋整?”五少爺劉成信真的沒轍了。
“就當沒這么回子事兒,以后咱們都多想著點兒孩子,隔三岔五去看看,家里吃的用的多照顧,隔一段時間再送點錢。讓孩子覺得姥家人還在乎他們,跟他爸爸還錢沒什么關系。”劉老爺說道。
“爸,我記住了,以后,我姐家那幾個孩子的事兒,我全包了,你就放心吧!”劉成信說道。
“咱們馬上就殺年豬了,告訴伙計們今年多殺一頭,給孩子們拿回去一個整頭豬。還有,告訴你大嫂,過年各房換季的衣服這四個孩子都有份兒,料子一定要好的。告訴全家老少,四個孩子接來后,都得給我高看一眼,誰要是惹乎他們就是跟我過不去。”劉老爺很認真地說。
“這你放心吧,爸,我一會兒就挨房去告訴,后天我親自套車去接幾個孩子。”成信認真地記著爸爸的吩咐。
“你姐夫不在家,孩子們都上這兒來,家可咋整啊?也不能不燒火呀。”劉老爺想得很細。
“姑老爺的弟弟王老三在家呢,雖然受了點傷,估計過兩天就能下地兒了,不干啥活兒,看家望門兒肯定沒啥事兒。”一直聽著爺兒倆說話兒的劉三子此時插了一句嘴。
“那好,就這么定了。后天早晨你們哥兒倆趕著我的轎車子去。小五,你騎馬吧,要不車上坐人太多,別把孩子們擠著。”劉老爺點點頭說。
初七,天還沒亮,五少爺劉成信和伙計劉三子就起來了。在伙房喝了兩碗疙瘩湯,套車備馬直奔杜家圍子。
劉成信和劉三子趕上了王家開早飯。一家人圍著桌子,暄騰騰的大餅子,油汪汪的酸菜湯,切得細細的大腌兒蘿卜咸菜拌著辣椒油,五少爺心里覺得很熨帖。姐姐沒了,可這家人家沒散,四個孩子小,卻個個兒都挺起來了。
“五舅,咋這么早呢,沒吃飯呢吧?快上炕吃點。”說著淑清趕緊拉著五舅上炕。
“我們來時吃過了。”劉三子接過了話兒。
沒想到,五少爺邊脫鞋上炕邊說:“吃過了我也要嘗嘗我大外甥閨女的手藝。”說著拿起一個大餅子狠狠地咬了一口。
“五舅,這可不是我做的,是你二外甥姑娘做的。”淑清趕緊接話兒。
五少爺吃驚地看著珍珠,珍珠有些害羞了。
“啊!?珍珠兒,你可真長大了,五舅還尋思你們三個靠你姐姐自個兒,那可夠她受的,沒想到你也成大人了。”五少爺喝了口酸菜湯。
吃完早飯,珍珠撿碗刷鍋,淑清給弟弟妹妹換衣服,王老三一邊撤桌子一邊看著幾個孩子。淑清給瑪瑙換上棉襖,又把媽媽留下的一件皮袍子找了出來,把瑪瑙裹得嚴嚴實實。她邊忙活邊像個大人一樣兒囑咐著王老三。
“三叔,記著!一點重活兒不行干。下雪了,院子里的雪也不要掃,劃拉個道兒就行,等我們回來再往外整。要是不愿意做飯,后偏廈子里的小二缸里有黏豆包,上次老劉三舅送來的,還有半缸呢,你就熥著吃。不愿意做菜也不能干吃,咬兩口咸菜,要不吃完了燒心。等我姥姥家殺完豬,過幾天我們就回來了。天天晚上別忘了燒炕,本來你腰就疼,要是睡涼炕就更受不了了。”淑清像放炮仗一樣,別人根本插不上嘴。三叔此時倒是像個小孩子只有點頭的份兒。
在一旁的五少爺更是心里一顫,這哪是個孩子?這孩子長大肯定比我姐姐還要強。真是應了那句老話,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隨著一聲鞭子聲,王家四個孩子坐著劉老爺的大轎車子緩緩而去。
“三哥,慢著點兒,別把孩子磕著了!”五少爺騎著大走馬跟在后面喊。
一條長長的車轍后面,留著一個逐漸縮小卻始終在揮手的王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