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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丑舅舅(2)

  • 不留心 看不見
  • 桑格格
  • 5202字
  • 2015-07-16 10:38:01

丑舅舅都要三十歲了,還沒有討上婆娘。丑舅舅思春得厲害。

春天,他一絲不掛地坐在那棵寶貴的杏子樹的枝丫上,口水滴答地望著村里走來走去的大姑娘們。他在家里,也大部分時間不穿衣服,反正只有他一個人。他不知道這時在遙遠的意大利,有個叫費里尼的導演拍了一部電影,里面有個精神失常的男人,也是一天到晚坐在一棵樹上,憂郁地長嘯:“我需要一個女人——!我需要一個女人——!”不過人家雖然精神失常,但衣服褲子還是穿周正了的。國情不同。

透過綠幽幽的發芽的榆錢樹,謝家二姑娘窈窕的身影出現了:她在磨豆子。二姑娘穿著一件藍布花花的斜襟褂子、黑粗布的褲子,衣物緊繃繃地箍在凹凸起伏的身子上,一條黑黝黝的大辮子用紅色毛線扎了,拖在后背上,長達腰際。他神魂顛倒地看著謝家二姑娘,那是蹲在樹上能看見的最美風景,心想小時候給這個小婆娘抓叫雞子的時候咋個完全感覺不到她好看喃?咋個現在的二妹這么紅頭花色,隔起老遠看著就像是放光一樣喃?

她上半身前傾著伏在磨把上,尖翹翹的屁股微微撅起,用這個姿勢推著石磨,一圈一圈地轉。有點吃力的時候,二姑娘也會把辮子撩到胸前,用嘴巴咬著,一口糯米小銀牙露出來,紅鮮鮮呼哧呼哧地喘氣。這股氣,仿佛就吹在丑舅舅的后脖子窩窩上,他覺得渾身燥熱,人家喘氣,他也喘氣。二姑娘好像感覺到什么,一抬頭,猛然見到幾十米外的樹子上好像掛著一坨肉!再定睛一看,那是一坨赤身裸體的男人,還死死地盯著她看!她嚇得“媽呀”一聲丟了磨把就往屋里跑,這邊丑舅舅也“媽呀”一聲從樹上栽到了地上。丑舅舅身上好幾處都被樹枝掛出血了,他齜牙咧嘴地撫摸著自己的傷口,說:“喜得好老子沒有穿衣服喔,要不然就遭掛爛了!”

六月間,麥子揚花了,杏子也成熟了。杏子熟的時候,滿樹甜香,惹得玄黃鳥兒多遠都飛過來打轉。丑舅舅抱著鳥槍坐在樹下面,雙眼惡狠狠瞪著:“來哇!龜兒子不要命的,來一個老子打一個,來兩個老子打一雙!”

村里的娃娃們遠遠看著那樹杏子流口水,沒有一個敢去偷,敢偷丑舅舅東西的娃娃,還沒有生出來。娃娃家說起來都是天棒,好像啥都不怕,那是沒有遇見厲害角色。丑舅舅一瞪眼睛,都遭嚇跑。

不過這一次的杏子,丑舅舅并不打算全部拿去賣,他有新的計劃。打下來杏子,揀出一小堆最好的,個個深黃飽滿,他吹了又吹,拍了又拍,裝在背篼里——這堆杏子,是要送給謝家二姑娘的。他穿上了那身唯一的衣服——一個平日不咋個打扮的人偶爾打扮一下,就會有一種周身閃亮的感覺,不要說一個平日連衣服都不咋穿的人,突然穿整齊了,竟然有種華麗的意味。丑舅舅的臉被深色的衣服襯得白生生的,眉眼清楚了不少,好像麻子也不太明顯了。

他趴在井眼口照了照,自己把自己驚了一跳:“耶,還撐頭喃!”一汪平靜的井水,看了一會兒,還是能看見臉上的麻子,他煩惱地丟了一塊石頭下去,“咚”一聲,攪動了井水,陣陣漣漪之后,那石頭居然漂了上來——他錯把一枚杏子當成石頭丟下去了,瞬間一陣心疼感麻麻地升騰起來,這可是他送給二姑娘的?。∩倭艘粋€可不行?。?

他立即跑去樹下,望了半天——其實樹上攏共有好多杏子,他是曉得的,像是人家買一包水果糖數了顆數一樣。他是在找一枚比那枚丟到井里去的還要好的杏子。左看右看,終于選定了。用桿子小心地打下來,“啪”,杏子落下,滾落在草叢上,他趕忙撿起來,拍了拍。那杏子金黃泛紅,飽滿個大,剛剛和枝子分離的蒂子還留在上面,新鮮的斷口是濕潤的,散發著甜蜜的味道。捧著那杏子,他深深地嗅了一嗅,甜蜜充盈了整個身體,心變得松松軟軟,一種感情升騰起來十分令人舒暢。他從來沒有體會過。

等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在那半空中的杏子樹上,看見了那死去多年的媽的臉!

杏子樹的枝葉之間的空隙鏤著陽光,那張臉就是浮現在斑斑點點的陽光中,像是漂在水里一樣輕輕浮動,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盯著那臉,喊了一聲媽!好像他還很小一樣。大白天的,丑舅舅一點也不怕,獨自生活了這么多年,他從心里總覺得父母會回來看看他的,現在回來了。

而且,這臉是他打算去給二姑娘送杏子的時候出現的,說明這一件事,是多么重要,連在陰間的媽也要忍不住發表贊同的了!他高興極了,想靠近些,和臉說說話??墒?,他一抬腳,那張臉就消失了。圍著杏子樹,轉了好幾圈也找不到了,只剩陽光晃著眼睛。

丑舅舅依然是高興的。他覺得,去給二姑娘送杏子這件事情,冥冥中得到了母親的認可。等送去了杏子,二姑娘一定愛吃這杏子的,那杏子可是全村最甜的!然后,就一定會接受他,按照村長說的,他就能成家,續上香火了,是一家像樣的人家了!他激動得臉燒得紅紅的,興沖沖地背上背篼,徑直往二姑娘家走去。

二姑娘家幾步緊走就到了。到了門口,他突然想起還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呢,一想,之前涌上來的熱血像是凝固了一樣。但是那“像樣的人家”的夢想像是半空中母親的臉一樣,掛在那里閃閃發著亮光,他給自己打了一下氣,定了定神,舉起來手要拍門。手要觸到門的時候,還是僵住了。腿肚子是發軟的,不聽使喚一樣轉起筋來,他甩甩腿,喃喃地說:“咋個辦喃,我咋個怕了喃?”不停叨咕著這兩句話,甩手甩腳地在門口轉了幾圈,不知道如何是好。

轉到謝家的后院,找到了二姑娘住的那間屋子,一眼就看見二姑娘在窗下納鞋底。二姑娘低著頭,一手拿著鞋底,一手捏著針線,厚實的頭發黑黝黝地梳得一絲不茍,隨著角度的起伏泛著環狀的光澤。他甚至能看清楚她白生生的額頭上一層淺色的絨毛,低垂的睫毛濃烈地忽閃忽閃,閃得他心里癢酥酥的。他能聞到二姑娘身上的香味,像是杏子的清香,他忘情地趴在那窗口,整個身體軟在土墻上……

丑舅舅這么忘情的一趴,鑲著木格窗子四周的泥巴有點松動了,幾坨夯土碎了撲簌簌地往下掉。二姑娘猛一抬頭,突然看見一個男人那么近的直愣愣地盯著自己,嗓子里發出“嗷”一聲尖叫。

這下子把二姑娘的大哥和老漢兒都引來了。她魂都要嚇脫了,哭起來:“這個丑瘟,他又來了!他那天就在樹子上打起光胴胴看我!”大哥和二姑娘的老漢,架著丑舅舅把他扔在了院子當中,丑舅舅的背篼打翻了,杏子滾落了一地都是。他還企圖爬起來去撿,結果只要一撐起來,就被打倒在地上。他把身體團成一團,嘴里求饒:“謝二伯謝大哥,莫打莫打,我只是給二妹送點杏……”那個杏子的“子”字還沒有吐出來,又遭一拳打翻,這一次鼻血流出來,熱乎乎地淌下來,滴在了他的衣服上。他低頭一看,大驚失色:“我的衣服!我的衣服!衣服……”謝大哥見狀,上去又是一腳。丑舅舅直直飛了出去,掛在二姑娘推磨的磨把上,衣服“嘶”一聲撕了一個大口子。

丑舅舅坐在一地踩碎的杏子上,掛著鼻血,哇哇大哭起來:“衣服撕爛嘮……嗚嗚……衣服呃……撕爛嘮!”情態很是凄慘。這時,二姑娘從屋里走出來把大哥的手抓?。骸八懔?,莫打了……挨鄰得近的,從小也是一起耍的……”丑舅舅看著他的心上人為他說話了,更是悲從中來,眼淚大股大股順著臉上坑坑洼洼的麻子噼里啪啦地滾落在撕碎的衣服上。

謝老漢吐了他一口痰:“呸!狗日的爛娃娃,有人生沒人養的東西!做這等丑事,傳出去讓我姑娘咋個嫁人!”謝家媽也出來了,精精瘦瘦的一個半老太太,扎著圍裙,圍裙上粘著稀麥糠,可能之前正在喂豬,嘴上喊著:“莫打了莫打了,看打壞了!”二姑娘和她長得像極了,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丑舅舅看著她,又看看打他的謝老漢,還有謝大哥,他突然忘記了正在挨打的這回事,來回看這幾個謝家的人。這一家人和二姑娘在長相上的相近吸引了他,讓他覺得雖然挨了這家人的打,也還有一點說不出的有趣。人家真是一家人啊,一家人真好啊,出了事情,能一窩蜂地上來幫忙。他就一個人,孤單單的一個人。想到這里,他又哭開了,只是不出聲音,抽泣著只是掉眼淚。

謝家媽上去用衣襟幫丑舅舅擦眼淚:“哎呀老漢兒,打兩哈也就算了,丑娃也沒有把幺妹咋樣,看哈也看不壞,丑娃子也造孽,從小爹媽就不在了……哎呀,當年他媽人也多好……”

丑舅舅在淚眼矇眬中又看見了他那死去的媽,她站在所有人的后面,看著他,眼睛里也在流淚。他不禁嚎啕起來:“媽呀我的媽呀!媽呀我的媽呀!……”她媽嘆口氣,轉了個身,不在了。大家都不知道丑舅舅在說啥子,不過覺得他的腦子一定是有問題的,說啥也沒必要聽懂。其實丑舅舅是對他那看不見的媽在喊冤,他覺得既然他的行為是得到了她的默許,現在搞成這個樣子,她要出來說句話噻。

但是,她死了很多年啊,想要為自己的娃娃說兩句也沒有辦法咯。所以,她只有轉身走了,留下丑舅舅孤零零地面對這個世界。

丑舅舅傷心得無以復加,在淚眼迷蒙中,影影綽綽看見二姑娘走到了他的面前。她漲紅了臉:“丑哥哥,你以后不要看我了!我早就定了親的,是隔壁村的李二娃,人家入伍當兵去了,回來就要結婚的。破壞軍婚是要遭敲砂罐的你曉得不……起來,衣服脫下來,我給你補起?!?

轉眼,秋收了。收割了還沒有打過的谷子,在田地里一捧一捧聚攏豎立著,像是打仗時候的宿營地。還有大片沒有收割的,滿滿地在大地上搖動著,金晃晃的,風一吹,大地一片嘩啦啦的悶響。隔壁村的李二娃,穿著一身神氣的軍裝,胸口綁著大紅花,推著一輛嶄新的二八自行車,后面跟著吹打隊,挑著一路彩禮從那金晃晃的麥浪深處走過來,咦哩哇啦的嗩吶子驚起麥田里一群群麻雀,像是音符往兩旁蹦出來。

隊伍進了村,一會兒更熱鬧地出來了:那輛嶄新的二八自行車后面搭著二姑娘,她一身紅色的新衣裳,從頭紅到腳,側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垂著頭。綠軍裝的李二娃推著紅新娘,看上去神氣又喜氣洋洋,隔那么遠,都看得見他胸口挺得板板扎。一堆人后面跟著,大家說著笑著,娃娃家跳鬧著。

丑舅舅在半山腰的田地里干著活,還是光著。他站起來,鐮刀扔到了一邊,遠遠看著那隊迎親的人。他站得高,那隊人走了很久才走出他的視線。他覺得胸悶得很,肺葉跳動起來,使勁吸氣好像也不夠。等徹底看不見迎親的人了,才一下子癱坐在田坎上,流了些眼淚。

天擦黑了,丑舅舅回到家徒四壁的家中。那件被二姑娘補過的衣服被他疊得巴巴適適地放在床頭,他把它抖開,摸摸那針腳,小心翼翼地穿上。他覺得困乏極了,慢慢在床上躺下去,依然撫摸著那細密的針腳,耳朵邊還回蕩著嗩吶子歡天喜地的聲調。那尖銳的聲音像秋天的咪伢子叫喚,咪伢子就是蟬,秋蟬,叫兩聲就要掉在地上死去的。咂摸那聲音,聽久了也不像咪伢子,像是一個中空的洞,耳朵吵得嗡嗡的,心里卻空蕩蕩的。他還想起了小時候給謝家二妹編的那個籠子,抓的那只叫雞子。

那一次挨打的事情,村里很快就傳遍了,都說丑娃想婆娘想出了癡病,看見女人就要犯病的。家家戶戶都警告自家的姑娘小媳婦,看見丑舅舅要躲開走。雖然丑舅舅打小是個厚臉皮,但是厚臉皮只是為了混個吃喝,但是現在村里人覺得他品行有問題,讓他感到了恥辱,對不起那死去的媽老漢兒。他發誓再也不想婆娘的事情了,更不提那“像樣的一家人”的夢想了。

他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的大光棍,陰沉著一張麻子臉,除了冬天,一直都光著身體在土地上勞作。慢慢地,成了村里一個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的人。

入了臘月,農閑了,家家戶戶張羅著過年的事情,炒花生瓜子、做香腸臘肉、裁布做新衣。他沒什么可做的,就燒磚燒瓦。周圍幾個村,唯獨這個村土地黏性大,是燒窯的好材料。燒磚瓦這個本事也是村里的傳統,年輕人好像并不用怎么專門學習,只要長大了就會。

但是燒磚瓦這件事是需要很多人才能完成的,村里有一個大磚窯,大家都是冬月或者開春一起燒。丑舅舅是不去那里的。大家也想不起來讓他參加。

他在后院的空地上默默地做這一件事:用缸和泥,讓泥土發酵,然后把發酵好的泥拍成泥片,一片一片填進模具里,讓瓦片成型。村里的大窯場,是用工具做的,他只有一雙手。但是這樣做出來的瓦也精細,反正他有的是時間也有的是精力。沒有這重復的勞作,怕真是要出癡病的。

下一步,就是把瓦從模子里摳出來,放在地上晾,好幾天才能干透。做一次瓦,不是一天就能做成,這樣一連好幾天都有要忙的事情,他心里就安穩著,覺得日子里有支撐。

晾瓦的時候,他就挖坑。瓦干透了,用木柴和稻草一層一層埋起來,從黃昏時候開始燒。天氣越來越黑,火光越來越亮,夜里也免得點燈費油了。丑舅舅蹲在火堆邊上,覺得暖意融融,身上熱起來,肚子不需要吃什么東西也不太難受?;鹨煌5丶?,越來越熱,他開始把衣服脫下來,疊起來放在稻草上。燒到一定程度,就不用加火了,他就坐在火邊,開始是靜靜地看著那紅艷艷的炭火,感覺困乏了,就四肢團起來腦袋埋在身體里。

遠遠看上去,紅紅的火堆邊,坐著一個赤身裸體的人,他睡著了。院子、火塘、男人,那情境好像已經有了家的意味,雖然少了一個女人。

每次能燒的磚瓦很少,他也不著急,燒好這堆,再燒一堆。燒整整一個冬天,燒好了,先壘在房前房后,黑粼粼的一片。天氣好,他就搭著梯子,把先已經漏雨的草窟窿換成磚瓦,其他的下次再說。

終于有一天,村里人赫然發現,丑舅舅家那三間爛咻咻的草房頂,居然變成了大青瓦頂。

丑舅舅望著自己一點一點換成的青瓦頂,想起當年那個來買他的算命先生說,他能值三百大洋,賣了他就能把草房子換成瓦房子,他終于展開眉頭,笑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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