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痕(1)
- 徐志摩文集(第一冊)
- 陳曉丹編著
- 3153字
- 2016-08-19 10:18:19
一、瑞香花——春
逸清早起來,已經洗過澡,站在白漆的鏡臺前,整理他的領結。窗紗里漏進來的晨曦,正落在他梳櫛齊整漆黑的發上,像一流靈活的烏金。他清癯的頰上,輕沾著春曉初起的嫩紅,他一雙睫絨密繡的細長妙目,依然含漾著朝來夢里的無限春意,益發激動了他Narcissus自憐的慣習,癡癡地盡向著鏡里端詳。他圓小銳敏的眼珠,也同他頭發一般的漆黑光芒,在一瀉清利之中,泄漏著幾分憂郁凝滯,泄漏著精神的饑渴,像清翠的秋山輕罩著幾痕霧紫。
他今年二十三歲,他來日本方滿三月,他遷入這省花家,方只三日。
他憑著他天賦的才調生活風姿,從幼年便想肩上長出一對潔白蠐嫩的羽翮,望著出岫倦展的春云里,望著層晶疊翠的秋天里,插翅飛去,飛向云端,飛出天外,去聽云雀的歌,聽天河的水樂,看群星聯舞,看宇宙的奇光,從此加入神仙班籍,憑著九天的白玉欄桿,于天朗氣清的晨夕。俯看下界的煩惱塵俗,微笑地生憐,憐憫地微笑。那是他的幻想,也是多數未經生命嚴酷教訓的少年們的幻想。但現實粗狠的大槌,早已把他理想的晶球擊破,現實卑瑣的塵埃,早已將他潔白的希望掩染。他的頭還不曾從云外收回,他的腳早已在污泥里濘住。
他走到窗前,把窗子打開,只覺得一層濃而且勁的香氣,直刺及靈府深處,原來樓下院子里滿地都是盛開的瑞香花,那些紫衣白發的小姑子們,受了清露的涵濡,春陽的溫慰,便不能放聲曼歌,也把她們襟底懷中腦邊蘊積著的清香,迎著緩拂的和風,欣欣搖舞,深深吐泄,只是滿院的芬芳,只勾引無數的小蜂,迷醉地環舞。
三里外的桑抱群峰也只在和暖的朝陽里欣然沉浸。
逸獨立在窗前,估量這些春情春意,雙手插在褲袋里,微曲著左膝,緊嚙住淺絳的下唇,呼出一聲幽喟,旋轉身掩面低吟道:可憐這,萬種風情無地著!
緊跟著他的吟聲,只聽得竹籬上的門鈴,喧然大震,接著郵差遲重的嗓音喚道:“郵便!”
一時籬上各色的藤花藤葉,輕波似顫動,白果樹上的新燕呢喃也被這鈴聲喝住。
省花夫人手拿著一張美麗的郵片笑吟吟走上樓來對逸說道:“好福氣的先生,你天天有這樣美麗的禮物到手”,說著把信遞入他手。
果然是件美麗的禮物;這張比昨天的更覺精雅,上面寫的字句也更嫵媚,逸看到她別致的簽名,像燕尾的瘦,梅花的疏,立刻想起她亭亭的影像,悅耳的清音,接著一陣復湊的感想,不禁四肢的神經里,迸出一味酸情,迸出一些涼意。他想出了神,無意地把手里的香跡,送向唇邊,只覺得蘭馨滿口,也不知香在片上,也不知香在字里——他神魂迷蕩了。
一條不甚寬廣但很整潔的鄉村道上,兩傍種著各式的樹木,地上青草里,夾綴著點點金色、銀色的錢花。這道上在這初夏的清晨除了牛奶車、菜擔以外,行人極少。但此時鈴聲響處,從桑抱山那方向轉出一輛新式的自行車,上面坐著一個西裝的少女,二十歲光景。她黯黃的發,臨風蓬松著,用一條淺藍色絲帶絡住,她穿著一身白紗花邊的夏服,鞋襪也一體白色;她豐滿的肌肉,健康的顏色,捷靈的肢體,愉快的表情,恰好與初夏自然的蓬勃氣象和合一致。
她在這清靜平坦的道上,在榆柳濃馥的陰下,像飛燕穿簾似的,疾掃而過;有時俯僂在前樞上,有時撒開手試她新發明的姿態,并不時用手去理整她的外裳,因為孟浪的風尖常常挑翻她的裙序,像荷葉反卷似的,泄露內襯的秘密。一路的草香花味,樹色水聲,云光鳥語,都在她原來欣快的心境里,更增加了不少歡暢的景色——她同山中的梅花小鹿,一般的美,一般的活潑。
自行車到藤花雜生的籬門前停了,她把車倚在籬旁,撲去了身上的塵埃,掠齊了鬢發,將門鈴輕輕一按,把門推開,站在門口低聲喚道:“省花夫人,逸先生在家嗎?”
說著心頭跳個不住,頰上也是點點桃花,染入冰肌深處。
那時房東太太不在家,但逸在樓上閑著臨帖,早聽見了,就探首窗外,一見是她,也似感了電流一般,立刻想飛奔下去。但她也看見了,她接著喊道:“逸先生,早安,請恕我打擾,你不必下樓,我也不打算進來,今天因為天時好,我一早就出來騎車,便繞道到了你們這里,你不是看我說話還喘不過氣來?你今天好嗎?啊,乘便,今天可以提早一些,你飯后就能來嗎?”
她話不曾說完,忽然覺得她鞋帶散了,就俯身下去收拾,陽光正從她背后照過來,將她描成一個長圓的黑影,兩支腰帶,被風動著,也只在影里搖顫,恰像一個大蝸牛,放出它的觸須偵探意外的消息。
“好極了,春痕姑娘!……我一定早來……但你何不進來坐一歇呢?……你不是騎車很累了嗎?……”
春痕已經縛緊了鞋帶,倚著竹籬,仰著頭,笑答道:“很多謝你,逸先生,我就回去了。你溫你的書吧,小心答不出書,先生打你的手心。”格支地一陣憨笑,她的眼本來秀小,此時連縫兒都莫有了。
她一欠身,把籬門帶上,重復推開,將頭探入;一枝高出的藤花,正貼住她白凈的腮邊,將眼瞟著窗口看呆了的逸笑道:“再會罷,逸!”
車鈴一響,她果然去了。
逸飛也似馳下樓去出門望時,只見榆蔭錯落的黃土道上,明明鏤著她香輪的蹤跡,遠遠一簇白衫,斷片鈴聲,她,她去了。
逸在門外留戀了一會,轉身進屋,順手把方才在她腮邊撩拂的那枝喬出的藤花,折了下來恭敬地吻上幾吻;他耳邊還只蕩漾著她那“再會罷,逸!”的那個單獨“逸”字的蜜甜音調;他又神魂迷蕩了。
二、紅玫瑰——夏
“是逸先生嗎?”春痕在樓上喊道:“這里沒有旁人,請上樓來。”
春痕的母親是舊金山人,所以她家的布置,也參酌西式。樓上正中一間就是春痕的書室,地板上鋪著勻凈的臺灣細席,疏疏的擺著些幾案榻椅,窗口一大盆的南洋大櫚,正對著她凹字式的書案。
逸以前上課,只在樓下的客堂里,此時進了她素雅的書屋,說不出有一種甜美愉快的感覺。春痕穿一件淺藍色紗衫,發上的緞帶也換了亮藍色,更顯得嫵媚絕俗。她拿著一管斑竹毛筆,正在繪畫,案上放著各品的色碟和水盂。逸進了房門,她才緩緩地起身,笑道:“你果然能早來,我很歡喜。”
逸一面打量屋內的設備,一面打量他青年美麗的教師,連著午后步行二里許的微喘,頗露出些局促的神情,一時連話也說不連貫。春痕讓他一張椅上坐了,替他倒了一杯茶,口里還不住地說她精巧的寒暄。逸喝了口茶,心頭的跳動才緩緩的平了下來,他瞥眼見了春痕桌上那張鮮艷的畫,就站起來笑道:“原來你又是美術家,真失敬,春痕姑娘,可以準我賞鑒嗎?”
她畫的是一大朵紅的玫瑰,真是一枝濃艷露凝香,一瓣有一瓣的精神,充滿了畫者的情感,仿佛是多情的杜鵑,在月下將心窩抵入荊刺瀝出的鮮紅心血,點染而成,幾百闋的情詞哀曲,凝化此中。
“那是我的鴉涂,那里配稱美術。”說著她臉上也泛起幾絲紅暈,把那張水彩趑趄地遞入逸手。
逸又稱贊了幾句,忽然想起西方人用花來作戀愛情感的象征,記得紅玫瑰是“我愛你”的符記,不禁脫口問道:“但不知哪一位有福的,能夠享受這幅精品,你不是預備送人的嗎?”
春痕不答:逸舉頭看時,只見她倚在凹字案左角,雙手支著案,眼望著手,滿面緋紅,肩胸微微有些震動。
逸呆望著這幅活現的忸怩妙畫,一時也分不清心里的反感,只覺得自己的顴骨耳根,也平增了不少的溫度:此時春痕若然回頭:定疑心是紅玫瑰的朱顏,移上了少年的膚色。
臨了這一陣緘默,這一陣色彩鮮明的緘默,這一陣意義深長的緘默,讓窗外桂樹上的小雀,吱的一聲啄破。春痕轉身說道:“我們上課罷,”她就坐下打開一本英文選,替他講解。
功課完畢,逸起身告辭,春痕送他下樓,同出大門,此時斜照的陽光正落在桑抱的峰巔巖石上,像一片斑駁的琥珀,他看著稱美一番,逸正要上路,春痕忽然說:
“你候一候,你有件東西忘了帶走。”她就轉身進屋去,過了一分鐘,只見她紅漲著臉,拿著一紙卷遞給逸說:“這是你的,但不許此刻打開看!”接著匆匆說了聲再會,就進門去了。逸左臂挾著書包,右手握著春痕給他的紙卷,想不清她為何如此慌促,禁不住把紙卷展開,這一展開,但覺遍體的纖微,頓時為感激欣喜悲切情緒的彈力撼動,原來紙卷的內容,就是方才那張水彩,春痕親筆的畫,她親筆畫的紅玫瑰——他神魂又迷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