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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丑舅舅(5)

十四

丑舅舅第一次把小杏子抱出去,說是去買包鹽巴,那是他實在想讓村里的人看看他能生出這樣的孩子來。開始村里的人,看見他還躲著往兩邊走。

但是,一個新生的娃娃,到底是個讓人歡喜和好奇的事情。還是那些婆娘家好奇,心腸也不是十分硬,就要上來撩開襁褓看,一看,哎呀一聲不得了,好愛人的小娃娃!就招呼別的人來看,看這個娃娃,乖得!一小群人圍著丑舅舅,丑舅舅抱著杏兒,一臉陶醉又慈愛的笑,分明是一個正常的父親的樣子。以前的丑舅舅,單腳立手的孤苦伶仃的怪異孤僻的,愛光著身子還要害想婆娘的癡病,雖然這不是他的錯,但明明就是個怪人。現在,他站在那里,穿著一身干干凈凈的舊衣裳,抱著個漂漂亮亮的娃娃,和和氣氣和大家打著招呼。

大家既然贊揚了那孩子是長得漂亮的,無意中和那孩子的媽也化解了些鴻溝。張幺娘還說:“杏子她媽月子里有沒有忌生冷?要注意些,免得落下些毛病!”丑舅舅一迭聲:“忌的呢!娃娃的尿片片都是我洗的,不得讓她摸冷的!她現在身體好喔,已經啥子活路也做得了,你看娃娃穿的,我穿的,都是她做的嘛!”謝二姐上來牽著小杏子的襁褓看,翻開里面看針腳:“這個女人能干的……”又看面子上繡的花樣子:“嗯,這花新鮮的,果然是見過世面的女人,是個會持家的嘛。”丑舅舅得意著,說話也爽利撐頭了:“托大家的福,托大家的福,其實該請大家吃紅雞蛋的……”大家紛紛擺手,一下子都變成了特別通情達理的人,七嘴八舌說起來:“這個日子!哪個還見得到雞蛋!有雞蛋還不留著給娃、給娃娃她媽補身子,你這個當爹真是的……”甚至還有人說:“這從縣城里嫁到我們鄉里的媳婦兒,還你丑娃兒頭一個哈!”丑舅舅笑得眼睛都瞇縫得找不見了。

他回轉家里,馬上把這些村里人說的話轉述給翠萍聽。翠萍聽了也笑得眼角翹翹的,突然問:“你買的鹽巴呢?”丑舅舅哎呀一聲把小杏兒交給翠萍,就又出門去了。

十五

打這之后,翠萍出來也有人和她打招呼了。

翠萍本來就是個讓人歡喜的人,她笑起來脆生生的,眉眼打得開,有一種鄉里女人沒有的大方。她看人不扭捏,說什么,響響亮亮地說,實實在在看著人家的眼睛微笑,讓人覺得她是打心眼高興的。她和丑舅舅這樣的事情,要是自己先覺得低人一等虛了心,看見人也不敢抬頭,人家就越發地戳著你背脊梁嚼舌頭;像翠萍這樣,出門腰板直直正正的,不避人,看見人親親熱熱地招呼一聲,大家也覺得這事情沒啥,也是正正常常的日子。

再加上翠萍心眼子巧,眼睛里有數,是個肯幫忙的人。看見嬸子彎著腰在河邊清被單,就連忙上去,把手里的東西順手掛在樹杈上,說:“幺嬸,被單恁長,不如我幫你扭一頭,你扭另一頭,幾哈就扭干了!”幺嬸子正發愁,只能一小截一小截地擰,擰完這頭,那頭又不小心戳進河水里了。翠萍這一來,正好解決問題,兩下三下,一盆子洗的東西擰得干干就可以端起來走了。

說起繡花的花樣子也是她描得好:一塊布,人家不敢下筆畫樣子,翠萍就敢,把炭削得尖尖的,花樣子像是早就在她心里畫好了的,只要從容不迫地把它們謄在布料上。更不要說裁衣服這看家的本事。一冬一夏,換季節的時候正做衣裳,人家拿著布料來,翠萍一概留下,有時候還上門去量尺寸。人家說不好意思,本來就是幫忙的事情,咋個還勞動你!翠萍就脆生生地笑:“我說大姐姐,你這個料子要是剪壞了,賣了我家的杏兒也賠不起啊!還是量好的放心!”過了多少時日,又讓丑舅舅送上門去。

大家背地里偶爾還議論她以前的事情,但是當面都不提了。

丑舅舅家的院子,也經常有人來串個門了,借點東西,又還。他現在總是和和氣氣的,不那樣小氣了。杏子也不賣了,先摘的讓小杏和翠萍吃,她們吃不了的,曬成干留著。但他還是只吃爛的,偶爾還要給幾個給村里的娃娃。

可惜我媽何安秀已經長大了,是個大姑娘了,不好意思找丑舅舅要杏子吃。她說起后來的丑舅舅,說這有個家庭啊,簡直把男人變成另一個人,人要是能過上像樣的日子,哪個還怪嘛,哪個還丑嘛。都是正常的好人。

十六

丑舅舅把個小杏愛得不像個樣子,走哪里都帶著。

雖然小杏只是個鄉里娃娃,但是臉蛋洗得干干凈凈,小辮子光光生生,一身小衣服補著巴巴但也合身。丑舅舅去街上吃酒,小杏也要攆腳。他開始對她擺手:“你回去你回去!”小杏站在那里,那么小小的人,委屈地叫了聲:“達達……”一咧嘴要哭。小杏口齒不清,“爸爸”只能喊成“達達”。他一聽這一聲“達達”,就趕忙上去把女兒抱起來,哄著:“好乖乖好乖乖,跟達達去吃酒酒!”

一路上,小杏子高興得像個小雀兒,仰著頭嘰嘰喳喳問這問那:“達達……天上為啥子會扯火閃呢?”丑舅舅說:“喔,那個啊,是天上的神仙要抽煙了,在打火鐮子!”“那,天上為啥子會打雷呢?”“喔,那個啊,是火鐮子太重了,神仙拖不動,拖得轟啊轟的!”

酒鋪子攏了,丑舅舅買了一杯白酒,一把花生,湊在一張桌子上坐下來。小杏子吵著:“我要吃花生我要吃花生!”丑舅舅把一把花生都堆在小杏面前:“吃吧,乖乖。”這時,桌子上坐的其他酒客來逗小杏:“哎呀這不是杏娃子么,又長大了些嘮!哎呀長得越來越乖了哈!”丑舅舅無比得意起來,眉開眼笑地教小杏喊人:“乖乖,喊伯伯!”小杏吃到了花生,歡天喜地,張嘴就喊:“伯!伯!”脆生生的兩個字像是敲響了兩聲罄,酒鋪的人都停下手中做的事情、嘴里說的話,來看這個漂亮的小娃娃。大家不管之前是啥樣子,突然都變成了一個個慈愛的長輩。小杏實在太可愛了,一張粉紅的小臉長得跟年畫上的娃娃一模一樣,就差抱條大鯉魚了。她呵呵邊笑邊吃花生,吃完了自家這一小堆,大家都爭著給她:“來,小杏,喊我,喊我我就給你吃花生!”于是,小小的酒鋪都圍著這個娃娃討一聲稱呼,小杏一點也不岔生,大大方方叫完叔叔叫嬸嬸,叫完嬸嬸叫伯伯,叫完伯伯還要叫伯母。丑舅舅在一旁埋怨:叫自家老漢叫不清楚,叫外人倒是清清楚楚!

小杏面前的花生堆了一堆,她一邊吃還要一邊往小圍裙的兜兜里裝,人家問她裝給哪個啊,她說:“給媽媽!”丑舅舅上來攔住大家:“哎呀莫給她吃了,吃多了花生拉肚子。”

里面的一張桌子上坐著一個男人,一直沒動身,大家都笑著,他卻陰陰說了一句:“丑娃兒,你娃兒的媽,人家屋頭沒人來問啥子啊?”丑舅舅定睛一看,不就是幾年前在這里和他打架的何叉口么。他把小杏子抱在衣兜里,冷冷地回答:“問?哪個問?!當年不是他們不要她了么?早就當她死了的!”那人又說:“嗯,那算是嘛,你們打了結婚證了噻?政府承認了嘛?”丑舅舅一下子站起來:“老子們正式擺了酒的!通知了鄉親們的!娃娃都這么大了,還要哪個承認,唵?!”

小杏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爸爸抱著她,猛然站起來的勁頭嚇著她,就哇一聲哭了。大伙兒紛紛勸:“哎呀就是,過去了就過去了么,人家現在過得上好,也算是好事噻!少說一句是一句……”

丑舅舅抱著小杏就走,回頭狠狠地瞪了何叉口一眼,從牙縫里蹦出一句話:“看不慣的,只管沖我丑娃來,老子是不要命的。”何叉口追到門口,卻又不追出去了,只是把著門框對著丑舅舅的背影吐了一口口水:“呸——!龜兒子有人生沒人養的野物,居然還討個城里婆娘生娃娃,我呸!”

走了那么遠了,小杏子的哭聲還亮亮地回蕩在街上。

十七

已經是秋涼了。

真不知道秋天怎么來的,前幾天洗了的單褂子還掛在院子里,說干了再穿一水。現在也要收起來了,穿夾襖都有點涼颼颼的。太陽的熱度一天不如一天,但到底是哪一天減了熱度呢?又說不清楚。換季的時候,老天爺就像是格外細心的畫師,一筆一筆地添,一筆一筆地畫,終于有一天,把個秋天畫成了。

丑舅舅把白天曬在谷場上的谷草,厚厚在床上又鋪了一層。翠萍麻利地把掀開的薄褥子鋪在谷草上,床頭床腳地理好,用手按了按:“嗯,這下合適了,杏兒不得喊冷了……”丑舅舅站在床頭,像是有什么話說,張了張嘴,又嘆口氣坐了下來。

翠萍用眼角瞟了他一眼,挨著他坐了下來:“丑兒,我曉得你想問點啥。要不今天你就痛痛快快問個夠吧。”說罷,把垂下來的頭發往耳朵后面掖了掖,一張臉安靜地朝向丑舅舅,眼睛白是白,黑是黑,鎮定又坦白。

“你為啥要毒前頭的男人?”丑舅舅脫口而出。“為啥……”翠萍開口說了這兩個字,就停頓了下來,不是猶豫,是想從哪里說起,她也在等這一次兩口子能把往事都說清楚的機會。“我媽死得早,老漢兒娶了后媽,天天打我。不到結婚年紀,就收了人家東西,把我許了人。”丑舅舅默默用手拉著翠萍的手,“嗯”一聲,說:“我們都命苦呢。”

翠萍把手從丑舅舅的手里抽出來,她的思維回到以前的歲月時,身上就有一種冰冷的氣質。

她定定神,皺起眉頭回想著曾帶給她恐懼和折磨的過去:“那男人有毛病,是個瘸子,大我十幾歲……他娶了我,真沒把我當人,除了打我就是、就是折磨我……”她有點顫抖,拿眼角小心翼翼地看著丑舅舅,舅舅一把抓住她的手,細細在自己寬大粗糙的手里摩挲著。翠萍感覺到他手的溫度,這種溫度把過去不能啟齒的事情變成了想要傾訴的委屈。

“還說我不下蛋生不出娃,是個賠錢貨,喝了酒就把我往死里打,用棍子纏著我的頭發在地上拖……他家里的人沒一個有點人味兒,婆婆和小姑子都變著法折磨我,幾次都把我打得暈過去……我覺得我活不出來了……”翠萍的眼淚滾落下來,咬著嘴唇,顫抖得更厲害了。

丑舅舅一把抱著她,手臂有力地箍著懷中的女人,嘴唇吻著她的額,狠狠嘆息著:“沒用的男人!除了折磨女人啥也不會,明明就是他龜兒子有問題,你看我們不就有了小杏兒……要是老子,老子也要弄死他!”翠萍靠在他懷中,聽著那跳得咚啊咚的心跳,又傷心又幸福,眼淚淌了一肩頭。

丑舅舅把翠萍的臉托起來:“翠萍,你莫要難過了,都過去了,現在你有我,還有小杏兒,日子還長著呢,好著呢……”“達達!”小杏子懵懵懂懂地站在門口,困得眼睛都要睜不開了,“我要困覺,杏兒困……”小丫頭的辮子都散了一個,站在門口,活像是一只少了一個犄角的小羊羔。夫妻二人這才驚覺,話說了這大半晌,把孩兒都等困了。

丑舅舅抱起小杏,把小布鞋一只一只褪下來,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她進被窩里,眼神慈愛地看著她的小臉,拍拍被窩:“乖,睡哈。”

小杏子眼睛微微閉上,輕輕喊:“媽,要媽媽。”翠萍也過來,怕著她:“媽在這兒,睡吧,乖杏。”小杏香甜地進入了夢鄉。丑舅舅和翠萍在旁邊也睡下了,翠萍“撲”一聲吹了油燈。房間里靜靜的,隱約有小杏子均勻的呼吸聲。

夜色反著藍盈盈的光在窗戶上,杏樹的影子清晰地印在上面,各種秋蟲在鳴叫。

十八

鄉村的集市,是在三個鄉來回輪轉的。這三個鄉由一條從縣城延伸過來的柏油馬路串起來,離縣城最近的是李家壩,中間的謝家灣,最后的才是丑舅舅的老家——何家尖山子。

趕場,都是買賣點鄉里產的糧食蔬菜雞鴨禽蛋、貨郎推來的針線鏡子指甲刀頭花、自家納的花鞋底縫的袖套圍裙枕套,還有村里讀了點書的人擺攤幫人寫信讀信兼賣對聯……住在街市上的人家最方便,就在自家門口擺張桌子賣涼白水兌糖精:一排描著“紅雙喜”的玻璃杯子里面裝滿了紅色或者綠色的糖水,為了顯示干凈,杯子口再拿一小塊四方的玻璃片蓋上。五分錢一杯,涼絲絲甜蜜蜜的,娃娃家們最愛喝。還有自家腌制的蘿卜干、泡酸菜和煮鹽蛋。

男人們辦完貨,就聚在一起喝點酒吹牛,女人們就是坐在一起納鞋底說閑話。他們說起人來,來回都是那個李家壩的誰誰誰,那個謝家灣的哪個哪個。說起何家尖山子,最興奮的話題還是,哎呀那個丑舅舅,你們不曉得,嘰咕嘰咕,呱啦呱啦……聲音忽大忽小,然后猛然爆發出一陣笑聲。女人家堆堆里有一個李寡婦,是從何家尖山子嫁過來的,嫁過來沒有兩年男人在前線打仗死了,年輕輕的成了個寡婦。其他女的問她:“李家的,你娘家村也是何家尖山子的,這個丑舅舅還有啥子好耍的事情嘛!”那婦女脹紅了臉:“說啥子說嘛,人家再丑現在也是一家人啰,討了婆娘生了娃兒,過得上好的嘛!……”那李寡婦,就是當年的謝家二姑娘。

冬天的太陽難得,一大早就曬化了瓦上的霜,一片人家屋頂的青瓦都濕漉漉的,像是鯉魚的背露出來水面。炊煙裊裊繞繞升起來,雞公喔喔喔有一聲沒一聲地叫。今天又輪到何家尖山子趕場。

一大早,翠萍就把小杏收拾得巴巴適適的,小辮子一邊梳著一根,用紅色的毛線捆得緊緊扎扎的,翹得老高。小杏子高高興興跑去井眼趴著看自己的紅毛線辮子,嘻嘻地笑著。丑舅舅不知道在哪里吼了一聲:“小短命鬼,好生點!看拽下去!”他在后院搬燒好的磚瓦和陶罐,雖然干著活,眼睛卻時時都在老婆和女兒身上。

冬天農閑,丑舅舅又在燒磚瓦,替換房頂上碎了的一些。現在他還要燒點裝水裝鹽巴的罐罐,可以到集市上賣點零錢補貼家用。翠萍穿了件藍罩衫,半新舊的軍綠色褲子,把圍裙取下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她去柴房把背篼里的谷草騰出來,今天她要把罐子背到場上去賣。

丑舅舅干活出了汗,把厚棉襖脫下來,露出一件單衣,翠萍趕緊說穿上穿上這樣可不行。丑舅舅呵呵一笑:“婆娘!你是沒有看過我前半輩子打光胯的樣子喔!老子也是討你做老婆才曉得穿衣服,做活路這么費衣服的事情也要穿衣服!有了婆娘就是要遭管,不安逸!哈哈!”翠萍佯裝生氣,一甩手走了:“好好好!你打你的光胯,老娘也不稀罕管你。”丑舅舅趕忙去拉翠萍:“好翠萍好翠萍,和你開玩笑呢,轉來轉來!”她忍不住笑:“個死麻子,不是老子,你娃討得到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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