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丑舅舅(1)
- 不留心 看不見
- 桑格格
- 4731字
- 2015-07-16 10:38:01
一
其實丑舅舅也不是好丑,就是小時候出天花臉上落了些麻子坑坑。丑在四川話里還有一層意思:他不要臉,臉皮厚,不怕丑。
丑舅舅出生的時候,還是解放前。說生出來的也是一個紅頭花色的大胖小子,乖得很。可是他生在一個窮人家,好像人一窮就配不上好東西,窮人家連個長得乖的娃娃也不太相配。丑舅舅剛滿月,就有算命的上門來,神神秘秘地說:“我夜觀天象,你屋頭落下一顆星子,這顆星子嘛是神仙降世,但是你屋頭喃太窮,塘子小了怕是養不起喔……”嚇得丑舅舅他媽一骨碌從產床上坐起來,扯著算命先生的衣襟求他想想辦法,然后吩咐丑舅舅的老漢,趕快去把坐月子的雞蛋炒來給先生下酒。
算命先生長了一張瘦長的臉和小小的腦袋,兩撇黑亮亮的胡子浸著油搓過。他身材也是瘦長的,一件老藍布長衫,戴一副圓圓的玻片眼鏡,整體看上去有點像是一條揚起頭來的眼鏡蛇。
看著女人慌了神,他眼睛一轉,氣定神閑地撣撣衣襟,在一根長板凳上落座,但是角度和長度沒有掌握好,差點翹倒在地上。大家手忙腳亂把先生扶好。他才正正神,說:“我給你們出個好主意嘛,有個軍長,他的三姨太太生了個娃娃,前幾天在堰塘里遭淹死了,三姨太太喃想出錢買個娃娃,給整整三百大洋喔!三百大洋啥子勁頭!你們這個茅草棚棚嘛直接換成大瓦房噻……”他話還沒有說完,丑舅舅的媽坐在床上就大聲喊起來:“娃娃他老漢!快來!快來!”
丑舅舅的老漢舉著鍋鏟從廚房跑出來,他正在給算命先生炒雞蛋,聽到婆娘喊,就問:“啥子事?”女人氣得臉青面黑:“快點把這個瘟殤算命的給老子攆起走,他要喊老子們賣娃娃!”
這哈,舉著的鍋鏟剛才還是炒菜的,立刻變成了打人的,在算命先生的腦殼上敲出一個大包。算命先生捧著那個大包一邊往外頭跑一邊大聲呼救:“殺人啦殺人啦救命喔救命喔!”一趟子跑了八丈遠,然后驚魂未定地摟著一棵大柳樹喘氣,等氣喘勻了,就開始他擅長的咒罵:“龜兒子的窮狗屎還生兒子,生了兒子養不活,不是打擺子就是出天花……”這頭丑舅舅的老漢兒聽見了,剛剛把鍋鏟放下,抄起鋤頭又追了出來,算命先生一看家伙升級了,“嗷”了一嗓子,直接一溜煙跑出村,徹底不見了蹤影。
三天后,襁褓里的丑舅舅就出天花了。
丑舅舅的媽眼淚汪汪地抱著他,在屋里走來走去,可憐的小丑舅舅一臉紅色皰疹奄奄一息。丑舅舅的老漢在屋角里使勁抽旱煙,把煙鍋巴在鞋底子敲了敲:“……娃兒他媽,嗯,當初那個算命先生出的好多錢買娃兒喃?”丑舅舅的媽“呸”的吐了一口口水,罵她男人:“狗日的死男人,你是不是覺得還不如把娃兒拿去賣了免得死了啥子都莫得?!唵,老子倒了八輩子霉嫁給你這么個沒有出息的賣兒賣女的破落戶!”丑舅舅的老漢從屋角摸出一瓶酒,對著瓶子開始喝起來:“婆娘,不是我心狠,是娃兒跟到我們也命苦啊……”女人抱著娃娃放聲大哭起來:“哎呀我的丑兒啊,娘的心頭肉啊,你出天花娘老子也莫得錢給你醫喔,你自己命硬自己好嘛,好了我們好生養你……”
一周后,丑舅舅好起來了,開始叭叭叭吃奶。一雙大眼睛骨碌碌轉,哪個一逗就笑,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小又爛的一張臉有多么滑稽。村里人都說這個娃娃命大,必有后福。
但是,丑舅舅不僅命大,而且命硬。
不知道當初那個算命先生是不是下了啥子咒,丑舅舅五歲上克死了他媽,八歲上老漢也得了一場傷寒死了。他一個小娃娃,頂著一臉麻子,壯壯實實又孤苦伶仃地活著。今天這個給口吃的,明天那個給口吃的,混著長大。每個人給他吃的時候,他都活蹦亂跳歡天喜地地道謝:“謝謝嬸娘!謝謝爺爺!謝謝幺婆婆!謝謝大姑爺!”
二
村里娃娃一起玩耍,都是娃娃家,在土坡田坎上跑著跳著都是歡蹦蹦的,看不出哪一個有啥不同。謝家二小妹崽最肯跟著丑舅舅耍,丑舅舅比一般男娃娃要手巧,個人過生活的娃娃嘛,啥子都要靠自己。山上的粑茅在他手里幾哈就能折成一把紅纓槍,謝二妹扛在肩頭上,晃著兩個羊角辮子,笑嘻了:“丑哥哥,你好得行喔!你再給我編個叫雞子籠籠嘛!”丑舅舅又用麥秸桿桿給她編個小籠子:“走,二妹,我們去抓叫雞子!”
叫雞子就是蟈蟈。兩個娃娃趴在草籠子里翻開一砣一砣的石頭,找叫雞子。翻開一塊舊陶瓦的時候,一只油亮油亮的叫雞子正搓著腿叫得響亮,一見光,“噌”的跳不見了。丑舅舅一跳八丈高,叫雞子根本看不見,但是根據他蹦跳的方位,謝二妹知道那也是叫雞子逃跑的路線,她跳起跳起地喊:“丑哥哥加油!丑哥哥加油!”突然,丑舅舅一個猛扎撲在地上,不動了。二妹趕忙跑過去,丑舅舅慢慢起身,雙手攏住喊:“二妹,把籠子拿來!”謝二妹連忙把籠子遞給他,丑舅舅小心翼翼地把手中那個活物塞進了麥秸桿籠子,遞給二妹:“拿去嘛。”
二妹接過那個籠子,里面赫然多了一只威武的大叫雞子,響亮地大叫幾聲,好像很懊惱敗在了丑舅舅手下。二妹拉著丑舅舅的手搖了搖:“丑哥哥,你好得行喔!”丑舅舅嘿嘿一笑,把馬上要流出來的兩條大黃鼻涕狠狠吸了回去:“你喜歡我以后天天給你捉嘛!”
天擦黑了,村里響起大人們呼喚娃娃家回家吃飯的喊聲。二妹聽見她媽喊她了,她把叫雞子籠子遞給丑舅舅:“哎呀我要回屋了!
我媽不許我和你耍的!你莫說和我耍了哈!”轉身就跑了,兩只羊角辮子一噠一噠地跑遠了。丑舅舅不知道為啥二妹她媽不準二妹和自己耍,為啥子喃?他不明白,他有點生氣。
娃娃們一個一個地走了,就剩丑舅舅孤零零地站在剛才玩耍的地方,手里提著那個籠子,粑茅編的紅纓槍在地上孤零零地躺著。
他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可是沒有人來喊他了,他回去也沒有人了。紅纓槍不要了,他提著叫雞子籠子,慢慢走著,順著村里的土路一點一點走,小腳板丈量著地。看見人家吃飯,他就站在門口,他是等著人家看見他,叫他進去呢。籠子里的叫雞子也叫得響亮,是不是也餓了?他摘了片南瓜花,塞進了籠子,覺得自己還不如這只蟲子,一朵南瓜花夠吃好久,不像人,一天餓三遍。走了幾家,都沒有人叫他進去。轉到謝二妹家的時候,他避開了。他曉得二妹她媽不準二妹和他耍,那一定也是不得給他飯吃的。他還“呸”了一聲,罵了聲:“瓜兮兮,坐簸箕。”他也不知道是罵二妹還是罵二妹她媽。他把籠子兩把拆散了,放了那只叫雞子。
轉了一圈,都沒有人喊他進屋吃飯。這個時候,他就去村長家門口站。村長是他死去的老漢兒的遠房表哥,他喊幺叔叔的。果然,幺叔叔村長對他招招手:“來,丑娃兒,是不是還沒有吃夜飯?”他本來是遲遲疑疑站在那里的,聽這么一喊,拔腿就跑進去了。他低著頭不好意思似的,小聲地說:“幺叔叔,我……沒吃夜飯。”
幺叔叔胡嚕一下他臟兮兮的腦殼,讓他挨著自己坐在桌子邊上。幺嬸嬸添一副碗筷給他,他捧著,小聲但是清晰地說:“謝謝幺嬸嬸。”
大家都嘆口氣:“哎呀勒,還不如當初賣給那個軍長。”
三
解放了。
丑舅舅長成一個少年人,五官端正,一臉麻子,身材削瘦卻出人意料地高。嘴巴四周一圈黑茸茸的胡子,喉結在精瘦頎長的脖子上像個單獨長著的東西,一說話就上下滑動著。他好說笑,嬉皮笑臉的。一群人站在一起,他總是和人家開玩笑,問人家好久請他吃好的。人家說你個死娃娃又沒幫老子做事,憑啥子請你吃!他就纏著,猴子一樣跳著,嘴里說不完的好話:“好叔叔、好嬸子,我去幫你屋砍柴噻!挑水噻!推磨噻!”
真有請丑舅舅去幫忙的,是要招待他吃一頓,這一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丑舅舅甩開膀子鉚足勁吃,吃得人家直翻白眼。只要吃了這樣扎實的一頓,他就回家躺著,一躺躺一天,而且脫得精光,身子都不翻一下。問他安胎啊,他就嘿嘿一笑:“我安食!吃了就睡,油才巴背!”咋個要脫里溜光喃?他說:“困覺又不見人,穿啥衣服!”他這個孤兒,是沒人給他做衣服的,媽老漢兒剛死,他還有兩身媽做的衣裳。長大一點,穿不下了,衣服也爛融了,他就穿媽留下來的藍布、花布衣裳。一般男娃娃家穿女人家的東西是要不好意思的,但是他不穿,又穿什么呢?老漢兒是還有幾件褂子,但是太大了,穿起來要拖在地上。
現在,媽的衣服穿不得了,開始穿老漢兒的。他把衣服從深深的五斗柜子里翻出來的時候,一股屬于老漢兒的味道居然還在,他把衣服抱在胸前,試著喊了聲:“爸……”那個爆破音,打破了寧靜的空氣,他又叫了一聲:“爸!”屋子里嗚嗚有回音,像是一聲沉悶的回答。其實是他聲音的回響。他就連著喊了好幾聲“爸!爸!爸!”,回音嗡嗡響著,他抱著那衣裳哭了。好多年沒有喊過這個稱呼了。衣裳套進去,正好,終于長到老漢兒當年的身量了。
土改,按人家分田地分東西。丑舅舅雖然單腳立手的,也算一家人,村長不偏心,按照該分的,給了丑舅舅地、一些農具和家當。開完大會,分了東西那天,村長特地把丑舅舅留下說話。
大柳樹下,他一邊吧唧著旱煙桿一邊說:“丑娃,現在嘛不比以前了,人民當家做主,黨的政策好,你個孤兒也是一樣的人民,有了地,你就不要東一下西一下混日子了。好生勞動,你一個人沒有負擔,兩年就把日子過出來了,到時候哪家女娃子把你看起了,成了家,把香火續上,就是個像樣的人家了……”丑舅舅撲通一聲跪在村長面前,他第一次聽見有人為他這樣打算和安排。他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來,雙手抱住了村長的腿。村長胡嚕一下他的腦袋,就像是小時候他來家里吃飯一樣。
但是莫得哪個大姑娘小媳婦敢挨近他。
為啥子喃?有麻子其實不是啥子問題,麻子又不咬人。但是丑舅舅有個習慣,出門做活路的時候不穿衣服。周身一絲不掛。人家問他為啥,他就嘻嘻一笑:“做活路要出汗,費衣服,就那么一身衣服了……”嘿嘿!人家說他丑,他說丑就丑,說我丑我還是只有那么一身衣服!“嫌我丑嘛,離我遠點!”
大姑娘小媳婦就去村長那里反映,說好丑嘛,簡直就是不要臉。村長說了他幾次,他穿幾天,又不穿了。于是,他的田地被換到了離村最遠的一塊半山腰梯田地。有走遠路的人偶爾會看見他,好像是遠古時候的一個野人,一絲不掛的,剛剛學會了獨立行走,開始刀耕火種,開天辟地。
丑舅舅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但是他還是村里最吝嗇的人。
那是真吝嗇喔,雞腳桿上都要刮油,打只蒼蠅都要熬碗湯。可能長大太不容易了,和討口長大差不多。
雖然是個孤零零的家,偏偏丑舅舅院子里有一棵杏子樹,那杏子樹是當年他媽嫁過來時種下的。全村最甜的果子,就數這棵杏子樹的杏子了。熟了之后,他一個也舍不得吃,要一個一個從樹子上打下來,裝到背篼里,趕場的時候背到場上去賣。實在爛得很的,他才吃。有鳥兒飛來啄杏子,他就拿鳥槍打,經常有鳥兒被打著,他就架火燒來吃。鳥兒就吃口杏子,他吃人家。人家吃素,他吃葷。
我媽就是圍著杏子背篼流口水的娃娃們中的一個,“丑舅舅”,就是娃娃們對他的稱呼。他沒有直接的親人了,但是一個村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點親戚關系,所以,含含糊糊叫聲舅舅也不會錯。
雖然都有親戚關系,但是丑舅舅在賣杏子的時候一點讓手都不得打:一個雞蛋換幾個杏子,一包鹽巴換幾個杏子,一小把白糖換幾個杏子,那簡直就是鐵面無私,絲毫無差。說是賣杏子,丑舅舅一般一分錢都見不到的,農村人本來就沒啥現錢在手上,更不要說娃娃家了。吃杏子的基本上是娃娃家,都是偷點家里的油鹽柴米來換。誰叫就他家杏子最甜呢。
有一次,我媽,小小的安秀妹崽,拿牛糞紙包了一小把白糖給他,他掂了掂,打算給我媽七個杏子。我媽把杏子裝在圍裙兜兜里歡天喜地地跳起跳起走了。都要走攏自家屋了,丑舅舅在后面追上她:“站到!何小妹崽!杏子給多了!你白糖不夠!”他反復掂量了我媽給的白糖,覺得七個給多了,把我媽攔下來,把每一個杏子從她的小圍裙里掏出來,看了又看。然后決定把其中一個最大的掰成兩半,一半遞給我媽,一半一口丟進自己的嘴里,吃了。一邊吃一邊告訴我媽:“好,這下可以了。你回家嘛。下次再來換杏子哈。”
我媽回家就遭我外婆一頓好打,她聽見了我媽和丑舅舅的交易,知道她偷了白糖。這件事,我媽記恨了丑舅舅一輩子。在她六十多歲的時候,對我說起這件事情,那氣憤的情緒都一點沒有減弱,咬牙切齒的:“這個瘟老二,這個砍腦殼的!”