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紅與黑
- (法)司湯達 陳曉丹編譯
- 2818字
- 2016-01-07 17:19:15
兩個哥哥從遠(yuǎn)處一條僻靜的小道上走來,來不及躲開了。這兩個粗俗的工人看見弟弟那一身扎眼的黑衣服、相當(dāng)整潔的外貌,以及他對他們毫不掩飾的蔑視,不禁妒火攻心,竟將他痛揍了一頓,打得他滿臉是血,人事不知。德·萊納夫人與瓦勒諾先生一塊兒散步,恰好來到這片小樹林;她發(fā)現(xiàn)于連直挺挺地在地上躺著,還以為他死了。她那樣的激動,都讓瓦勒諾先生產(chǎn)生了嫉妒。瓦勒諾先生的擔(dān)心似乎早了些。
于連覺得德·萊納夫人挺漂亮,可是正是因為這漂亮,使他恨她;此系阻擋他揚名的第—塊礁石,他險些撞上。他克制著自己盡可能地少和她說話,想叫她忘掉第一天他吻她的手的那種沖動。然而德·萊納夫人的女仆愛麗莎很快地愛慕上了年輕的家庭教師,不斷在女主人面前談起他。
愛麗莎的愛慕為他招來一個男仆的嫉恨。一天,于連聽到這個男仆對愛麗莎說:“自打這個臟兮兮的家庭教師來此之后,您就厭煩再跟我說話了!”于連是冤枉的,他并不骯臟,然而,出于漂亮小伙子的本能,他倒是愈加重視儀表了。還有瓦勒諾先生也更加嫉妒他。他公開說,一個年輕的教士這么愛打扮是不應(yīng)該的。于連不穿黑袍子,他只穿套裝。德·萊納夫人發(fā)現(xiàn)于連與愛麗莎小姐話說得更勤了,她又得知這些談話是于連的衣服不夠穿而引發(fā)的。于連的內(nèi)衣挺少,不得不經(jīng)常送到外面去洗,辦理這一類的瑣事愛麗莎小姐對他很有幫助。
于連的極端貧窮,德·萊納夫人未能想到,這件事深深地觸動了她。她想送他些禮物,然而不敢,這種內(nèi)心的矛盾是于連帶給她的第一個痛苦。在此之前,對她而言于連這個名字,完全是一種純精神性的快樂感覺的同義詞。一想到于連的貧窮她就情緒低落,終于她向丈夫提出要送給于連一些內(nèi)衣?!罢娲溃 彼f,“怎么搞的!給一個我們覺得滿意、能盡心地為我們工作的人送禮?只有在他不好好干那天,才有必要刺激一下他的激情。”德·萊納夫人覺得這種看問題的方式特令人羞愧,若不是于連這件事引起來,她原來并沒注意到這一點。每當(dāng)看見年輕神甫的特別清潔、但又特別簡單的穿著,她都對自己說:“真是難為他了,這個可憐的孩子!”逐漸地,她對于連缺東少西的同情,不再覺得奇怪。有些外省女人,在相識的前半個月中完全可以將她們視為傻瓜,德·萊納夫人即是如此。她對人生毫無經(jīng)驗,不善言詞。命運將她拋進一群粗俗的人當(dāng)中,可是她原本就有一顆敏感而高傲的心,人人與生俱來的那種追求幸福的本能使她大部分時間對那些人的行為渾然不覺。然而倘若她受過些教育,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她那淳樸的天性與靈活的頭腦。可是她,是由狂熱崇拜“耶穌圣心”,對和耶穌會作對的法國人持有刻骨銘心仇恨的修女撫育成人的。
德·萊納夫人絕不缺少理智,她將自己在修道院中學(xué)到的一切當(dāng)成謬論,很快就忘掉了;然而她沒能用別的東西來替代它們,結(jié)果變得什么都不明白。作為一筆巨大財產(chǎn)的繼承人她過早地受到吹捧,還有她以宗教忠貞不二的信念,使她具有一種絕對內(nèi)向性格的生活方式。她外表上特別隨和,也善于將自己的意愿控制住,常被維里埃的丈夫們當(dāng)成妻子們學(xué)習(xí)的楷模,德·萊納先生以此為自豪,實際她這種習(xí)慣的精神狀態(tài)無非是由一種最高傲的脾氣所致。任何一位因為其驕傲而受到稱頌的公主,對那些侍從貴族包圍著她的作為給予的注意,也要較這個看來如此溫柔、這樣謙讓的女人對自己丈夫的言行給予的關(guān)注不知要多出多少。在于連到來之前,她所關(guān)心的僅是她的那些孩子。疾病、痛苦,他們的小小歡樂,將這顆心全部占據(jù)了。她在貝藏松的圣心修道院時,只愛過天主。曾經(jīng)有一個孩子發(fā)燒,她急得就像這個孩子已死去了一樣。
結(jié)婚頭幾年,為了傾訴衷腸促使她將這種痛苦講給丈夫聽,可是換來的總是一陣粗魯?shù)拇笮?,聳肩膀以及關(guān)于女人的傻想法的幾句粗俗的語言。這類笑話,若是跟孩子們的病痛有關(guān),就如同尖刀一般刺進她的心頭。離開了伴隨她少女時代的耶穌會修道院中那些殷勤的、甜得肉麻的吹捧。粗笨、對所有和金錢、地位與十字勛章無關(guān)的事情露骨的麻木,加上對所有讓他們感到不如意的理論所持有的盲目憎恨,對她而言,這些事情對男人這個性別而言全是挺自然的,就好比穿靴戴帽一樣。許久以后,德·萊納夫人依舊對這些視財如命的人覺得不習(xí)慣,可是她還要生活在他們當(dāng)中。于連這個小鄉(xiāng)下人的成功就在于此。德·萊納夫人對于連那顆高尚而驕傲的心靈充滿了同情,從中獲取了難以言喻的、充滿著新鮮事物魅力的快樂。她很快就將于連的極端無知視為他又一個可愛之處,并能對他的粗俗舉止加以修正。她覺得他的談話竟然也值得一聽,即使是一條狗橫穿馬路被農(nóng)民急駛的大車軋死。這個殘酷悲慘的場面令她的丈夫大笑,而于連呢,她見他那兩道烏黑的、彎得很好看的眉毛緊鎖了起來。
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寬厚、靈魂高尚、仁慈這諸多優(yōu)點只存在于于連身上。她將這些美德在自己的高貴心靈中引起的同情甚至欽佩之情都送給了他一個人。在巴黎,德·萊納夫人和于連的關(guān)系不久就會變得簡單,因為在巴黎,愛情是小說的產(chǎn)物。
年輕的家庭教師與他那靦腆的女主人,可在三四本愛情小說、甚至吉姆納茲劇院的臺詞當(dāng)中找到對于他們處境的說明。小說可以刻畫出要他們扮演的角色,提出可供他們仿照的楷模,而這楷模,虛榮心遲早會驅(qū)使于連照著去做,盡管并無任何樂趣可言,甚至于還會覺得厭煩。在阿韋龍或比利牛斯的小城里,悶熱的天氣能使一件最不起眼的小事變成一件具有決定性的大事。在較陰沉的天空下,一個窮困的年輕人只能充滿野心,因為他那敏感細(xì)膩的心靈令他渴望體驗一下花錢的享受。
他每天都在盯著一個30歲的漂亮女人,這女人本性循規(guī)蹈矩,全部心思都用在幾個孩子身上,肯定不會到小說中去尋覺放肆的楷模。在外省,一切都緩慢地進行,所有的事都在逐漸中改變,這反而更自然。一想到于連的窮困,市長夫人便眼睛發(fā)酸,有一次于連還發(fā)現(xiàn)她在哭。
“啊,夫人,您怎么了?”“沒怎么,我的朋友,”她答道,“去把孩子們喚來,我們散步去。”她挽起于連的胳膊,倚著他,那方式使于連感到奇怪。這是她第一次稱他為“我的朋友”。散步將要結(jié)束的時候,于連看見她的臉緋紅。她腳步慢了下來?!按蟾庞腥藢δf過,”她說,卻并不看他,“我的姑媽很富有,我是她唯一的繼承人,她居住在貝藏松,常給我送許多東西……我的孩子們都取得了驚人的進步……為表達我的感謝,我想送給您一個小小的禮物。不過是幾個路易,您好用它來買些內(nèi)衣。不過……”
她的臉變得更紅,并且頓住了?!安贿^什么,夫人?”于連問。“就不必和我丈夫說了?!彼f著把頭低了下去?!拔冶M管出身卑微,夫人,可并不下賤,”于連說著止住了腳步,并且挺直身子,“您對這件事考慮得并非周全啊。倘若我不向德·萊納先生說明有關(guān)我的錢的一切事情,那我就連一個下人都不如了?!钡隆とR納夫人呆住了?!白詮奈襾淼竭@里,”于連繼續(xù)說,“德·萊納先生已付給我五次36法郎,我準(zhǔn)備隨時將我的賬本給市長先生看,給隨便哪個人看,甚至連憎恨我的瓦勒諾先生,我也讓他看?!币煌òl(fā)泄之后,德·萊納夫人臉色蒼白,渾身顫抖,一直到散步結(jié)束,兩個人誰也沒能找出個合適的話題使一度中斷了的談話恢復(f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