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說,人文的事業就是一片著火的荊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著。但是王小波覺得,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我們真的不需要想那么多,塵世的囂囂都無關緊要,因為在我們走上這條路的時候,內心必定是充滿愉悅的。思維的樂趣給我們帶來的一切已經足夠,正如維特根斯坦在臨終時說的那樣:“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
用一生去寫一首詩
王小波逝世已經十六年了,生前他無論如何都出版不了的書,在這十六年間一版再版,吸引了許多讀者。他的粉絲不斷地冒出來,他們對王小波的文學才能佩服得五體投地,對他的天才和霹靂激賞不已,紛紛聲稱自己愿意做王小波的門下走狗,甚至有一位女作家調侃稱,自己愿意做王小波門下的一頭母驢。如果王小波到現在還沒有去世,他簡直可以去開一家小型動物園了。
王小波寫雜文、寫小說、也寫詩歌,在生前他的雜文影響最大,隨便寫點期刊報紙就搶著要發表,編輯得到他的雜文無不歡天喜地,看過之后有時激動得甚至連覺都睡不著了,但是對于自己的雜文,王小波其實是很不欣賞的,寫的時候也不用心,不會像小說一樣精心地謀篇布局。對王小波來說,寫雜文只是講道理,他看到道理在哪里,就去講一講,講完收工,不會再去修改潤色。
王小波看重的還是自己的小說,小說他是花費巨大心力去寫的,寫完之后還要不斷地修改,往往文字讓他感到滿意了,他也還是不罷休,會花寫原稿三到五倍的時間,把小說的情節全部打亂,重新組合。他考量著故事發展的無數種可能性,反復調動著每一個段落,直到找出一種最好的方式加以表述。
這樣寫小說簡直就像在發神經病,從世俗的角度來講,這也是吃力不討好的,他再怎么用心寫,他的稿費也不會多,更嚴峻的問題是他寫的小說根本出版不了。王小波在做的完全是一件看不到收益的事情,他的朋友見他這么寫小說,也覺得很不理解,但是王小波卻依舊苦心孤詣樂此不疲,做著大家認為在發瘋的事情。他根本不在乎這一點,他唯一追求的就是希望寫出卓越的作品來。
相比雜文和小說,王小波的詩歌作品少得可憐,我們只能找到寥寥幾句,并且還是穿插在小說中的,但這其中卻已經有閃光之處了。在他的小說《綠毛水怪》里,形容夜色中的水銀燈光,他寫道:“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形容主人公走在人行道上,昏黃的燈光照著他們,他寫道:“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這是多么美的描述!
王小波喜歡詩,雖然他很少寫詩,但是他卻把自己稱為行吟詩人。事實上,王小波是把他的一生當作一首詩來寫的,智慧、自由、有趣是這首詩的主題。這首詩只寫一遍,并且無從修改,但是讀之卻讓我們神往。王小波曾說過,好的詩就像星星,他希望自己也是一顆星星,他希望自己能夠發光,驅散黑暗和恐懼。現在我們可以說,他成功了,他的一生就是一首閃爍著奪目光輝的詩。
荒誕的是生活本身
王小波出生于1952年5月13日,北京人,他是家里的第四個孩子,上面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底下還有一個弟弟。在家里的男孩子中,王小波排行第二,所以小說里他常把自己叫作王二。王小波似乎懶得去想主人公名字,一部中篇小說集《黃金時代》,里面的主人公全叫王二,后來在《白銀時代》里,他的舅舅也叫王二,以至于現在有不少讀者就用王二來代指王小波。
王小波的父親名叫王方名,是一個四川老地下黨員,一個邏輯學家。王方名本身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在學校里的時候,組織過各種社團,很多工作往往都是由他主持的。王方名后來沒有讀大學,因一腔愛國熱情,他投身于革命事業了,但是他自學成材,最終成為大學教授、著名邏輯學家。
受限于當時嚴酷的客觀條件,盡管王方名對學術充滿了熱愛,卻并沒有從中體會到任何樂趣。在老年時,他對王小波說,他一生的學術經歷,就如一部恐怖電影。王方名曾有志寫出一部“人類思維史”的皇皇巨著,后來卻因環境所迫不得不把厚達34厘米的手稿付之一炬,讓人感到十分痛心和惋惜!
王小波偶爾會在作品里面提到他的父親,在小說和雜文中都有寫到。在王小波的筆下,父親的形象并不好,通常他是以一個暴君的姿態出現的,寫來寫去情節只有一個,那就是把王小波暴揍一頓。王小波不挨揍,父親是不會出現的,但是只要王小波一挨揍,他就立馬出現了。王小波小時候沒少挨他父親打,在書里面他曾寫道,父親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拎得離了地,以至于他到醫院看耳朵的時候,那醫生驚嘆說,這根本就不是耳朵,是起重機的吊鉤!
看到這樣的情節,我們總以為是荒誕的、夸張的,卻不知道,其實這件事是真的。在現實生活中,王小波的耳朵真的曾經被他父親拉得成了吊鉤。有一次他去理發的時候,理發師見到他的耳朵,就是這樣感嘆的。同樣,王小波小說里面的很多情節,看似荒誕,其實也是真的。那跳樓的賀先生、司機班的鳳師傅,甚至是被一腳踢成龜頭血腫以至于貼出大字報一論再論的李先生,在他們身上發生的事故,都是真的。他的故事并不荒誕,荒誕的是那時候的生活本身!
在《黃金時代》的后記里面,王小波寫道:“20世紀初,有一位印象派畫家畫了一批倫敦的風景畫,在倫敦展出,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在他的畫作之中,天空是紅色的。有人認為,他這是在故意標新立異,但當他們走出畫廊,抬頭看天時,發現因為污染,天空的確呈現出一片磚紅色!”我們的生活就是如此,當它以故事的方式呈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總以為故事是荒誕的,卻沒有發現,生活原本就是荒誕的,只不過一直被我們忽略了而已。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
王小波的母親名叫宋華,膠東半島煙臺牟平縣(現牟平區)人,國家教委干部。在十幾歲的時候,她的家鄉就被日軍占領了,小小年紀的她在那時就加入了共產黨和八路軍,天天背著一桿日本三八式步槍和四顆手榴彈。當時她上過小學,還有些文化,成了婦救會會長,到處作宣傳,以至于日本人和漢奸全在抓她,但是都沒抓住。后來她到膠東抗大學習,在那里認識了王小波的父親王方名。
據王小波的姐姐王小芹回憶,宋華非常節儉,在教育部大院里面,她的節儉是出了名的。這一點王小芹的體會是非常深刻的,她媽媽還逼她寫過節約用水的心得呢。在家里面,每次晚餐只要是宋華操手,那么菜式永遠是相同的,就是一鍋水,然后把飯和菜全倒進去,煮熟即可。
要知道,王小波對做菜的要求是很高的,常抱怨菜里面有花生油味、醬油味什么的,因此很多普通食品他都不愛吃,吃他媽媽做的菜簡直是要他的命。不過在這件事上,王小波和他姐姐王小芹早就已經鳴金收兵,放棄斗爭了。
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曾說,他們在文學方面的愛好和才能,大多是受他父親的影響,他母親是非常現實的,不會有那么多的空想,不會幻想什么東西。當初王小波主動辭去人民大學教職,打算做一名自由撰稿人的時候,他媽媽就不太同意,覺得憑微薄的稿費難以維持生活,并且還會擔風險。
王小波最終還是選擇了寫作這條路,他從來不太聽話,盡管媽媽的話和李銀河的話他會聽,但是在選擇寫作這件事上,他還是遵從了自己的想法。意大利獨立紀錄片制作人安德烈來中國的時候,曾采訪過王小波,問他:“要成為一個作家,得具備什么樣的因素?”王小波回答說:“維持生活。”
王小波覺得,在中國,做一個作家,應該能夠維持生活,換句話說,就是能養活自己。然而他的做法似乎與他的說法矛盾,任教于人民大學,才能養活自己,選擇寫作并不能養活自己,只能餓死自己。王小波的確后來遭遇了這個問題,由于他寫的書在當時一點都不熱門,所以非但掙不了錢,有時候還要倒貼一點錢進去。由此王小波感慨地說:“所謂嚴肅作家的‘嚴肅’二字,就該作此理解。”這也就是說,嚴肅作家們多半潦倒度日。
但是,王小波最終還是選擇了寫作,因為他熱愛寫作,他覺得自己有這方面的才能,所以他要去寫作。因為熱愛和自信,他就斷去了自己的后路,很多人對此仍舊是難以理解的,不過,也有很多人懂得他。王小波曾多次在小說中寫到過這樣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我們,一種是他們。王小波在寫作之路上所作出的選擇,其實正是“我們”和“他們”的分水嶺。
缺鈣的“福相”
王小波出生的時候正值“三反”期間。在他出生的三個月前,父親王方名慘遭大難,被打成了階級異己分子。據前中央黨史研究室副主任李新回憶,這件事是這樣的:當時高教部黨組織號召大家給領導提意見,而且要黨員帶頭,起模范作用。王方名響應號召,給領導提了許多意見,其中有不少意見還比較尖銳,結果因此觸怒了領導,中箭落馬,連黨籍都被開除了。
這一遭遇給王方名造成了巨大的打擊,王小波的媽媽宋華也因此整天以淚洗面。后來王小波出生之后,父母就給他取名為“小波”,一來是記錄這一歷史事件;二來是寄托希望與信心;三來是鼓勵自己要在革命的長河中頂住各種風浪,把大風大浪化成小波小浪。
但王小波的一生并不順利,因為胎兒受母親情緒的影響,出生之后他就表現出了一些先天不足的癥狀,身體一直都不好。他長了一個大頭,姥姥說,這是福相,其實這不是福相,這是缺鈣。三四歲的時候王小波就被檢查出患有嚴重的軟骨癥,吃鈣片一直吃到上小學為止。后來他長到了一米八四,劉心武形容他粗黑茁壯,像梁山好漢,其實這可能是鈣片吃出來的。
一開始的時候,缺鈣導致王小波骨質異常柔軟,還長出了缺鈣兒典型的桶狀胸,胸腔下部的肋骨往外翻出了很多,這使他的肺得到了巨大的生長空間,以至于肺活量驚人。
1978年人民大學新生體檢,他的肺活量在全校兩千人里面排名第一,可以長吼一分鐘不換氣。這件事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講到過,王小波自己也提到過。王小波在這方面的能力可謂無人能敵,直到后來,他的鄰居整日卡拉OK唱到半夜,他才嘆服,說自己在嚎叫方面對他的鄰居是五體投地了。
有人說,王小波的童年,就像是荒野上的一棵小草。荒野上的小草,要不斷與嚴寒酷暑斗爭,與狂風暴雨斗爭,要經受各種各樣殘酷的磨煉,才能求得生存。王小波的童年正是如此,他經受了許許多多的磨難,不僅他的身體一直不好,客觀環境也非常嚴酷。他還常常遭遇到意外,幫同學采桑葉的時候把腳腕摔斷了,在“大煉鋼”時期摔破了手。可以說,他的童年,過得很不容易。
吃豬食和練身體
王小波七八歲時正值三年困難時期。那時,報紙上天天登文章說,糧食產量屢創新高。一開始說的是畝產幾千斤,后來達到了上萬斤,再后來甚至說達到了30萬斤!
在當時,確實有不少人相信糧食的產量有這么高,不過現實是大家能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了。王小波家還算是書香門第,家中的收入也不算低,但是吃的東西卻非常差,他們甚至吃起了白薯藤。這種東西原本是用來喂豬的,現在卻成了他們的口糧。這在那時候已經很好了,有的地方連這種豬食都沒有,只能吃樹根和草皮。
一直到了中年,王小波還對這些事還記憶猶新,在雜文中多次提及。說起自己的經歷時,王小波說,饑餓能使小孩子變成白蟻。在當時他自己就變成了一只白蟻,上小學的時候,他常常把自己學習用品給吃了。只有那根筆芯他沒有吃,一來是他還要用那支筆,二來是筆芯的成分是鉛,吃下去要中毒。
在困難時期之前,一大幫孩子在一起的時候,經常會發生打架事件。為了增強自己的武力,他們還整日鍛煉。到了后來,他們不再打架了,因為大家都餓成一團,誰也沒有力氣打了。
即便到了那種地步,當時還是有不少人相信畝產30萬斤糧食這種事,因為當時一些科學家也這么說,誰也沒懷疑那是假的。倒是王小波的姥姥,一個沒什么文化的老太太,對畝產30萬斤糧食的說法抵死不信。
在當時,王小波和他的哥哥王小平都認為,姥姥的看法是錯誤的,但時隔多年以后,他們發現他們的姥姥才是智者。因此,王小波進一步確信,凡不可信的東西就不信,比如他姥姥對待畝產30萬斤糧食的態度,那就叫有理性。假使我們說話要守信義,辦事要有始有終,那么健全的理性是必不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