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和這樣的人競爭,自己還是小心一點兒的好。”馬妞對自己說。
進入下半學期,殘酷的淘汰機制正式啟動。每過一段時間就有成員被勸退。很快,田徑隊只剩下她、田田還有月川和刁磊四個人了,而和田田的競爭,更是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徐教練一再挽留田田不是沒有原因的,她的確實力非凡。論最終的成績,不管在100米、400米還是800米,田田都無法超越馬妞,然而相差并不多。上一次800米耐力跑,田田更是只差了一個半身位到達終點。
每當看到田田微小的進步,馬妞就感到深深的不安。
“已經很努力了,可還是差一點點,唉。”田田輕輕地自言自語,對于失敗,從田田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焦急,仿佛就像鞋子上沾上一點灰塵那樣無關痛癢,可給馬妞的刺激卻不言而喻。
徐教練說,冬季是為了春訓儲備體能,這段時間的訓練也很重要,所以除了在學校外,你們在業余時間也需要努力。馬妞不敢懈怠,每天早晨天蒙蒙亮,她就咬著牙從被窩里鉆出來,戴上手套、帽子走到戶外。
晨星寥寥,冬季的清晨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河面上都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大伙還在溫暖的夢鄉中。馬妞出門,站在橋邊做熱身,發現河對面有個熟悉的影子,而那個人竟然是田田。
馬妞不由得大吃一驚。
田田在跑步,而且速度出奇地慢。一連幾天,田田都保持著這個樣子,這讓馬妞的好奇心到了極致,按照這樣的訓練方式,別說沒效果,而且很有可能使體能倒退。
難道又在玩弄什么新花招?
馬妞自然不會主動探尋謎底,正當她搞不清楚情況的時候,沒想到田田自己跑過來找她說話了。
“喂,你記得徐教練說過今天中午要開會嗎?”田田站在橋頭,等著馬妞跑到跟前時問道。
“嗯?”馬妞沒想到田田會那么主動,“你說今天?徐教練說過的,不是中午,他說第三節課的課間去下他的辦公室。”趁著這個當口,馬妞仔細觀察——果然有問題,田田的腳踝到膝蓋之間,顯得非常的臃腫,像是塞了填充物。
雖然沒有問,但馬妞的視線一直盯著田田的小腿,就等于暴露心理活動。田田看透馬妞似的,故意提了提褲子,褲管里露出了灰色的袋子。
“那是什么?”馬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
“這個呀,這是沙袋!”
“沙袋?”
“哦,這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說這樣能夠鍛煉力量。”田田把褲管卷上來一點兒,小腿上綁著一圈巴掌大的鼓鼓的帆布小口袋,“你也可以試試。”
“我,我沒有這東西。”馬妞既羨慕又嫉妒,還得裝出不屑一顧的樣子。
“很容易的,你自己在家就能做。”
“真的?”馬妞狐疑地問道。
“當然是真的,很有效的,你試試吧。”
還真如田田所說,簡易沙袋的制作并不復雜,用塑料袋裝滿沙子,再用破布包結實扎牢,綁在腿上就可以達到效果。
馬妞也開始了負重跑,效果果然大增,這實在不可思議,田田居然分享了她的訓練技術。就在馬妞松懈防范后,事兒就發生了。
周三的早晨格外寒冷,天氣預報說這是近20年來的最低氣溫,走出門,臉就被風割得生疼。馬妞把脖子縮進領子里,全副武裝依然感到無處不在的寒意。地上、樹上都結了一層霜,白茫茫的一片,頗顯蕭瑟。她在樓房前先做了熱身,然后慢跑著來到河邊。一呼吸,冷空氣就像冰溜子一樣鉆進肺部,馬妞調整著步伐,一邊控制吸氣,一邊加快自己的速度。跑了一個來回,田田在河對面又出現了。訓練剛完成一半,馬妞看見田田遠遠地蹲在了路邊。
“喂,你怎么了?”馬妞停了下來,大喊道。
“我,我有點難受!”
“怎么了,是不是運動量過大了?”
“我想,我想,如果可以的話,你要過來扶我一下,我好像站不起來了。”田田痛苦地呻吟著。
徐教練交代過很多次,冬訓時一冷一熱容易痙攣,莫非田田有意外?她似乎愈發嚴重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等等,我現在過來。”河上只有一座橋,她們現在所處的位置,離橋還有些距離。要節省時間的話,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從結了冰的河面上直接走過去。馬妞猶豫了一會兒,看著田田慢慢躺到了地上,她也不禁著急起來。周圍很安靜,連一個幫助的人都找不到。馬妞最終決定從冰面過河。
“你再堅持一下,我現在就來了。”馬妞蹲下身跳下了河堤,踩到了冰面上。冰面很結實,馬妞壯著膽子往前移了幾步,然后加快了速度。走到河中央,腳下傳來了刺啦刺啦的聲音,她覺得有點不對,而此時馬妞已經進退兩難了。前方的冰面上出現了裂紋,馬妞心里慌了起來,她想要一步跨出去,可已經來不及了,冰面突然開裂,咚的一下,她開始下沉。馬妞一側身就滑進了河里。河水并不深,只到胸口,可問題是四周全是光滑的冰面,根本沒有支撐的地方。馬妞的腳底下一直在打滑,整個人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
“救命!”
這時,岸邊的田田竟然坐了起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河里的馬妞,然后嘴角泛起了一絲邪惡的笑意。一瞬間馬妞就明白了,這又是田田設下的圈套,她是深怕馬妞自身的重量不夠,所以才讓她綁上了沙袋,然后用這個辦法引誘馬妞掉進了河里。
那天馬妞在冰冷的水里折騰了20分鐘,才疲憊地爬上來,而正是這次經歷,讓馬妞從田徑隊徹底淘汰。
家家戶戶的燈都滅了,坐在山坡上看下去,整片廠區就只有黑乎乎的輪廓,不規則地撒著幾粒螢火蟲般的路燈,在與厚重的黑暗抗爭。天空有云,月亮時隱時現,只有當它從云層里探出腦袋的時候,才能略微看到點東西。
馬妞已經爬到了目的地,她坐在一塊石頭上,樂樂的埋葬地就在身邊,她準備稍作休整就開始行動。山風刮得有點詭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緣故,馬妞總覺得身邊的樹林子有東西在窺視她。這種感覺讓人很不舒服,初秋的天氣應該還有點熱,可馬妞卻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不會是樂樂的鬼魂回來了吧,馬妞胡思亂想著,樂樂啊樂樂,我可不是故意的,其實我和你一樣都是受害者啊,馬妞在心里委屈地喊著。
因為在三九寒天掉進了冰窟窿,嗆了水,馬妞的病情最后惡化成了急性肺炎,在醫院足足待了兩個星期才出院。醫生說,治療得其實還不徹底,最好能再觀察一段時間。可出于醫療費的考慮,馬妞還是被接回了家用中藥調理。剛到家沒多久,馬妞就坐不住了,吵著嚷著要回田徑隊。可再一次回到田徑隊,馬妞像是變了一個人——疾病讓她看上去憔悴不堪,根本無法堅持高強度的訓練。
“你能不能堅持,要不要再修養一段時間?”徐教練擔憂地問道。
“不用不用。”馬妞趕緊擺手拒絕。缺席高強度的緊張訓練時間越長,就越有可能出局。
“可是看你的樣子,完全支撐不住啊!”
“沒事的,徐教練,我身體好,稍微恢復恢復就好了。”
然而身體上的原因,往往不是靠意志力就能解決的。只要稍微跑兩步,馬妞的胸口就像被壓了一塊很大的石頭,喘不過氣來,用力呼吸,被刺激的氣管就會止不住地咳嗽,好幾次馬妞不得不在訓練半途停下來。
“其實,不一定要當體育生的,抓緊時間把文化課弄上去,一樣也有前途的啊。”當徐教練婉轉地說出這樣的話的時候,馬妞知道自己的命運已被改變。
徐教練說這話的同時,眼睛瞟向了跑道上的田田,一副“幸虧還有田田”的表情,這一表情徹底刺痛了馬妞的心。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回家的路上,馬妞攔住了田田。
“什么?”
“是你讓我掉河里的!”
田田冷冷地看著馬妞:“你自己要來扶我,我又沒有逼你,再說你完全可以過橋,為什么要走冰面,跟我有什么關系?”
“你,你——你居然說這樣的話。我看見你笑了,你是故意的。”
“故意的?笑話,按照你的意思,是我讓你掉河里的?那么多人在冰上都沒事兒,我怎么知道你踩到冰面上,冰會垮塌?”
馬妞漲紅著臉:“我,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可我知道你就是故意的。”
“神經病!”田田甩甩手揚長而去。
馬妞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那個在班上毫無特色的小女生。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也許就是給人希望,然后再無情地打破它。
馬妞時刻都在等待著機會,等待著反擊回去的機會。
機會是來了,馬妞絞盡腦汁才想出了“把樂樂尸體放進田田課桌”這一招。誰曾想竟然會橫插出這樣的意外,“偷雞不成蝕把米”說的大概就是這樣的情況吧。現在馬妞還得想盡一切辦法撇清自己。
怎么辦呢?
馬妞把自己的情緒從痛苦的回憶中調整回來,應該先把埋葬樂樂的那個土坑里的土挖走。這樣的話,毛發、血漬之類的痕跡就會被帶走,即使警察找到了這個地方,也不會懷疑自己。
“全怪那幾個小子,好端端的為什么要來打棗,害得自己還要深更半夜出來收拾殘局。”馬妞一邊想,一邊揮動起了手里的鐵鍬。
泥土很松軟,并不費什么勁兒,不過工作量也并不小。她需要把鏟出來的土堆在一邊,然后再用蛇皮袋做搬運工具,從稍遠一點兒的地方換些新鮮的土回來。
“現在不會再被人發現了吧!”馬妞心里琢磨著,“已經十一點多了,誰沒事兒還會跑到這個鬼地方來。”
“等等——”猛然間,馬妞像被人點了穴似的停住了手里的動作,心臟被電流擊過一般,冷汗一下子濕透了背脊,強烈的恐懼感讓她渾身上下起了寒意。
馬妞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最大的破綻:偏偏是在樂樂的尸體被放進田田課桌的那個晚上,被人調包成了手掌?
如果這壓根兒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故意這樣做的呢?
馬妞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那么唯一的解釋就是她被人監視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根本不是什么巧合,就是有人看到了自己的行為,才這樣做的!她的感覺沒有錯,樹林的黑暗中,確實有東西在看著她,不過那個東西是個人,是把樂樂的尸體換成手掌的人!
真是大意啊!馬妞有點后悔深更半夜爬到這沒有人煙的山上來了。他的意圖是什么呢?馬妞現在才發現獨自上來多么冒失,她彎著腰有點不知所措。稍微冷靜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現在最需要做的就是不打草驚蛇——他就在附近,不過到現在還沒有行動,也許他并沒有惡意,馬妞安慰著自己。馬妞腦袋左右輕微地轉著,讓視線呈弧度迅速地掃過周圍。那些樹和草,在微弱的光芒里,只是一些抽象的線條,根本找不到他的藏身何處。
馬妞假裝不經意地站直身子,手里的鐵鍬卻握得更緊了。有股子陰風吹了過來,吹散了頭頂上的一片云,月亮像在提示馬妞似的,一探頭又縮回去了。時間很短,可還是讓馬妞差點暈眩,借著那一點點月光,馬妞看到了他,就在斜后方不遠的地方,有個人正安靜地站在那兒,直愣愣地望著自己。
馬妞感覺自己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了,心臟像小鹿般怦怦跳個不停,她還不得不裝作渾然不知。馬妞緊握著鐵鍬,繼續挖著地下的土。這是個什么樣的場景啊,在漆黑的山坡上,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刨著曾經埋過尸體的土坑,而不遠處一個殺人犯正怔怔地看著她。
“如果能夠安全回家的話,我以后再也不干這種事兒了!”馬妞在心里發誓。
也許是因為緊張,她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肺部好像快要炸開似的,她蹲下身子差點喘不過氣兒來。也就在這一瞬間,她靈感閃現,突然想到了一個法子。
就在不遠處,有片草叢。她佯裝擦著額頭的汗,重重地咳嗽了一下,然后順勢發力,一下子滾到了草叢里,這下起碼她也來到暗處了。馬妞動也不敢動,鐵鍬拿在最順手的位置,只要他敢過來,絕不會坐以待斃。馬妞緊張了一會兒,那個人還是沒有動,大概是被突如其來的變化怔住了,正在尋思著究竟發生了什么。
馬妞和他較量著耐心。草叢里的那些小蟲子正順著褲腳管上爬,奇癢難耐。馬妞輕輕地抖抖腳,然后往左移動了一個身位。對方還是沒有反應。兩個人就像對峙中的對手,等待著看誰先露出破綻。
馬妞又移動了一點兒。
“為什么不繞到他的身后去呢?”馬妞咬了咬牙,一個反擊的念頭冒了出來。
馬妞悄悄地動了一下身子,匍匐著迂回過去。已經到他的身后,他似乎并沒有發現。馬妞輕輕地站起身子,慢慢地往前靠,腳底下突然踩到了一根樹枝,發出咯吱的聲音。
“糟糕!”她急忙蹲下身。
可他似乎注意力始終關注著前方,完全沒有意識到來自身后的危險。
馬妞小心翼翼地繼續前進,離他只有四五米了,她突然加速沖了過去,在他還沒作出防衛之前,揮起鐵鍬重重地敲在他的腿上,砰的一聲響,馬妞大聲地叫著:“你是誰!”
對方居然還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馬妞舉著鐵鍬,剛準備再次攻擊,舉到一半的武器,定格在了半空中,馬妞歪著脖子看了一會兒,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真是自己嚇自己,這哪里是人嘛,分明是個木樁子,杵在那,就像一個監視者。
馬妞擦擦汗,原來是虛驚一場,回過頭——一個巨大的黑影豎在眼前。
“你在找我嗎?”
這是馬妞失去知覺之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