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夏扶著哥哥,從母親的屋里走到院子里,四下里看了看就小聲問到:“哥,昨晚聽見你兒子說話了嗎?他說話的語氣可像個大人呢。不過,聲音很好聽,很有磁性呢,話語里透著溫馨與關懷。哥,你昨晚聽見了沒有?我看你精神不佳,兩眼紅紅的,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春輕輕地拍了拍夏的手說:“他說話的聲音,確實好聽,你說的沒錯。可他的眼神好像能看透你的心思,讓你無所顧忌,有一種有話就想說的沖動。可他只說了幾句,就不肯多看我一眼了。但就是這幾句話,卻幾乎讓我一夜沒合眼,云里來霧里去的。我好像處在一個沒有底的風洞里,不停地盤旋下降,又忽然被抬高。恍惚中還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清瘦男人,他的嘴一動一動的,像是說話,可我卻一句也沒有聽見。唉,夏,你的手在發(fā)抖嗎?你害怕了?平時不是總說你膽大包天嗎,今天怎么這樣膽小?快讓我看看,你是不是尿褲子了?”
春開著夏的玩笑,可夏兩只手卻緊緊地抓住哥哥的胳膊,嘴哆嗦著說:“是真的假的?哥,你可別嚇我,我這個人可是不經(jīng)嚇的。”
春看著夏,自己的一番話把弟弟嚇得臉都變了顏色,抬起手撫上弟弟的肩膀,感覺到他的全身都在發(fā)抖。頓時他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拍著弟弟的肩膀說:“你不是說我不懂得幽默嗎?怎么,連句幽默的話兒都聽不來,我真不知你的腦子里想的啥?以往的機靈勁兒哪里去了?你是不是閑書看的太多了,把人給看傻了?”
夏看了哥哥一眼,低聲說:“我知道你說的是真的,我從你的眼睛里就知道。因為你從來都沒有和我說過一句玩笑話,只是你不忍心告訴我實情罷了,也不想讓母親知道。哥,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難道我就不能替你分擔一些嗎?你真的以為我會被嚇傻嗎?”
春看著夏,過了一會,說:“沒你說的那么嚴重,他才是個一月大的嬰兒,能出什么事呢?也許是你們三個人太累了,出現(xiàn)了幻覺,就興師動眾的,這也太小題大做了吧,自己嚇自己,沒病都能嚇出個病來。你不要擔心,真的沒事兒。”他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臉,又拍了拍弟弟的手,拉著他向自己住的屋里走去。
走到門口,夏站住對春說:“哥,你進去好好地睡一覺吧,你太累了,我就不打擾你了。”說完,轉身就向大門外走去。
春望著弟弟遠去的背影,覺得自己剛才的幾句話,讓弟弟受了驚嚇,真不知這一個月他們幾個人都是如何過來的。再過幾天,梅又要抱著孩子去娘家,可自己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此時,他覺得頭像裂開了一樣的痛。轉過身,雙手推開門,一陣睡意襲來,讓他不由自主的向炕上倒了下去,眨眼間,就傳出平靜的呼吸聲。……
吃完飯,梅看見婆婆呆呆地坐著,就走到跟前坐下,說:“母親,你哪里不舒服嗎?臉色怎么這么難看?我看你飯也沒吃多少,要不要請個先生給你看看。”
二娘擺了一下手說:“沒事兒,就是有點兒累了,我想去躺一會兒,你也去睡吧。這些天也把你累壞了,別人坐月子,養(yǎng)的白白胖胖的,可你不但沒胖,反而瘦了一大圈兒,難為你了孩子。快去睡會兒吧,我這兒沒事兒,你不用擔心。”
梅看著婆婆上炕睡去了,便輕輕的把門閉好走出來。站在院里杏樹下,用手遮著光抬頭看了看天。天很藍,藍得像寶石一樣,偶爾還有幾朵白云輕輕地飄過。今天的天氣沒有昨天那么熱,徐徐微風吹過,讓人覺得有一種清爽的感覺。可想想過來的一個月,真是度日如年啊。以往家里不論什么大小的事兒,都由婆婆來處理,這讓自己的負擔減輕了許多。可這一個月來,讓這個孩子給鬧的,全家都人疲馬乏的,沒有一點兒精神。每天除了吃幾頓飯,就是睡覺。可怎么睡,也覺得像沒睡醒一樣,睡著比醒著更累。
梅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聽見丈夫好像在說什么,就急忙轉過身向著自己的屋里走了過去。進來一看,覺得好笑,只見丈夫抱著個枕頭,左搖右晃的,連鞋都沒脫就躺在炕上,哼哼唧唧的不知在說些什么。梅在炕沿上坐了下來,仔細的聽著。丈夫一會兒直直地坐起來,兩個眼睛睜得大大的,右手舉起來,像是摸什么,又好像是要拿什么,手指伸伸曲曲的;一會兒又直直地跌倒在炕上,左手抱著枕頭,右手一個勁地拍,嘴里老重復著一句話:“別走,別走啊。”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安靜了下來。梅拿了手帕給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他翻了一下身,無意間從梅的手里將手帕拿了過去,抱著枕頭又沉沉地睡去了。
梅知道丈夫是在做夢,可她不忍心打擾丈夫,她只能靜靜地看著他又沉沉地睡去。而丈夫那蒼白的臉,還有那奇怪的睡相,此時她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家里發(fā)生的這些怪事兒,使她的感情己經(jīng)麻木了,她覺得自己真的長大了,再不像從前那樣了,遇到一點兒小事,就痛哭流涕,大呼小叫的。今天看見丈夫這樣,她覺得沒什么,是男人,就應該頂天立地,接受生活的磨煉。
梅脫了鞋,上了炕去看孩子,孩子睡得正香,臉上還帶著一絲甜甜的微笑,此時她也覺得想睡一會兒。……
春感到一個人走著,連自己都不知走到了哪里,只覺得有一根無形的繩索在牽著他,讓他想停也停不下來。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是湖還是河,他已經(jīng)搞不清了,只感得雙腿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全身最后的一點力氣也耗盡了,想坐下來喘口氣兒,突然看見遠處有一座橋,人來人往的。就在橋上,有一個他非常熟悉的身影。他心里一著急,猛吸了一口氣,手腳并用的向前爬去。可任他怎么爬,始終也爬不到橋的跟前。而橋上那個熟悉的身影又轉過來望著他,他急得舉起雙手連聲叫喊,卻喊不出聲來。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他站起來發(fā)瘋似的向橋上跑去……
哦,那個熟悉的身影原來是自己在夢中見過的那個瘦弱的男人。不同的是,他穿一件雪白的長衫,左手撐著一把油紙傘,右手伸向自己,像要扶起自己似的。此時,橋上僅有他們兩人。他也伸著右手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眼看就要走到跟前了,橋突然倒塌了。當他落到水里的那一剎那,猛的抓住了一根木頭,使勁兒向岸邊游去,這時他覺得水里有人在用力的推動自己,低下頭一看,是那個瘦弱的男人,兩只眼睛露出恐懼的神色。他想伸手去拉他,可不知為什么他自己一下子又變得輕飄飄的,眼看著那個男人沉入了水底,而自己卻無能為力。那個男人嘴里一直在說話,兩只手在水中不停的亂舞,蒼白的臉上顯出無助的神色。這時水里漂上來一塊寫滿了字的白布,自己一把將它抓在手里,就好像抓到了那個人一樣,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再看時,那人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此時,風平浪靜,他覺得浮在水面上真是舒服極了。
正在他閉著眼睛,躺在水面上悠哉悠哉的時候,突然被一個什么東西高高的拋起,接著又重重地跌進了萬丈深淵,嚇得他大喊一聲,從炕上坐起來,原來又是一個夢。
從炕上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春覺得自己身上一絲力氣都沒有,心怦怦地跳個不停。轉過身,看見梅用被子包著頭在在睡覺。他推開了壓在自己身上的枕頭,順手拿起了手帕擦了擦頭上的虛汗,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剛才的夢。
他想到院子里去坐坐,透透氣兒,就起身下了炕。當他慢慢的將雙腿移到炕邊時,又覺得一陣眩暈,好像什么都不記得了,就連剛才的夢,也像輕煙慢慢的淡去,消失了,唯有那一雙無助的眼睛久久不能忘懷。
靜了一會兒,春掙扎著拄著拐杖來到了前院子杏樹下的石凳上坐下,感覺已經(jīng)過了午時。抬頭看天,黑云密布,遠處還傳來了隱隱的雷聲,空氣悶熱,讓人都喘不過氣來,看來將有暴雨要來了。從大門口看出去,天地相交的地平線上白茫茫的一片。此刻,他覺得天地之間空無一物,仿佛一切都停止了。風吹得他的衣襟獵獵作響,頭發(fā)零亂的隨風飄舞……眼淚順著發(fā)際悄悄的流下,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
夏慌慌張張的打著傘跑了過來,大聲叫著:“哥,下雨了,你坐在樹下干什么?”夏雖然喊著,可春仍然沒有醒來。
夏蹲下身子,說:“哥,我背你進去。衣服都濕透了,你不知道?啥時候出來的,坐了多久了?雨可是下了好大一會兒了。”
春沒有回應。
夏一邊說,一邊抓住哥哥的胳膊。就在他抓住的那一瞬間,他感到哥哥的全身都在發(fā)抖,他二話沒說,背起春就往屋里跑去。
此時此刻,春的意識不清,神志恍惚。他的思諸只是緊緊地追隨著那一雙眼睛,“你是誰,為什么我一看見你那無助的眼神,就心痛?”他想拉住那飄忽不定的人,可就是抓不到。那個身影總是在他的眼前飄來飄去,就像一縷風,忽近忽遠的,怔怔地望著他。猛的一下子,他想起來了,這個人的眼神不就是兒子的眼神嗎?他心里想,“你和我兒子有什么瓜葛?為什么我自從見到了兒子,就三番五次的看見你。看你一表人才,像個讀書之人,可自從我見你第一眼起,胸中就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一直追問你,可你一句也說不清楚,一次次的這樣,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是在嚇我?”他說了這么多,可那人還是那樣,一臉無奈的表情,唯有那雙眼睛,清澈透底。他想了想,又說:“你如果不想告訴我什么,那就請你不要再來打攪我。我不知道你和我兒子有什么聯(lián)系,我也不想知道,一句話,不管怎么樣,我都會照顧他一生的,你如果相信我,就請你走吧!不要再來嚇唬我們全家!”話音剛落,只見那人真的像一縷輕煙,消失得無影無蹤。春此時只覺得全身軟綿綿的,連睜開眼睛的力氣也沒有了。……
夏把春放到炕沿上,剛一松手,春就像死了一樣倒在了炕上,夏趕忙用手一摸,哥哥身上冰涼冰涼的,再一探鼻息,好像也沒氣了。嚇得他帶著哭腔連聲呼喊媽媽和嫂子。
二娘聽見夏的驚叫聲,猛的爬起來就向門外的雨中沖去,連傘都沒有打就跌跌撞撞地奔到了春的屋里,眼前的情景讓她驚呆了。春的臉像一張白紙,沒有一點血色,全身的衣服都濕透了,兩條腿吊在炕沿上,褲角邊滴著水。媳婦和夏抱著春的身體連哭帶搖的。二娘痛喊了一聲:“春,我的兒啊!”就跌倒在地上,人事不醒了。梅和夏一看母親也暈了過去,趕忙撲下地把母親扶起來,在背上連拍帶打的,只見母親的嘴一張一張的,哭不出聲來,梅爬起來在褥子下面找了一個釵子,在婆婆的人中狠狠地扎了一下,母親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就在二人手忙腳亂的時候,有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說:“媽,你這是怎么了?”三個人猛一抬頭,看見春坐在炕沿上,正準備下地。這下子可把地上三個人的七魂嚇跑了五魂半,剩下的一魂半還在猶豫。還是二娘見識多,比較鎮(zhèn)靜,她邊擦眼淚邊說:“沒什么,進門時腳底下滑,不小心從門外跌進來了,看把他們兩個嚇的。”說著扶著夏的肩膀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炕跟前,拉著春的手小心的問道:“我的兒,你剛才是怎么回事啊?下那么大的雨,你沒感覺到嗎?打雷也沒聽到?怎么弄的全身都濕透了,你也不吭一聲?快讓你媳婦把濕衣服換下來,小心傷風。”
二娘說著轉過身看了梅一眼。梅趕緊挪動早已嚇得打顫的腿,在丈夫昨天拿回來的行李中找衣服,上炕幫著他把濕衣服換下來。夏背靠著門,渾身一個勁兒的發(fā)抖,面色蒼白,右手向前指著,可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二娘見狀快步走到夏跟前,掄圓了右胳膊“啪”的一聲打在了夏的臉上,頓時左臉上出現(xiàn)了五個手指印。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哥,你要嚇死我們全家嗎?家里已經(jīng)夠亂的了,你還裝死裝活的,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呀?”夏邊說邊哇哇的大聲哭著。二娘“唉”了一聲……
春不知道剛才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只是看到三個人傷心欲絕的樣子,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也不知先問誰,一時間全家人都無言了,只聽見夏一個人在門口抽泣。
不知過了多久,誰也沒注意到雨已經(jīng)停了,天也開始放亮了。二娘從門口探出了半個身子抬頭看了看,說道:“天已經(jīng)晴了,院子里的積水都撤了。媳婦,你給孩子喂喂奶吧,已過了好半天了吧?孩子也該餓了。”
說完,順手拉起夏的手走了出去。走到院子中間,又回過頭來喊道:“春,上炕睡一會兒吧,我看你從昨天回來到今天一直都沒怎么好好休息,你的身子本來就很單薄,又淋了雨,如果再傷風發(fā)燒,那可如何是好?我讓張媽給你熬碗姜湯祛祛寒,再到熱炕上睡一覺,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