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動性盛宴下的產業迷思(2)
- 無界資本:互聯網+時代的資本重生之路
- 沈亦文
- 4990字
- 2015-08-13 11:14:47
鋼貿商需要將鋼材存貨質押給銀行以獲取貸款。可這些質押物有多大的可信度呢?在上百起訴訟案里面,有相當一部分牽涉到通過重復質押來騙貸,甚至是偽造倉單來騙貸。這里自然有鋼貿老板的違法行為,可是銀行對于抵押物流于形式的合規審核與監管也為此埋下了隱患。甚至銀行的客戶經理自己也知道抵押物的“貓膩”,可為了完成業績,照樣睜一眼閉一眼,以此來確保業務指標的完成。在實際操作中,很多銀行都沒有委托第三方機構對抵押物進行監管,頂多就是銀行抽查一下,鋼貿老板們應付一下。據有關報道稱,鋼材的重復質押總和最高時超過庫存近3倍!
有意思的是,在傳統抵押物當鋪式信貸方法的基礎上,部分商業銀行推出了一個“聯保互保”的創新融資模式。該模式在2009年達到鼎盛,并將諸多參與其中的企業拉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聯保互保源于孟加拉國的“尤努斯模式”,是為了解決農民獲取小額貸款而設計的。該模式本身并沒有問題。問題在于,在經濟狂熱的信貸浪潮中,參與聯保互保的各位企業、擔保公司乃至銀行,都被表面經濟的繁榮沖昏了頭腦,而忽略了背后的風險;更沒有花時間去思考在沒有抵押物的基礎上,在中國整個信用缺失的大環境里,如何謹慎地對待風險。當銀行還在把這種模式當成創新的信貸模式,將之奉為打破了過去抵押物崇拜的靜態產品設計理念的時候,大家都忘了在這種游戲規則下,一旦經濟下行,失去了企業的商業信用、抵押物的支撐,以及銀行的資金支持,必然會發生多米諾骨牌式的坍塌風險。而其帶來的連鎖反應是驚人的。這也是信貸危機持續發酵的根本原因之一。
那究竟是誰害死了鋼貿商?
是4萬億的宏觀經濟調控嗎?也許是。因為它是整個信貸熱潮的觸發點。
是鋼貿商自己嗎?也沒錯。如果鋼貿商在經濟過熱的環境里,在銀行拼命塞錢的狂熱里能不為所動,堅守本業,穩步發展,而不是拿著大筆貸款去炒樓、買礦、高消費、盲目地多元化發展,就不會在經濟下滑的時候出現資金鏈斷裂。但這對于這些鋼貿商而言似乎要求太高了。
是銀行嗎?也許很多人認為問題的根源在于銀行對業績的貪婪。這本身并沒有錯,關鍵在于在一個原本應該有著強烈的操作準則和道德規范的行業里,銀行家卻一心想著如何快賺錢!而當風險出現后,首先想的卻是如何用最快速度抽回資金、保全自己。這是資本家還是銀行家?抑或是銀行家和資本家從來就是兩位一體的?
是聯保互保這樣的信貸模式嗎?如同我之前講述的,該模式本身并無問題,關鍵在于采用這種模式的機構是否真的對風險有足夠的識別力,從而善用這樣的工具。在我看來,這樣的擔保機制在很多時候不僅不是萬能藥,甚至是毒藥!
那還有誰呢?銀行的員工?在銀行考核獎懲機制的推動下,銀行的員工們使出渾身解數來完成業務,以此換取高額的激勵與獎金。其背后同樣是對風險的漠視、甚至參與到企業的欺詐騙貸過程中!
這是一個資本瘋狂的時代。
在經濟高速發展的快車道里,企業、金融機構、企業家、銀行員工,都在用各種方式瘋狂地掠奪財富。在easy money面前,人們考慮的是如何能夠一夜暴富,而不是想著如何誠信經營,打造一個百年老店。
退潮之后,裸泳者自現。
這個充滿狗血情節的鋼貿信貸危機,留給我們的,無疑是巨大的思考。
第二節 民間擔保借貸的癲狂與失落
浙江經濟之繁榮是有目共睹的,第一是源于發達的民營經濟,和上海的打工文化不同,浙江到處是老板,而且很會賺錢;第二就是有著非常發達的金融市場,不僅是傳統銀行市場的發達,還有非常活躍的民間金融。
然而,2012年7月末,一場巨大的信用危機使得一大批民營企業處于破產的邊緣,一份由600家民營企業老板共同簽字的請求信放在了浙江省金融辦的辦公桌上。信中提出兩點懇求:一是希望浙江省政府聯合省經信委、省金融辦、省銀監局以及各級政府維穩辦成立協調小組,對這次因銀行抽貸引發的民營企業資金鏈危機盡快進行集中、系統化處置;二是希望省政府出面與銀行協調暫停抽貸,并盡快將近期所收的貸款暫時發還給相關企業,給企業喘息和處理的時間,爭取今后3年內不要削減相關企業的貸款。
是什么使得浙江這個昔日金融異常發達的地區變成如今這樣一個危機四伏、水深火熱的狀態呢?
很多人都把矛頭指向聯保互保這種曾經被譽為針對中小企業的創新型融資方式。而我卻不這么認為。聯保互保只是一個浮于表面的融資工具,本身并無對錯。如果使用它的人不顧風險,為達到融資目的不擇手段,那么再好的工具都會出現問題。我覺得造成浙江今天這種局面的根本原因在于兩個方面:
一是浙江企業家的過度投機,造成實業空心化。
二是過度發達的金融體系造成了浙江金融與企業的畸形發展。我們都知道浙江的經濟是非常活躍發達的,其總量在全國僅次于廣東、山東、江蘇,位列第四。然而在大好的形勢之下,10多年來并沒有涌現出很多成功的大型企業,像娃哈哈、萬向這樣的企業屈指可數。相反,倒是出了很多轟然倒下的浙江大型企業,成為大家茶余飯后談論的反面案例。
另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是浙江的金融機構數目之多,在國內數一數二。
基本上中國所有的金融機構在浙江都有分支機構。據稱,2009年金融危機前,在浙江的金融機構基本沒有虧錢的,都賺得盆滿缽滿。在許多大銀行內部的系統排名中,浙江省分行的規模與盈利能力在行內多排名前三,有的連續多年排名第一。更有甚者,其分行規模甚至達到整個銀行的1/4。這也是為什么杭州的金融機構數目之多堪比金店米店,只多不少。
繁榮的浙江經濟帶來了數量眾多的金融機構,隨之也帶來了極為慘烈的行業競爭。對于較好的企業,銀行為了將貸款放出去,不斷放松條件,甚至忽視基本的風險控制原則,例如對貸款用途的審核,對資金使用周期的審核,對企業負債率的控制等,都被放在一邊。一家上規模的貿易流通性企業,其資產負債率往往都超過85%,遠遠在50%的警戒線以上。而以資產抵押為例,別的地區同樣的資產也許要打對折,在浙江至少是七折。
是什么造成浙江的信貸政策如此靈活呢?
這幾年,浙江經濟發展迅猛,浙江企業盈利能力強,因此貸款質量一直很高,幾無壞賬。這樣好的條件造成大量金融機構在浙江扎堆進駐。由于彼此的目標均是大型優質企業,競爭極為激烈,不斷擠壓銀行的底線,也是造成信貸政策極其寬松的原因之一。
從銀行那里獲取資金變得如此容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呢?這不由得讓人們聯想起上文提到的鋼貿商信貸大躍進的故事。
浙江企業家從來就具有一個鮮明的特征,那就是對商機的天然敏感性和賭性。浙江老板似乎總能比其他地區的人更早發現能賺錢的事情。而一旦發現,只要有1%賺大錢的機會,就會甩開手去搏,先干了再說。搶在別人之前把能賺的錢賺了,甚至不惜把行業做死。這種特性是浙江人闖蕩天下的看家本領,也令很多地區的企業家對浙江老板的精明佩服得五體投地。
而這樣的屬性與浙江過于發達的金融有什么內在聯系呢?它們的結合又是如何造成浙江今天這樣的局面呢?簡單來說,根本原因就在于浙江的企業家借助輕松獲得的信貸資源去做大量的投資和投機,進而造成實業空心化。
我們舉個例子吧:
一位浙江民企老板開了一家紡織廠,一年辛辛苦苦勤勉干實業,僅僅賺了幾百萬元的利潤。然而當初買來用于蓋廠房的土地卻在幾年時間內不斷增值,使他輕而易舉地賺到了幾個億。同樣,一個溫州商人,四五年通過實業賺來的錢,給太太拿去炒房,先是在溫州老家買一套房改善生活,后來又去北上廣深投資房地產,兩三年不到這些房產的增值就讓他們收到兩三個億的回報。于是太太嘲笑老公,說你辛苦做實業也沒賺到什么錢,反而落下一身病根,還不如用賺來的錢去炒房地產。
這樣的故事在浙江非常普遍。
自2000年以來,依靠固定資產升值而一夜暴富的人比實業發家的人要多得多。由此越來越多的浙江企業陷入一個怪圈:那就是踏實干事業的人并沒有好結果,而大量“不專心”做實業,不斷通過實業套錢用來做投機的企業卻一個個暴富,使得其他企業都以之為榜樣,走上了投機生涯。在這個資本狂熱、經濟快速增長的時代,土地升值或投資而得來的利潤要遠高于實業經營,而實業則淪落為企業向銀行融資的載體而已。
這是一個典型的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
浙江由此演變成了一個全民投資乃至全民投機的狂歡盛宴。在經濟快速發展的上升階段,這樣的盛宴將持續笙歌艷舞;一旦經濟形勢逆轉,噩夢的到來也就為期不遠了。
浙江的企業其實大多都不缺錢。不缺錢為什么要貸款呢?這是因為大部分貸款基本都被挪用到生產以外的投資投機上了。因此,他們不是缺錢做生意,而是缺錢去投資、去投機。很多浙江老板都會說,他們融錢是買房、拿地、套利,因為錢好賺,要抓緊時間干一干。
而銀行真的不知道他們用貸款來的錢去做買房拿地套利嗎?顯然不是。事實上越來越多的銀行明明知道浙江企業并不缺生產所需資金,仍然一個勁地給他們貸款。原因很簡單,因為這些浙江企業家有賺錢的能力。他們的精明使得他們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機會,能賺錢自然還得起錢。更何況在過去10多年時間里,浙江企業盈利能力強,浙江企業家信譽高,違約屈指可數。與之對照,其他地區如此情況并不多見。也就是說,相對全國大多地區而言,浙江的整體風險度還是很低的。這也是為什么很多銀行會將全國信貸額度的近一半都投在浙江市場上的原因。
當然這一切都是基于經濟快速發展的大背景。隨著經濟形勢的惡化,大量投資投機行業的萎縮,房地產行業泡沫的破滅,那些利用銀行的短期貸款資金從事投機的企業必將面臨資金鏈斷裂的現狀。
山雨欲來風滿樓,當銀行發現企業資金緊張,面臨貸款逾期的窘境時,必然會收緊信貸,而這往往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貸款極其寬松的情況下浙江企業的負債率是很高的,而且資金并不都在實體經濟中流轉,而是很多都投在了別的項目中去。這些項目通常流通性又很差,一旦銀行緊縮信貸抽貸款,必然會導致企業崩盤。
一個有理性的、踏實做實業的企業其實不應該存在這樣的問題。因為一個理性的企業不會借入超過自己經營需求的資金,即使需要大筆資金用于固定資產投入或重大并購,有理性的企業也多在確保長期資金的借入沒有問題的情況下才會啟動項目,更不會通過短期的拆借、通過期限的錯配來用于長期項目,甚至挪用資金來進行與之毫不相關的投機業務。
很多浙江企業家在面對質疑時往往回答:我們不這么干,企業無法得到快速發展。事實證明,那些對資金來者不拒、不堅守本業的企業,最后都是死路一條。
一夜暴富源于資金來得容易,一夜暴亡也正是因為資金來得過于容易。
如果說資產的快速增值是讓企業沉醉于投資套利,進而在經濟下滑期因資金枯竭而崩盤的罪魁禍首,那浙江金融機構的過度寬松和放縱,則是使這一問題火上澆油的幕后推手。
這里有三個典型的現象。
第一個現象是:面對資質較好的企業,浙江的商業銀行為了放出貸款,其手段可以說無所不用其極,除了不斷放松銀行風控的底線外,還用各種方式不斷鼓勵浙江企業多拿錢。這一點和發生在鋼貿商身上的融資信貸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二個現象則是中國銀行業的一個典型特征,也可謂中國銀行業的一個奇葩。那就是用貸款來創造存款。銀行在監管要求的貸存比的壓力下,在銀行內部存款考核指標的約束下,幾乎都要求企業在辦理貸款的同時,需要配套存款。如銀行為一家企業貸款1000萬元,會要求這家企業同時給銀行創造1000萬元的存款,你可以找有錢的企業來存這1000萬元,或用你貸款來的錢在銀行存一段時間。
這其實是一個匪夷所思的現象。企業如果有能力存款,為什么還要貸款呢?但這樣的現象在浙江的金融行業非常普遍,甚至已成為一個慣例。
在高峰的時候,很多銀行甚至要求1∶2的配套,就是貸給你1000萬元,要求你創造2000萬元的存款。在溫州、紹興等地,我們經常看到這樣的現象。一些企業為了能獲得貸款,就去找那些資金充裕的大企業,請它們出面將錢存在貸款銀行以創造存款。當然代價是你需要給提供存款的企業足夠的資金回報。這樣的做法其實是變相推高了企業的貸款成本。從某種意義上說,銀行其實是最大的高利貸主。因為如果你按照1∶1的貸款與存款配套算下來,貸款利率基本達到了12%以上,這還不算其他的各種費用。由此帶來的后果是實業更加空心化,因為經營實業一年到頭的毛利潤也就10%左右。企業哪來那么高的利潤支付利息?
由此,這迫使了企業貸款之后必然投入到比自身實業更賺錢的行業中去,例如房地產。或是采取另一個更簡單的方法,就是把貸來的錢再借出去。12%從銀行借來,20%甚至更高借給別人,借給愿意出更高利息的人。這也是為什么小額貸款在浙江如此火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